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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3话 秘密执事与七个小矮人)

    1

    十二月在即,花颖的工作量也突然大增。

    与文档类分开置放的皮盒里,放满了两折的卡片。那是以银箔勾边的圣诞卡,厚纸卡带着布质触感。

    虽然文档可以用电脑打印文本,但信件类全都得由花颖亲笔书写。为了寄到国外以及赶在十二月上旬送达,完成期限近在眼前。

    衣更月制作的英文草稿无可挑剔,针对乌丸家的往来对象、花颖认识的人,随年龄准备了各种版本。

    「寄给斋姬赖长少爷的卡片要附礼物吗?」

    花颖写完一张卡片放到旁边的盒子时,衣更月问。

    「对喔……你对最近五岁小朋友喜欢的东西有概念吗?」

    「我可以配合赖长少爷最近的兴趣、斋姬家与乌丸家代代间的倾向以及社会上的流行呈上提案。」

    衣更月的工作能力太过完美,常常让花颖莫名觉得恐怖,不过,他没有说出口,而是思考最适合的选择。

    「选择本人兴趣的话,如果和家人的礼物重复就不好了。两家代代间的倾向是?」

    「真一郎老爷以前是赠送书籍。」

    「那,就送书吧。」

    「我会安排。久丞壹叶小姐呢?」

    「壹叶是爸爸的朋友。如果由我送礼不会失礼的话是没问题……」

    撇除掉年龄,送壹叶礼物就像花颖赠送礼物给久丞集团总帅与斋姬家的不动产王一样具有相同的意义。壹叶并不是像赖长这样可以轻松送礼的对象。

    「我只是做个参考问一下,你也有调查九岁女生偏好喜欢什么吗?」

    「只是棉薄之力。压倒性的第一名是智能型手机。接下来依序是衣服、饰品、包包、玩具。此外,也有一股倾向是想要无形的礼物。」

    「像是诚意或真心之类的吗?」

    花颖很感动。当近代学校里教导资本主义经济与物质主义是怎么切也切不断的一体两面时,也有如此质朴的少女存在。

    衣更月面无表情,不置可否地回答:

    「近来似乎有许多人盛传,若是有人在某车站附近的枞树下对自己告白并接受的话,两人就能永远幸福。」

    听完回答后,花颖也变得面无表情。

    「车站是指很多人利用的设施。」

    「根据纪录,该车站一天的乘车人数约在两万人上下。」

    「接触到那么多人的日常生活,告白的人和接受告白的人都不会害羞吗?」

    花颖光是想像两万人就一阵头晕目眩,手肘撑在桌上压住额头。

    衣更月的回答永远像单摆一样毫无窒碍。

    「我猜,这或许是个试金石,借由暴露在众人好奇或是火辣的目光下,进而鉴定对方是否是个能超越羞耻心的对象。」

    「……想法不要那么扭曲,衣更月。」

    「很抱歉。」

    衣更月的回答一点都没有反省的意思。

    这是半个月前的事。

    写完圣诞卡,松了一口气的花颖,饭后正在看报。

    中央暖气下的起居室十分暖和,细长窗户外的午后阳光穿过蕾丝窗帘,慵懒地填满室内。仿佛连沙发都让太阳公公晒过后的舒适,令花颖有些昏昏欲睡,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则小小的报导上。

    『许愿枞树惨遭割断』

    花颖心想,这真是个奇妙的标题。接着,他快速浏览了一下内容,通过脑海的记忆赶跑了他的睡意。

    『昨日凌晨,车站员工发现广场上的枞树树枝遭不明人士割断。该枞树被部分年轻人当作缔结良缘的树木,十分受到喜爱。警方将以毁损器物罪处理本案,呼吁目击民众协助。』

    报导虽然没有提及详情,但这件案子却让花颖想起衣更月的话。不论是心怀怨念还是恶作剧,没有意义地切割树木都是种恶质的行为。

    花颖失去兴致,将报纸放到边桌上,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

    「开始工作前去庭院散一下步吧。」

    今天是个适合和小狗玩的好天气。花颖走到走廊上,朝大摆钟行了个注目礼后匆匆通过,前往玄关。

    视野因屏蔽而暗了下来。前方有人。要撞到了,停不下来。

    花颖思考这些事情所需的时间大概不到一秒。然而,跨出的双脚稳稳地踩在地面上,身体并没有撞到任何人。

    「花颖少爷。」

    衣更月保持适当的距离站着。

    (……他刚刚是不是水平移动了?)

    从走廊的转角应该看不到接近中的花颖吧?花颖这边完全看不到转角那侧。尽管发现人影时彼此只剩下几十公分的距离,却丝毫没有阻碍到花颖的行进,这技术实在太高超,连配有防止交通事故功能的最新机器都比不上。

    花颖佯装冷静,扶了一下带有浅浅颜色的眼镜。

    「怎么了?」

    「失礼了。我正准备要询问您的意思,安排接待……」

    「有谁来了吗?」

    花颖从高䠷的衣更月身影后探出头,望向玄关。

    入口大厅的左手边,有一处只简单设置沙发的接待空间。

    这栋宅邸现在虽然作为乌丸本家使用,但由于原本是建来当作别邸,房间数目与原本的本家相比并不多。

    加上真一郎的父母——从花颖的角度来看是祖父母——千影与小夜子期盼家人团聚之乐,将书房隔壁的接待室兼起居室来用,因此,像今天这样家里有人待在接待室时,需要一个场所来应对突然造访的客人。

    简单的接待场所里,有个悠悠哉哉的人。

    对方毫不客气展露修长的四肢,大概是拜深入骨髓的礼法所赐,尽管看起来总是随随便便的样子,却浑身散发出有如高级名画般的气质。本人一副不把什么礼节放在心上的态度,细长的双眼随性转动,捕捉到了花颖。

    「呦,你在这里啊?」

    「赤目先生。」

    「叫我刻弥就可以了喔。」

    来者正是名门赤目家的小儿子,总店在法国的蛋糕店——Entremets•AKAME的CEO,赤目刻弥。

    赤目一身轻装,衬衫和夹克之间配了件V领背心。话虽如此,却又不像是匆忙跑来的样子。

    「你现在来我家没关系吗?感觉公司都有十二月很忙的印象。」

    「我到各国的分店去绕了一圈,不停竞稿,已经想吃年糕汤了。」

    「原来你是逃过来的啊……」

    花颖懂了。他一直盯着赤目,想到此时此刻的某处,还有苦苦等待赤目回去的部下,便觉得他们很可怜。

    「我加班的话,员工也很难回家吧?这是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赤目毫不掩饰地以披着勤恳外皮的偷懒话语大肆厥辞。

    花颖也不是不能理解当杂务把时间塞得一点空隙都没有时的憋屈。他光今天也是平均一小时打了十二个呵欠。

    「要喝杯茶吗?」

    「好耶。」

    赤目自在地回了花颖一抹微笑。

    2

    衣更月非常有本事。

    花颖与赤目一走进茶室,铺好白色桌巾的桌上已经准备了咖啡与和果子。

    正方形的黑色盘子分成四等份,中央分别放着小型的日式甜馒头、落雁、以求肥皮包覆青葡萄的生果子与醋渍美国樱桃。Royal Worcester茶杯上Harry Stinton画的风景极为优美迷人,与高雅的盘子互相衬托。

    花颖的咖啡加了些许牛奶,赤目的咖啡则是浓郁风味,然而,乍看之下两杯的咖啡色却难以辨别,大概是因为只有花颖用了内侧上色的杯子吧。

    赤目不加糖也没加牛奶,喝了一口咖啡,用叉子叉了一口渍樱桃。

    「你看过报纸了吗?」

    赤目的提问令花颖觉得有些突兀。不过,他知道赤目不是会为了避开沉默而说些社交辞令的人,因此,很快便明白这是赤目酝酿的话题。

    「大致扫了一下。有什么有趣的报导吗?股市无论哪个产业都很稳定,外交会议也很圆满,都是些美好的文本。」

    「哈哈,少耍帅了,未成年。」

    赤目放声大笑,闹着花颖。虽然这是非常赤目的一种反应,但花颖好歹也是一家之主,希望赤目能稍微客气一点。

    「未成年也没什么……不能喝酒也没差。」

    切成两半的樱桃中间已经去掉种子,美国樱桃独特的暗红色与光泽令人联想到糖渍水果。由于赤目吃下渍樱桃后,神情变得极为认真,花颖因此也吃了一口。类似京都柴渍的风味与醋的酸味相互交织后,在口中留下果肉的甘甜。这似乎是桐山的最新力作,很适合配咖啡。

    「你没看到吗?枞树树枝被切断的案子。」

    「!我看了。」

    那是刚好在赤目来访前看到的报导。看见花颖从椅背拉开身体,赤目一脸得意地咬碎落雁。

    「这两个星期以来一直发生类似的案子,每天都固定是凌晨零点。还没有规则性。」

    赤目像在喊猫咪的名字一样,语尾结束得干净俐落。

    两个星期的话,就是从十二月开始。那段时间的报纸,花颖也都一一看过了,但不记得有其他砍伐树木的报导。

    「案子有多类似?」

    「像是在护栏上涂掺金粉的颜料啦,引发小型火灾等等,其他还有用大型垃圾推骨牌这种。」

    「在我听来,完全是不同的事啊。」

    花颖偏头提出异议,赤目却一脸没听到似地不当一回事,就像在说:「既然你这样想的话那就这样吧。」

    花颖因为赤目把自己当小孩的态度而不悦,不服输地指出他话中的矛盾。

    「而且,应该没办法断定是刚刚好凌晨零点整犯案吧?如果有人目击的话,为什么不阻止呢?计时这件事也是,从用大型垃圾排成骨牌开始,到最后一个垃圾倒下的瞬间为止也空出太多时间了。」

    「是啊。但就是凌晨零点。」

    尽管赤目嘴角在笑,宛如画笔挥下的细长双眼却有一股难以名状的说服力。花颖虽然对不理解的地方心有不甘,赤目却似乎有绝对的把握。

    未知是恐怖的。通过花颖喉咙的咖啡如今变得苦涩。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一种想创作艺术的感觉?」

    「妨害他人的自我表现只是单纯的暴力,甚至降低自己的格调。」

    这是对世界没有任何回馈、缺乏品格的行为。

    赤目放下杯子,以眼神对准备补上咖啡的衣更月表示同意。

    「说到艺术,我想起来了。听说你见过泽鹰了?」

    「咦?」

    花颖因为心虚,声音卡在喉咙里。他的视线对到帮赤目倒完咖啡的衣更月,心脏缩了一下。

    「泽鹰哥哥。我听说你们在美大碰面了。」

    花颖没有做亏心事。他重振心神,推了推眼镜鼻梁。

    「因为爸爸一直都在赞助来乐美大,我去打个继承人的招呼。」

    「什么啊,我还想说你是不是要转过去咧。」

    「……没有啦。」

    宛如从嘴里吐出石块般的感觉令花颖闭上眼睛,喝完第一杯咖啡。与这样的花颖相反,衣更月则是平静地运行工作,连赤目都没劲地收回前言:

    「也是啦。那些技巧对一家之主也没用。」

    这么说的赤目如今应该正在念经济学部三年级。如果是经济学部,在那里学到的知识应该会对将来有十二万分的帮助吧。

    只有花颖一个人无所事事。牛奶从上方注入热咖啡里。看着暂时下沉的牛奶又再度缓缓浮上来有种恶心感,花颖把汤匙插进咖啡表面,胡乱搅拌。

    「两个星期每天犯案的意思就是,今晚也会吗?」

    「大概吧。在这之前,犯人已经在七个地点作案十三次。」

    「那这次就是第二轮作案的最后一次啰?」

    「事情似乎没那么单纯。有些地点发生过三次灾情,也有出现一次灾情后就再也没有受害的地方。」

    看来,犯人似乎很反复无常。然而。对方并非依据乱数行动的程序,而是拥有思考的人类。只要人类的行为有偏好,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一定具有某种倾向。

    「犯人是用什么标准决定的呢……」

    「这星期警方也会在全部七个地点设下警力逮捕犯人吧。要和犯人斗智抢得先机的话,就要趁现在。」

    「……!」

    花颖呼吸紧了一下。因为衣更月在茶室里,他不能说出莽撞的话。

    执事会消除自身存在感融入空间中。他们虽没有偷听主人与客人对话的性质,却并非没有听到声音,只是受过训练把对家族无害、与自身无关的内容当作没有意义的声音罢了。说得更简单一点,他们只是口风很紧。

    「话说回来,Entremets•AKAME推出了怎样的圣诞蛋糕?」

    花颖克制脸部抽动,以笑容与明朗的声音改变话题。

    「花颖,你今天怪怪的喔。」

    要是赤目的这种直觉再迟钝一点就好了,花颖心想。

    「没这回事。不是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吗?在你没看到的这段时间里,我也成长了。」

    「喔,还真了不起啊。」

    赤目敷衍回应,直接用手切开日式甜馒头。

    花颖不敢确认衣更月的表情,无法回头。

    赤目待在乌丸家的时间绝不算长。由于他是看了手表后才起身,恐怕早就计划好只要过了这个时间点,就能从工作全身而退了吧。

    「掰啦。」

    载着赤目的车子朝大门驶去,渐行渐远。

    花颖将差点吐出的叹息留在肺里,挺直背脊。

    「这世界上就是有人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对了,来不及问赤目先生为什么敢肯定这些事都是同一个犯人做的了。」

    花颖边笑边走入家中。不知道是不是太阳已经西斜的缘故,入口大厅似乎突然变得昏暗。寒冷悄悄进驻,花颖的体温开始下降。

    花颖发现怪怪的是因为即使他迈出步伐,衣更月也没有跟上。

    「衣更月,怎么了?」

    花颖回过半身,衣更月依然没有动作。

    夕阳余晖穿过门上的装饰窗,在地上投下衣更月的影子。装饰窗檐的影子仿佛贯穿衣更月肩头似地与之重叠,让衣更月看起来就像站在针山上一样。

    「关于花颖少爷……」

    衣更月打破沉默,一字字吐出的声音更加冰冷,从耳膜开始冻结花颖。

    「尽管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请求您不要主动和危险的事物牵扯,您总是听不进去。不爱惜自身的行为,实在很难称得上是贤明主人的应有之道。」

    面对衣更月拐弯抹角的谏言,花颖只想赶快逃离这个地方,干脆扭曲对方的部分语意回答:

    「我很健康。」

    「真是太好了。我认为,对于会为乌丸家招来不利的嫩芽,保持适当距离才是明智的决定。」

    衣更月装成肯定的样子,把跟木桩一样粗的钉子钉在花颖身上。

    花颖整个身体转向衣更月,逆光在衣更月身上盖了一片阴影。花颖瞪着衣更月的双眸。

    「你是要我不要和赤目先生往来吗?」

    「亲密的交友是珍宝,会为人们带来有意义的时光吧。然而,我强力建言,有涉及危害疑虑的犯人应该交由警方处理。」

    衣更月说的是正确的。

    衣更月做的事无可挑剔。

    衣更月的工作表现完美无缺,拥有执事这个职业的骄傲,高举着更崇高的理想而烦恼、鞭策自我。这些花颖都知道。

    「对这个家而言,我才是最不利的那个存在吧?」

    忍不住的失笑勾起了沉在体内深处的自卑与真心,从唇缝间散落。

    『我是花颖少爷的执事。』

    衣更月承认自己是一家之主的时候,花颖非常惊讶,接着涌上一股满足感。从以前到现在,除了父母和凤以外,没有人认同花颖。

    『尽可能快速地处理威胁主人生命的敌人是执事的职责。』

    衣更月对职务尽忠职守,为了花颖甚至制造案件。花颖觉得自己必须当一名配得上雇用衣更月的一家之主。

    「我每天准时起床工作,一字不漏地看报纸。一天记三十个连看都没看过的人的名字。」

    (停,不要再说了!)

    理性在脑袋里敲打警钟。炫耀自己的努力实在太肤浅了。然而,花颖的话却停不下来。身为人格主人的祈求无济于事,令花颖偏离了正确的道路。

    「今天也是,或许我看起来表现多少有些兴趣的样子,但想投入进去这种话一句也没说吧?」

    如果严正拒绝赤目的话,衣更月就不会担心也不会抱怨了吧。但是露骨的否定有失礼仪。花颖认为他做了现在的自己所能做的最大努力。

    「我以身为一家之主这件事为优先,我想当一名正确的主人。就算别人问我是不是要进美大的时候,问我要不要用这双眼睛的时候也——!」

    「那样做就好。」

    根本不是冰凉,而是没有体温。

    像是只有声音凭空出现的肯定话语令花颖怀疑自己的耳朵。

    窗檐的影子长长延伸过来,勾到了花颖的鞋尖。

    「您不用担心。没有人有权指责您想要再次踏上学问的道路。」

    从影子中,花颖知道衣更月正看着自己。

    「爸爸说了什么吗?」

    「真一郎老爷对您入学一事似乎没有积极的期望。」

    听到爸爸不希望后,花颖发现自己因为判断无误而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对衣更月知道这件事已经传到父亲耳里,并且连他的反应都掌握住而感到一股寒意。

    花颖总是在情报网之外。

    「那么就是你个人的想法了。」

    「是的。」

    「一家之主念大学的话,对乌丸家带来的不利多不胜数喔?」

    如果工作交给父亲与执事重返学生身份的话,花颖就会完全成为一个空壳的一家之主。要是所学不是继承者需要的学问,也会有人抨击花颖不务正业吧。

    花颖微微疑惑,随即又想到衣更月这么说应该有正当理由。因为衣更月不是会在职务上夹带私情的男人,就算只看他工作的样子也完全不会怀疑他对执事这个职业抱有崇高志向。

    然而,此时的衣更月不是花颖的执事。

    「花颖少爷没有当一家之主的必要。」

    衣更月的声音就像把事实当作事实说出来一样没有任何抑扬顿挫。

    花颖的脑袋已经想不起来这里是哪里,现在几点,自己正在做什么。遥远的声音震动寂静,空气似乎都扭曲了。花颖的身体空荡荡地,没有涌现激动的情绪,他极为冷静地看着衣更月的影子。

    「就算乌丸家倒了你到别家工作,也一定可以表现得很优秀吧。」

    太阳西沉。入口大厅昏暗无光,因为负责点灯的人在这里。

    昏暗中,只有衣更月浅褐色的头发绕着终焉的夕阳轮廓,在黑暗的影子里回答:

    「承蒙您过奖,实在令人不胜喜悦。」

    「够了。」

    花颖回到自己二楼的房间,抓了海军厚呢外套和围巾,在开着的房门关闭前返回入口大厅。步下阶梯的双脚横越大厅,花颖推开玄关大门。

    「花颖少爷,太阳就要下山了。」

    「不准跟过来。」

    花颖不听衣更月的制止,冲过夕阳余晖覆盖的庭院。

    车子的头灯靠近。大概过了二十分钟吧。

    花颖的围巾比平常多围了半圈,双手插在口袋里蹲着。从车上下来的皮鞋直直走向他。

    花颖抬头,辛苦地吐出白色的气息。

    「赤目先生。」

    「干嘛?迷路的小朋友。」

    赤目咧嘴笑着闹花颖。

    花颖花了段时间伸直僵硬的膝盖后起身。

    花颖不等赤目回话,一站到车子后车门前,便望向车灯照射下的赤目与他背后浮现的宅邸大门。

    「我要离家出走。」

    「……你喔。」

    赤目右手扠腰叹了一口气,嫌麻烦似地走近花颖身旁。

    「离家出走,在家门前等别人来接你是哪招?」

    赤目傻眼地打开车门,抬起下巴催促花颖上车。

    3

    帮赤目开车的人不是泽鹰兄妹里的哥哥橘,花颖因此松了一口气又陷入自我厌恶。

    「赤目先生,对不起。我想你应该还在附近所以打了电话,但没想过搭上车以后的事。」

    「随便在饭店住一晚再回去就好。总之,先吃饭。」

    赤目不在乎的口气拯救了花颖。

    花颖试着闭上眼冷静,然而,几何图案却像看万花筒似地在闭上的眼睑里跳动,令人无法静下心。今天心脏就像被轻轻砍了好几刀一样,隐隐刺痛。

    (他会找我吗……)

    这是花颖第一次离家出走。

    对年幼的花颖而言,外头是疯狂的世界,人们用多得出乎想像的颜色杂乱排列。对于大家都能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生活其中,花颖感到不可思议也无可奈何。

    他人一知道花颖眼睛的事,都会不停称赞这是项不得了的才能,力劝他一定要活用这项能力,建议他看更多的色彩。花颖的母亲生前温柔地抚摸花颖的背,安慰他大家说这些话都是出于善意。然而,对花颖而言,那些要求等于要他虐待暴露出来的神经,加深他的痛苦。

    (他应该不会找我。)

    花颖抛下不准跟来的命令。如果他还把花颖当主人的话,应该就会遵从命令不会找花颖吧。反之,如果他已经不当花颖是主人的话,就没有找花颖的义务了。

    赤目带花颖来的,是间今年才刚开幕的饭店。

    樱泉大饭店。

    虽然饭店采用浓烈的维多利亚设计风格,但建筑物本身与大理石楼梯都十分崭新。

    秘书泽鹰办好手续后,赤目将收下的房卡递给花颖。

    「我明天中午以前工作处理好后会过来一趟。在那之前你想想要怎么办。」

    「嗯……」

    花颖无神地回应,他现在对之后的事毫无头绪。

    赤目的嘴角扬起恶作剧似的微笑。

    「睡觉前看窗外就好。掰啦。」

    「?嗯。谢谢你,赤目先生。」

    花颖在饭店大厅与赤目分别,由于十分疲惫,也拒绝了饭店工作人员的介绍,走进电梯。

    走出专用电梯,在短短的走廊上可以看到一扇大门。里面和一般常见的饭店套房大抵一样,相连的餐厅与客厅里,设计风格和谐的用品一应俱全。窗帘与抱枕统一以深青底布搭配金绣,桌椅等则选用近乎白色的米色。

    从房门的数量与位置可知,这里有两间卧室、两间浴室、一间更衣室。剩下的门里头,大概是简单的健身或三温暖设备吧。

    整面玻璃落地窗可以从高空将街景尽收眼底。黑夜覆盖下,点缀在夜景里的光影颜色虽然让花颖眼睛深处麻麻的,但只要模糊焦点,感觉就像浮在透明的梦境里一样,舒缓了凝固的神经。

    边桌上饶富品味的瓷器工艺钟,指针就要划到一处。

    『睡前看窗外就好。』

    花颖想起赤目的话,靠近窗边。

    仔细擦拭的玻璃窗令人感觉不到存在感,花颖的膝下汗毛陡然直竖,原本略带温度的睡意被一扫而空。他有些畏缩不安地站在窗边后,几乎可以一眼看到大楼最底下。

    沿着饭店前斜坡种植的绿意,豆子大小的人牵着米粒大小的狗在散步,树林与长椅并排的空间里有座喷水池。

    沉在透明水底里的灯光缓缓闪烁,外侧也亮着灯的池水则闪耀蜂蜜色泽。除了立在水池中央的水柱,圆边朝内侧喷出的水花描绘出细细的抛物线。

    紧邻悬崖的花颖双脚发软,左脚退了一步想离开窗边。然而,他却无法离开。

    花颖死命让四肢定住,减少衣服磨擦的声音,寂静中凝神倾听。他微微听见了尖锐的警笛声。警笛引发爆破声,接着是一道接一道宛如拍手声的鸣响。

    下方白色烟雾弥漫,阻碍了视线,花颖终于双眼确认到有人正在放烟火的事实。只有声音与烟雾的烟火似乎是种类似狼烟的暗号。

    不久,声音停止,烟雾随风飘散,恢复明朗的视线出现颜色。

    「发生什么事了?」

    喷水池的底部染上一层堇色,尽管水池源源不断地送水,但别说是稀释了,反而不停加深颜色,整座泉水沉入了浓艳的深紫色里。

    坐在长椅上的人们纷纷逃走,察觉到异常的行人也停下了脚步。

    警卫与穿着饭店制服的工作人员飞奔而至,忙进忙出,开始引导人群不要靠近喷水池。看来这并不是饭店业者的演出。

    水柱从紫色的水面喷出,伴随白浊的泡沫,荡起水波。

    「好像巫婆的大釜喔……」

    花颖茫然地望着冒出水面又消失的泡泡,没有意义地数着。

    4

    隔天早上,花颖吃了顿较晚的早餐后决定下楼去看看喷水池。

    花颖认为赤目很喜欢玩弄别人。赤目已经让漫无目的的花颖上车、并带到能够安全睡觉的房间,如果再对他有更多要求的话恐怕就要遭天谴了,但花颖还是忍不住希望赤目至少能告诉自己一声关于谜样烟火的事。

    (巫婆的大釜……)

    看不出目的的毁损器物案。

    花颖不由得想到那些自十二月以来接连不断的案件。

    虽然花颖对各起案件之间的关连性存疑,但赤目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如果其他案件现场在案发前一刻也有放烟火的话,的确会令人想露出大胆自信的笑容。此外,这也能说明赤目断言案发时刻为凌晨零点的理由。

    人行道上没有骚动过后的痕迹,喷水池的泉水也换新了。趁着长椅上无人,花颖绕了喷水池两周,以防万一,甚至又反方向绕了一圈。

    饭店的工作人员是造景专家,喷水池每个角落都经过擦拭,即使花颖拿下眼镜也感受不出有变色。等待警方现场搜证,赶在天亮前在黑暗中无微不至地清扫是多么困难的工作啊。

    虽说没有对人造成直接危害,但这果然还是恶质的犯罪。经过一夜,花颖达到愤怒的情绪,正当他像是把自己全身重量抛出去般重重坐到长椅上时——

    「呦,花颖。」

    赤目从饭店玄关反方向的人行道走来。

    看来,赤目今天有好好工作。灰色西装打了一条织有红蓝两色的领带。西装采背开中叉的美式风格,良好的剪裁显现在优美的袖子上。

    「早,赤目先生。」

    花颖现在身上穿的衣服也是受赤目委托而来。这是饭店工作人员将衣服送到房间时,花颖从他口中得知的。花颖毫无怀疑地相信,是赤目的这份周到以及品味、和谐感引领他的店迈向成功。

    「衣服,谢谢。」

    「毕竟不能带贴身随从离家出走嘛。」

    赤目讽刺地回应后,在花颖身边隔了一个人的距离坐下。

    「喷水池整理过了吗?」

    「我起床的时候就很干净了喔。欸,赤目先生。」

    「叫刻弥就好了。」

    赤目会这样说,可以当作只是喜欢看花颖不知所措罢了。花颖一边为至今仍会一瞬间迷惘的自己感到不甘心,一边状似不介意地继续话题。

    「昨天的烟火是犯人同为一个人的根据还有犯案时刻都一样吗?」

    「夸张一点来说算是吧。」

    赤目一脸不太认真,敷衍回答后,从怀里取出一张折叠的纸。

    纸张摊开后是份颇大张的地图。赤目将地图放在两人中间,让花颖看上面标记的红色圈圈。

    「这些圈是放烟火的七个地方。今天的樱泉大饭店、枞树被切断的星星广场、圣玫瑰教堂、小熊酿酒厂、茶坂商店街、岸本鲤鱼场、单片眼镜桥。」

    「范围很广呢。旁边的正字呢?」

    「成为犯案现场的次数。」

    从一到三都有。樱泉大酒店昨晚似乎是第三次了。

    花颖以眼睛描着七个圆圈标记,提出令他介意的一件事。

    「赤目先生,就算没有我,你一开始就打算来这里吗?」

    昨晚,花颖很在意饭店应对过于流畅这件事。如果说是发生案件才刚好清理收拾未免显得有些不自然,但若想成赤目打着等待案发的算盘,早已预约那间房间的话就说得过去了。

    赤目不怀好意地笑笑。

    「花颖,很敏锐嘛?」

    「因为我有很多时间可以思考。」

    「如果把功课放着回家的话就好了呢。」

    花颖原本以为这是赤目的一个玩笑,但似乎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地图的角落写了一串不同于案发次数的数字,看得出来是尝试分析的痕迹。

    赤目以盖着盖子的钢笔指出他们所在的位置。

    「犯案顺序虽然是随机,但岸本鲤鱼场之后有两次都是樱泉大饭店。虽然不清楚原因,但前天岸本鲤鱼场发现他们的沟渠浮现大量柚子籽,所以可以说两者间有充分的可能性。」

    「这个数字是什么?」

    地图角落写了一些数字。若说是地点的经纬度的话,数字又有些偏向。

    「烟火的间隔。我有点在意间隔的时间都不一样,所以搜集了一下情报。」

    「怎么搜集?」

    「找拍视频上传网络社群的人。」

    「在那种地方?」

    花颖哑口无言。

    一个世纪前必须询问几十个人、检证不确定的记忆、比对证据再串连一切的情报,现在即使是普通人也能在零点几秒内正确取得。

    与iPhone同年出生的花颖从以前就被严格教导情报的可怕之处与处理方式,因此,对于有人将可能会暴露自己隐私的数据放在众人都看得到的地方这件事感到十分冲击。更何况,上面要是出现了暗示犯人的内容,很难说不会遭到报复。

    「好危险……」

    「但也因为这样搜集情报很顺利就是了。」

    「如果只是单纯的引爆不良就笑一笑,但是……」赤目说了个前提后将数字由下往上念。

    「今天是三三七、三三七、七七。之前是三三八八、三三、六。跳过一次,在更之前是七七、七七、七七。在造成话题以前没有视频,只有五次的纪录。」

    「好像和歌的字数规则呢。」

    「那八和六呢?」

    「多音和少音?」

    「又不是国文课。」

    花颖想起小学上的课认真回答,却遭赤目一笑置之。

    「由于案件横跨两个辖区,所以警方出动得比较慢,现在才刚刚展开共同调查。也有几个犯案现场临近别的辖区,所以近郊的警察署现在也在戒备。采用人海战术马上就能逮捕犯人了吧。」

    赤目意兴阑珊地丢下地图,从长椅上起身。他也像花颖一样绕了喷水池一圈,发现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后,站上了喷水池的外围。

    赤目将手放进裤子口袋,任西装外套袖口被风吹得啪啪作响,好一阵子不说话,陷入沉思。

    与季节不搭的樱花通过歌曲在脑海里飞舞。

    盛开的淡淡粉色。

    记忆里的温暖阳光在时序的彼方,如今在这里的是看不见星星的天空与只是少了风而和缓的寒冷,以及带来这一切的高耸建筑物。花颖的视线从地平面朝饭店上方看去,抵达建筑物上端设置的饭店标志,了解赤目为什么会哼那首歌。

    饭店标志上,点缀樱泉大饭店名称的,是以樱花与花蕾为意象的图案。

    (樱花啊,樱花啊。)

    花颖反刍着优美的曲调,突然为进入口中的冷空气吓了一跳,才知道自己倒吸了一口气。

    「赤目先生,再一次。」

    「嗯?」

    赤目侧着头表示疑惑。

    花颖手掌押着快被风吹走的地图,重新看向赤目。

    「歌。」

    「……我刚刚在唱歌?」

    花颖点头,赤目的脸色瞬间大变,连在阴影下都看得出来。

    「你不要……攻击别人这种无意识的地方啦。」

    赤目以手背掩住嘴巴,撇过脸,形状优美的耳朵染上一片红潮。看来,尽管赤目好像要将所有行为都算计成有利可图,但哼歌却在他的计算之外。

    「抱歉。可是,你刚刚哼的歌是三三八八。」

    赤目张开嘴巴,却顽固地不出声。大概是在脑海中计算吧,脑袋瓜不时上下摆动。

    「七七、七七、七七是小星星。玫瑰、熊、茶、鲤鱼、桥都可以用儿歌表现,但三三七是什么?」

    花颖还没有想到那里。赤目的脑袋运转得十分迅速。

    「〈野玫瑰〉是四或八个音,〈森林里的熊先生〉是四,〈采茶歌〉是三四或七个,〈茶壶〉也是四。」

    「〈鲤鱼旗〉是四或七,〈伦敦铁桥〉是四三吧?」

    「四拍的曲子很多,三拍或六拍的就很零星耶。」

    「讲到三拍就会想到七拍。」

    此外,感觉「三三七」这种日本人十分熟悉的节奏也会一直妨碍思绪。考虑其他曲子的话,就算是「哒——哒哒」这种一个音的延伸也是三,怎么样都会平均分配音节。

    赤目用手指敲打自己的大腿。他一下改变拉长音的地方,一下连续打着拍子,做各种尝试。

    「其他还有什么曲子吻合呢?熊……茶、鲤鱼……」

    花颖则是无法逃离单调的诅咒,手上打着四拍,嘴里数着三、三、七。

    与从歌名反推的赤目相比,花颖随机找曲子的这种方式或许比较没有效率,但是,由于花颖不熟悉儿歌,就算以知道的曲子为线索依序对照也不是太困难的事。

    从为数稀少的知识中,有一首符合条件的曲子。

    「Do Re Mi,那就是〈郁金香〉了吧。」

    「地点里的花只有玫瑰和樱……」

    赤目话说到一半停住,停止对话开始操作手机。

    眼前没头没尾的情况,就像翻书漏了页,跳过中间没看一样。正当花颖再也无法保持沉默时,赤目从喷水池外缘跳下来,将手机画面对着花颖。

    「茶坂商店街有一间大排长龙的炸鸡店。」

    手机上显示的网站是茶坂商店街,页面上方有一半的面积被肉铺的外观与炸鸡照片占据。骨头前端包着的白纸似乎是玛格丽特的花样。

    「买肉时如果店家已经料理好的话,雪仓会很惊讶吧。」

    花颖对肉铺有这项亲切的服务感到十分佩服,但另一方面也觉得在家里还是不要聊这件事好了。对以料理为业的雪仓而言,花颖想吃别人做的菜不仅有损雪仓的职业尊严,恐怕也会让她以为这是种解雇的暗示。

    「那你下次就对叶姨说说看啊,要她做个郁金香。」

    「那等于是对桐山工作的一种侮辱。」

    雪仓在家种花是无所谓,而如果雪仓请桐山帮忙,桐山本人也接受的话,花颖会为他们之间圆滑的同事关系而高兴。但是把园丁放在一旁,命令厨师照顾植物这种贬低双方的事,简直愚蠢至极。

    花颖毅然决然拒绝赤目的建议后,赤目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指着手机上的照片。

    「这是什么?」

    「炸鸡。」

    花颖讶异地回答。赤目保持笑容,唯有眼睛略微睁大地说:

    「带骨的炸鸡有个别名,叫郁金香。」

    花颖现在的感觉,就像赤目身上一种特别的金属压在自己脑袋中断掉的导在线一样。一股电流通过花颖停滞的思考回路,速度快得激起火花,在他的眼睛里闪闪发光。

    ※ ※ ※

    衣更月在执事工作间擦着银器。

    在古代,银器并非执拗地擦拭后拿来使用的物品。现代,人们会拿比银器更不容易发黑、生锈,跟其他餐具一样只用水和清洁剂清洗就干净得光可鉴人的餐具。

    将银器保养得精美迷人的,是某个时代的执事。

    据说,事情的起源是当客人们看到一直以来就像摆在朦胧白雾中的银器宛如镜子般明亮耀眼后,感叹不已,纷纷称赞主人。

    从此,所有执事全都开始擦拭银器了。甚至有种说法:「银器之美代表执事的优秀」。即使手破了多少次,手皮变硬、因研磨粉而暗沉,提供最棒的服务是执事们的骄傲,令主人自豪是他们的荣耀。

    打磨擦拭屋子里的银器一直以来是执事的义务。时至今日,也有不少人认为打磨银器是不合理的一件事。然而,正因为不合理,执事才有打磨擦拭银器的意义不是吗?

    衣更月手中拿了把连繁复雕饰的缝隙都仔细打磨擦拭过的叉子,将叉子放在立灯的光线下确认后,放回铺着垫布的托盘上,再拿起下一把银器。

    即使主人不在。

    衣更月仍然在空无一人的宅邸里,独自打磨擦拭着银器。

    5

    夜幕夺去了街道的色彩。

    所有无光的物品掺杂在即将涂满漆黑的暗夜中,其中,有个人穿过了黑色的影子。

    那道影子比禁止停车的拒马还矮,每走一步身体就跟着左右摇晃的姿势宛如故事里描述的小矮人。

    小矮人的影子蹲在熄灭的街灯下望着商店街中心的十字路口,开始在分隔车道与人行道的盆哉里插入某种棒状物。

    之后,他旋转转轴拉出绳子绑在棒子与棒子间。看样子,那些似乎就是烟火了。那么,绳子应该是导火线。

    小矮人的影子从最后一根棒子拉出相当于先前使用总长度的导火线后,将烟火捆在一起,垫起脚尖打算将烟火串塞入四方形的箱子里。

    比矮人身高还高的长方体立在一根柱子上,侧面有道细缝,反射微弱光线的本体呈红色。

    「不行那样!」

    「喂!」

    看到从阴影中奔出来的花颖,小矮人全身僵硬。花颖看着同时间从另一个方向跳出来的赤目停在当场,赤目看着花颖,似乎也停止了动作。

    「你为什么在这里啊……」

    「我才要问你。」

    花颖原本打算在暗处应证他和赤目的推理,近距离看一下冲天炮之类的,但知道对方要点燃邮筒里面的信件后,就再也不能袖手旁观。

    赤目大概也是半斤八两吧。尽管如此,他却好像只有花颖一个人特别奇怪似地故意叹了一口气,像赶小狗般对花颖挥着手。

    「回去。你『家里的人』会吓昏喔。」

    「无所谓。我现在离家出走中。」

    现在的花颖不是一家之主,所以没人有权力对他指手划脚。

    「如果将来有什么会波及到你的话,我一定会阻止的,放心。」

    「就算你离家出走吗?」

    挖苦人还是赤目技高一筹。原来如此,现在的花颖不是一家之主,无法命令任何人。

    争议僵持不下,往上瞪的花颖与俯瞰对方的赤目像是在耐力比赛一样闭口不语。小矮人两手扶在盆栽上偷偷看着花颖。

    「你……离家出走吗?」

    靠近一看才发现,原来小矮人是个蹲着的成人。由于是以蹲姿左右移动脚步前进,看起来才像是小矮人摇头晃脑走路的样子。

    对方头上戴着一顶蓝色毛线帽,后脑杓的织纹乱翘一通。

    「你很辛苦呢……」

    「谢谢。」

    花颖道谢,没想到自己会被同情。对方害羞地脱下帽子,用手梳顺翘得像火龙果一样的发尾后再次戴上帽子。往下拉低的帽子令圆圆的头形显得更清楚了。

    他看起来不像坏人。

    小矮人抓着线,收回掉落在地的烟火串。他捡起烟火确认没问题后松了一口气,把手伸向邮筒的投入口。

    「喂!」

    赤目踏住导火线,小矮人踉跄一下,烟火串掉了出去。

    「我先说,我跟警察没关系,也不想有关系,懂了吗?懂了的话只要点头就好,要是敢动其他地方,就等于失去我对你的所有好心。」

    面对赤目高压的话语,小矮人逼不得已地点点头。赤目一收回脚,小矮人便奔向烟火串,拚命拨开上面的沙土。

    「你在跟烟火节奏一样的儿歌有关的地方放烟火,对吗?」

    「对……对。没错。」

    小矮人迅速回答,移开眼神,一副想从赤目身边逃走的样子。尽管如此,手中的动作却没有停滞,如果不是犯罪的话,实在是项值得称赞的技能。

    「告诉别人下个地点的话,就失去随机的意义了吧?上周以前是因为没有足够的信息可以锁定下次犯案的可能地点,但今天茶坂商店街是第二次,其他六个地方也都出现两次以上了,警察应该也可以确定犯案地点就是七个地方了吧?随机犯案会越来越无法发挥效果。」

    「……联系方法。」

    在小矮人细语营造的寂静里,他在长椅上割导火线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清晰了。

    赤目眨了眨双眼。

    「联系?」

    「七个地方……各自有一个人。这是用烟火节奏指定下次地点的接力。曲子……轮到自己的人,要在下一个凌晨零点放烟火和恶作剧,然后再随便交棒给下一个。」

    小矮人觑着赤目与花颖的脸色,回答时修正了好几次字句。

    「为什么鲤鱼场的下一个是樱泉大酒店?」

    「大概是……那边的人觉得每次都要想下一个对象很麻烦吧。」

    花颖因为一开始是看到这个人蹲着走路的关系——内心直到现在还是没有把小矮人的称呼改过来,脑海里也不禁浮现了七个小矮人在各个现场准备的光景。

    「不好意思。我的说明很难懂吗?」

    「懂是懂了……」

    花颖将视线转向赤目,赤目似乎也在思考同一件事。

    「但为什么?」

    两人异口同声的质问令小矮人畏缩了一下。

    从状况来看,小矮人就是犯人这件事没有错,但感受不出他对商店街的恶意或是期望显示自我的热情。对于这点,花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小矮人继续转着已经收完线的转轴,几次欲言又止后低下头,抱着膝盖,终于将答案说出口。

    「因为……我们是自由的。」

    这句花颖听来有点模糊不清的话,小矮人自己则像是确立信心般地有所体会。

    「因为自由自在地活着很快乐。」

    小矮人这次清清楚楚放声说道,接着又害羞地拉下帽子。

    自由自在随性生活的七个小矮人。

    白雪公主生在王家,因为长大后容貌美丽这种与自身意志无关的原因而遭到追杀。想起来多么不合理的故事。

    「真好。」

    渐渐渗出的悲伤折磨着花颖,在他的体内集结成块。

    当那些事有如棉花糖般飘浮时,往往也可以轻易地无视它们。它们聚集缠绕,包住了心脏,接着又紧紧压缩,成了一小块沉重不已的硬块。

    赤目那股从零开始,在各国开拓分店、成功打造名店的力量令花颖震慑。

    看完峻投入的电影,花颖深受感动。不论是数量多到字幕不流动名字就写不完的人们参与一件作品的这件事,或是其中有峻的名字这件事,以及他是根据自己的意志远渡重洋这件事,在在动摇花颖的内心。

    所有聚集在来乐美术大学的学生,也都是以与生俱来的才华和人生中培养的感性及些微的技术为武器,想要活出独一无二的人生。

    还是高中生的绫濑也接受了还难以接受的事实,努力做自己。

    至今,花颖仍忘不了在橘没有颜色的水墨画中感受到颜色的冲击。

    (好羡慕。)

    感动的同时,心里萌生的是羡慕。

    花颖身上没有任何东西,一无所有。

    『衣更月,我到底是什么呢?』

    『花颖少爷是乌丸家第二十七代主人。』

    花颖想当一名出色的一家之主,这是因为他发现除此以外自己什么都没有。因为这是逃避没有价值的自己最近的方法。

    『花颖少爷没有当一家之主的必要。』

    花颖认为自己遭到背叛。他下意识地依赖衣更月的话,自以为是地努力。突然被迫面对现实后,因为不想承认而逃走。无论是生在乌丸家抑或是对颜色稍微敏感这件事,都不是证明花颖这个人的「自己」。

    「如果,我也有某种能够说是用自己双手抓住的东西,并且为了它即使失去生命也欣然接受的话,或许也能说自己是自由的吧。」

    好空虚,好寂寞。

    「因为自由所以放烟火、恶作剧、剥夺别人的自由?我实在搞不懂,如果不主张声明就会消失不见的话,那既不是自由也不是任何东西吧?」

    花颖第一次觉得如果赤目是在讽刺人就好了。他单纯的疑问深深刺痛了花颖可悲的自卑感。

    「是啊。」

    「你说的对……」

    花颖蹲下,小矮人也正座低头。

    「咦?什么?这股悲怆感是哪来的?」

    赤目挑起单眼皮,双眼圆睁。

    花颖被小矮人紧握住膝上双手的举动吸引目光。看着他的手,发现小矮人的手背变得惨白,浮现红色的抓痕。

    「我不会恶作剧,请让我放烟火吧。」

    小矮人将原本要投入邮筒的烟火串插在花圃中。

    「我会跟大家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没关系吗?不会有人逼你自残吧?」

    花颖虽然没有多到可以形成小团体的朋友,但据他听闻所悉,要脱离团体组织似乎都会引发争执。真是奇怪的惯例。无论感情多深厚、哪一方有错,谁都没有权利强制他人待在哪个地方。

    「你是好人……」

    小矮人迷惘地双手抓住帽缘,拉到耳下。

    「没关系。大家都会理解的。」

    花颖抬头看向赤目,赤目微微点头。

    小矮人舒展眉心,一边以转轴延伸导火线,一边移动到下一个街口。

    继续留在这里的话会被误认为犯人。花颖和赤目朝小矮人的反方向避难,躲在下个十字路口的转角。

    小矮人手中点燃火源,类似蛇类威吓时的声音悄悄靠近,出现飞溅的火花。

    火花攀上花盆,以某一点为界开始喷火。

    尖锐的声音划过花颖的耳膜。宛如用力吹警笛的声音响起的同时,烟火飞窜,在商店街的天空发出爆破声,四散开来。一个个烟火胡乱地重叠放出,没有模仿曲子。

    听到声音的居民从二楼的窗户探出头,赤脚拖着鞋子跑出来。穿着运动外套、手拿水桶的男人将水倒在源头的花盆上时,已经是烟火全部升空后的事了。居民个个绷紧神经,不知道这次又会发生什么事的紧张感,宛如吉利丁一样凝固了周围的空气。

    然而,今天什么都没发生。

    居民放松对四周一带升起的警戒,开始捡拾烟火残骸。赤目抓住花颖的手臂,转身离开了商店街。

    「好无聊的落幕喔。想不到竟然是群没有主张没有目的,只是即兴发挥的愉快犯。」

    赤目泄气地说。抬头仰望,头顶是延伸的高架桥。载着零星乘客的电车才刚通过,一辆卡车又奔过车道,引起了一阵风。走道对侧有间便利商店,几个人正站在店里看杂志。此外,也有几家还没熄灯的餐饮店。

    无聊的风景给人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时间一直持续下去的感觉。

    「没有发生案件的话就好啦。」

    「你怎么办?我可以送你回家,还是叫人来接你比较方便?」

    如果要选择回家方式的话,是这样没错。

    花颖的离家出走和小矮人他们的烟火一样,是没有奉行主张或主义,临时演出的逃避。即使继续离家出走,花颖的所在环境也不会改变,花颖自己也没有改变。

    花颖必须承认。

    花颖用自己力量抓到的是一场空。接受所赋予的环境,从中寻找喜悦、快乐以及每天的充实感生活也是一种幸福。

    「不能让我再待在那间房间一天吗?」

    花颖明白。他需要时间让自己接受。

    「我叫车过来。」

    赤目拿出手机。花颖表达感谢,拉开距离走到听不见赤目说话的地方。

    花颖站的位置是一间歇业的洗衣店门前,铁门上的店名漆料已经斑驳,没有晒到太阳的痕迹好不容易保留下文本。在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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