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告:欢迎访问九七看书网小说网
九七看书网 > 其他文库 > 那一天,朱音投身青空 >第一卷 第六章 死者不会说话
背景色:字体:[]

第一卷 第六章 死者不会说话)

    6.作答者:高野纯佳

    Q1.请问您对川崎同学有什么了解?

    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

    我也看到她跳楼的那一幕。

    我知道的事情都直接跟老师说了。

    Q2.请问您是否在校内看过某名同学遭到霸凌?

    我不认为朱音死于霸凌。

    Q3.请问您对霸凌有什么看法?

    不可原谅。

    Q4.若您针对这次案件与霸凌问题对学校有任何建议,还请告知。

    谢谢校方的诸多关照。

    我衷心感谢。

    对高野纯佳来说,川崎朱音是重要的童年玩伴。双方的母亲是朋友,因此两人从懂事起就自然玩在一块。她们上同一间幼稚园、同一间小学、同一间中学,最后进了同一间高中。

    “这个孩子太安静了,都交不到朋友。可以的话,希望你跟她好好相处。”

    初次见面时,朱音的母亲这么告诉纯佳,摸了摸年幼女儿的头。当时的朱音非常怕生,无论去哪里都会紧紧黏在母亲的脚边。大概因为如此,纯佳只要一回想起孩提时代的朱音,脑海总是会浮出朱音母亲所穿的牛仔裤款式。

    “朱音,我们来玩吧!”

    朱音胆怯地回握纯佳朝她伸出的手。浑圆的小手紧握纯佳的指尖。感情真好啊,朱音的母亲露出了放心的微笑。太好了,她们成为朋友了,纯佳的母亲也笑着说。

    朱音和纯佳的友谊顺利持续。你要成为一个在他人遇上困难时,会出手相救的好心人,顺着母亲这种教育方针培养下,纯佳长成了一个正直的孩子。内向交不到朋友的朱音与很会照顾人的好学生纯佳是绝配,无论是小学还是中学,两人都是一起度过的。纯佳的母亲看到她们,都会表现出欢喜的样子,但纯佳很清楚自己的母亲为何因此欣慰。她单纯很得意,得意自己的女儿比朋友的女儿更加杰出。

    纯佳醒来时,第一堂课已经上完了。平常会在六点响起的闹钟,今天识相地默不作声。纯佳只将手伸出棉被,把枕边的手机捞过来。打开通讯软件,里面有许多来自朋友的讯息。看到那庞大的讯息数量,纯佳稍微松了口气。太好了,今天也有人需要我。

    三天前的星期五,川崎朱音死了,自杀身亡。这件事在学校引起很大的骚动,在假日紧急举办全校集会。校方在会上进行了针对霸凌的问卷调查,想要尽力查明真相。导师还来家里请没到校的纯佳填写问卷。

    许多大人体贴失去童年玩伴的纯佳,宣称会为她延迟的授课进度法外开恩。尽管速度缓慢,源于同情的特别待遇仍一点一滴地治愈了纯佳受伤的心。

    朱音的守夜在隔天星期六举行,是一场仅限亲属出席的低调丧礼。在朱音的母亲极力邀请下,纯佳虽然是外人但也参加了。抱着遗照的朱音母亲尽管看起来十分憔悴,她的双眼却像是雨后晴空,散发着清澈的光芒。

    “纯佳谢谢你,谢谢你跟这孩子做朋友。”

    朱音的母亲无论何时都很温柔,黑色裙摆下露出的双腿,跟纯佳记忆中是一样的形状。扶着相框的指甲,涂着薄薄一层米黄色的指甲油。大概是涂得太匆忙,仔细一看还有涂歪的地方,干燥的指甲油侵蚀了皮肤。

    “她一定很感谢你,所以请你不要耿耿于怀。你恢复一如往常的生活,才是让阿姨觉得最欣慰的事。”

    好的,纯佳点点头。喉头发疼宛如火烧,声音细如蚊蚋。纯佳与朱音的父母也有多年交情,因此她能轻易推测出两人复杂的心境。

    ——朱音过世,你们也松了口气吧。

    心中的私语想必已传达给朱音的母亲。她深爱着朱音,却也同样对她深感厌烦。

    当从窗帘缝照进来的阳光缓缓变弱时,纯佳窸窸窣窣爬出被窝。今天是星期一,一周的开始。高中入学以来一直全勤的纯佳,作梦都没有想过自己会像现在这样请假在家。平常这时间,第五节课已经结束了。

    纯佳离开自己的房间走向客厅。平日要上班的母亲今天向公司请假。我很担心纯佳,纯佳知道母亲曾这样告诉父亲。

    “……抱歉,我睡过头了。”

    纯佳朝母亲出声,正在看综艺节目的母亲慌慌张张起身。

    “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可以继续睡啊。”

    “睡太久对身体不好,而且我饿了。”

    “这样啊,你想吃什么?你昨天没什么吃,肠胃应该很虚弱,帮你煮稀饭,好吗?”

    “嗯,谢谢。”

    平常母亲会要她先把睡衣换掉,但这几天她没有过任何指责。纯佳一坐上椅子,身体就瘫在椅背上。没有梳理的头发蓬乱毛躁,但是她毫无力气整理。

    “不要烫到了。”

    母亲说完端出一碗鸡蛋粥。没入白瓷碗的鲜黄让纯佳胃口大开。蛋粥微微散发柔和的蒸气,稍微温暖了纯佳的脸颊,木汤匙一插进粥里,黏稠白米饭就陷入汤匙划开的缝隙。

    “……好好吃。”

    虽然很烫,母亲听到这多余的一句话,只是露出微笑。纯佳莫名感到难为情,继续安静地吃着粥。每当温热的粥通过食道,器官就会发出无声的哀号。纯佳一开口,就会有白色的雾气从嘴里散逸。

    “纯佳,学校就等你想去再去吧。”

    “……好。”

    自从朱音死后,世界就对纯佳很温柔,像是对待易碎玻璃艺品那般小心翼翼,大人把纯佳关进纯棉的牢笼里。你不需要受伤,他们说,你不需要面对心伤。

    “纯佳真是好孩子。”

    母亲的手散发出高级护手霜的香味。她的手在黑发上温柔滑过,而纯佳只是默默咀嚼着鸡蛋粥。母亲总是称赞纯佳是好孩子。纯佳的成绩单上总是只有称赞。守规矩、关心弱者,大家总是大力称赞轻易达成班长职务的纯佳是个好孩子。每当听到这些话语,纯佳的内心都会默默这样想。

    假如我不再是好孩子,世界到底会变成什么模样?

    回到房间,手机的新通知变得更多了。夏川莉苑。见到荧幕浮现这四个字,纯佳赶紧打开邮件画面。

    “你还好吗?期待你回到学校。”

    这年头大概只剩莉苑会用邮件传递讯息。由于父母的教育方针,她被禁止使用通讯软件。

    “莉苑,你对朱音有什么看法?”

    将讯息传送给对方之前,纯佳就亲手删除了输入的文字。星期五那天,在保健室的不只纯佳,还有莉苑和近藤里央。据说没什么交集的两人碰巧待在朱音坠楼的地点。相较于侃侃而谈的莉苑,近藤同学始终躺在保健室的床上。我第一次看到尸体,一脸惨白的近藤同学喃喃自语。纯佳清清楚楚记得当时的自己脑中闪过事不关己的想法,原来如此,原来朱音已成了人家说的尸体。

    夏川莉苑对纯佳来说是特别的存在。她是个不平凡的人。她不加入女生的小团体,却也没打进男生的圈子里。她是孤独的,但是丝毫不显悲凉。跟任何人同行都不显怪异,独处看起来也很自然,夏川莉苑就是这样的人。

    “老师是说这个座位吗?”

    毕业旅行的第一天,上游览车时莉苑指着纯佳隔壁的座位,直视着她的双眼问道。毕业旅行的行动组别靠抽签决定,但也有人像细江同学和桐谷同学那样硬要跟别人交换,好让自己凑在同一组。

    “对,是这里。”

    “哦。我坐窗边啊。”

    “要跟你换吗?”

    “没关系,我想看窗外。”

    莉苑说完硬是挤进纯佳的腿与前方座位的缝隙,坐上靠窗的位置。她将背在身后的后背包放到腿上,从中取出京都观光导览手册。配色鲜艳的封面上印着积雪的金阁寺。根据学校发的手册,这是第二天团体行动时要去的地方。

    “咦,纯佳同学你手上拿的,是英文的单字书吧?”

    “呃,对啊,没错。”

    莉苑望向纯佳为了打发时间翻开的单字书,嘴巴噘了起来。老实说纯佳没有自信能和莉苑聊上太多,为了掩饰尴尬的气氛才带了单字书来。纯佳不是讨厌莉苑,但也不太会跟她应对。她全年级第一名的头衔固然让纯佳感到畏缩,但更重要的是夏川莉苑这个人太难以捉摸,让纯佳感到一阵宛如某种来路不明的物体当前的阴寒。

    “毕业旅行时不可以念书,这个要没收。”

    莉苑一把抽走纯佳手中厚厚的单字书。学校指定的单字书里有五千个左右的英文单字,毕业旅行结束后的隔周预定要进行单字测验,出题范围就是这本单字书。

    “没收……”

    我会很困扰,纯佳正想这样反驳,却被老师的点名声打断。老师确认所有同学都在车上后,这辆租来的游览车就从学校出发了。还要几个小时才会抵达京都,在这期间她该如何和莉苑相处?闲得发慌的双手毫无意义的压在前方椅背上,纯佳看向莉苑。

    “夏川同学,你平常都怎么读书?”

    兴致盎然地读着旅游书的莉苑停下了正在翻页的手。

    “这个嘛,我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就只有预习和复习。”

    “大概花多久的时间?”

    “看状况吧,必要时就花多一点的时间,纯佳同学呢?”

    “我?我还要忙社团,没有什么时间玩,所以有空就会念书。”

    “但也不用在今天这种日子念什么鬼书吧?难得出来玩。”

    给你,莉苑将翻开的旅游书递到纯佳的鼻尖前。念什么鬼书,莉苑不带恶意的一番话,让纯佳感觉自尊心受到刺激。在莉苑心中,念书就是这么无足轻重。

    “你有没有特别想去京都的哪里?我想吃吃看这家店的抹茶百汇,鲷鱼烧百汇也很让人心动。我打算买护身符给家人当礼物。不过会去的景点太多了,不知道该在哪里买。”

    莉苑滔滔不绝。明明是早上,许多学生却很兴奋,游览车内气氛十分热络。莉苑唠叨的声音融入喧扰,不过即使嘴里吐出的音节混入周遭噪音,仍确实传入纯佳耳中。

    “夏川同学有兄弟姊妹吗?”

    会突然追问家人这个关键字,是因为纯佳从来没有听她提过私事。虽然莉苑总是开朗又多话,话中透露的信息量却少得可怜。

    “我是独生女,伴手礼是给我爸妈的。纯佳同学你……有妹妹吗?”

    “没有,我也是独生女。”

    “好意外。我从很久以前就觉得纯佳很会照顾人,还以为你是姊姊。像是合班上课时,你都会去照顾到落单的同学,积极邀请对方加入。我每次都好佩服你,觉得你好伟大。”

    “咦?谢、谢谢。”

    接连的赞美令纯佳害羞起来,视线不由得往下看。莉苑无忧无虑的声音所说出来的话,直击了纯佳私底下最希望受人称赞的点。

    从很久以前开始,纯佳就对弱者很敏锐。班上总是有个性怯懦而无法打入团体里的柔弱学生。多数人会对他们视而不见,但纯佳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他们,因此纯佳会陪着她们。在对方交到别的朋友前,纯佳就像谘商师一样持续接纳对方的脆弱。从小学、中学乃至高中,纯佳都一直这么做。从小她就经常被人揶揄她正义感很强,但其实她心底并没有这么美好的情感。她只是不愿见到连怨言都不敢有的软弱孩子被人欺负。

    “不过幸好我们班感情融洽,没有那种落单的同学。大家都有要好的朋友。”

    落单,听到这个词的瞬间,纯佳的目光自然地看向眼前的人物。莉苑则一脸疑惑地轻轻歪了歪头。

    “怎么了?”

    我觉得你就是那个落单的人,纯佳当然不可能当面这样说,她仅是连忙摇头。

    “没事。”

    “真的?”

    “嗯。”

    大致来说,莉苑不太符合落单或没人理一类的词语形象。跟大家都亲近,但也跟大家都疏远,这就是纯佳对莉苑的印象。

    “那、那个,我想问你……”

    “嗯?什么事?”

    “夏川同学的好朋友是谁?”

    “咦,这种事还用问吗?大家啊。”

    “大家?”

    “嗯,我跟大家都很好呀。”

    纯佳觉得这回答仿佛小朋友一般,是看不清现实的理想回答。啊。莉苑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轻轻拍手,拍响的声音在纯佳听来格外傻气。

    “不过我有特别想深交的人喔。”

    “是谁?”

    “你啊!”

    被掳获了,为何自己的心头会在一瞬间闪现这样的感受?她的双眼闪闪发光,仿佛洒落了敲碎的星辰。夏川莉苑正在看着自己。她只意识到自己,正要给予自己特别的对待,这项事实让纯佳的心脏因优越感而振奋。

    “我跟你毕业旅行在同一组也是有缘,我想和你变好朋友。”

    噗嘻,莉苑发出独特的笑声。有人这样对自己释出善意,任何人自然都会感到开心。

    “我也想跟你当好朋友。夏川同学从入学典礼开始就一直受人瞩目,毕竟你是新生代表嘛?我们学校分数又很高,能拿到第一名真的好厉害。”

    “哪会厉害啊。还有不要叫我夏川同学,感觉好见外,叫我莉苑就可以了。”

    她小小的手心隔着上衣触碰纯佳的上臂。两人的距离为零,却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莉苑总是称呼大家名字,但仔细想想,大家只敢叫她的姓。莉苑,纯佳出声品味她的名字,音节听起来莫名甜美。

    “莉苑,那你也叫我纯佳就好。”

    “你喜欢别人直呼名字啊?好啊,纯佳!”

    刚上游览车时纯佳对莉苑感到的不自在,在这个瞬间已消弭于无形了。

    星期二的早晨,纯佳也起得很晚,已经不是早上而是中午了。擦去因生理反应而出现在眼角的泪水,纯佳从衣柜中拿出制服。记忆中莉苑的身影和现在几乎没有两样。莉苑同样遭受朱音死去的打击,但是她仍然天天到校。夏川莉苑这个人聪慧得难以置信,也善于隐藏自己的感情,她一定是勉强自己故作平静。

    纯佳穿上衬衫及裙子。肌肤感到的凉意想必是下雨的缘故。摇曳长度一如学校规定的裙子,纯佳凝视着自己倒映在穿衣镜中的脸庞。哭肿通红的双眼实在称不上好看。纯佳使用房间里的梳子,将头发朝后脑杓向上梳。她的发量丰沛,一不小心发丝就会从手中垂落。用原本叼在嘴上的红色橡皮筋将头发绑紧后,颈边的皮肤被拉得紧实,也清爽许多。

    久违的室外空气潮湿而沉重。现在是白天,电车内人影稀疏。纯佳在七人座的边缘落脚。平常这种空闲时间她会拿来背英文单字,但今天她实在没有那种心情。抬头往上看,上头挂着相同形状的成排吊环。吊环在尖峰时段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但在冷清的车厢内则半点用都没有。大家都知道要是因此嫌吊环没用而丢弃它,将是愚不可及的行为,但若将吊环置换成人,许多人却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而且自己也不例外。

    ——那一天她抛下朱音,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她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至今仍活灵活现地残留在纯佳耳边。她给自己的信上画着精美的龙胆花。那抹宛如将夜色融入水中的鲜明湛蓝,被揉成一团沉眠在自己房间抽屉的底部。

    喀啷。电车摇摇晃晃。广播报出的站名是离纯佳中学最近的车站。车门打开,一个低着头的女学生上了车,是早退吗?她小小的头上带着大大的耳罩式耳机,隐约流泄出来的低音仿佛心跳。咚、咚,不清不楚的节奏混进空气中震动着,纯佳无意告诫对方声音太大,仅是闭上了眼。当自己和那女孩穿着同样制服的时候,世界是一片和平。

    “纯佳,一起回家吧。”

    中学时,朱音和纯佳总是一起回家。藏青色制服外套配上红色格纹裙。朱音的外套稍微大了点,使她看起来更为单薄。

    “牵手。”

    “遵命。”

    朱音理直气壮地朝自己伸出手。纯佳耸了耸肩,像往常一样回握。

    从以前开始,朱音唯独对纯佳有诸多肢体接触。牵手或勾手臂这类的行为,对她们两人来说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朱音没有朋友。内向的她即使上了中学也和其他人没什么交集,到头来多半时间还是和纯佳腻在一起。尽管纯佳在一入学就加入的网球社过得很快乐,但是等拼大考时社团太多练习反而会成为阻碍。社团活动终归是社团活动,没有必要把它看得比自己的未来更重要。这样判断的纯佳在一年级的冬天退社了,那时朱音也一起退社。

    “纯佳不在的话,社团没有任何意义。”

    纯佳询问朱音退社的理由,她若无其事地这样回答。对一个人退社感到不安的纯佳来说,有朱音这个伙伴在让她受到了鼓舞。朱音绝对不会背叛纯佳,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和纯佳在一块。

    喀啷。电车摇摇晃晃,此时纯佳才回过神来。那名中学生已不见踪影。车掌告知站名的声音从站台传来,这是离高中最近车站的前一站。挂在围栏上知名大型补习班设立许久的招牌上,爬满了深绿色的常春藤。以名校目标、第一志愿不是梦……简短标语的下方,罗列著号称是去年度实际栽培出来的合格人数。如果自己能平安升上大学,届时自己的存在是否也会成为加入这合格成绩中的一个数字?不管离开的人是川崎朱音还是高野纯佳,这世界是否都不痛不痒?

    车门关上,电车向前行驶。随着离熟悉的风景越来越近,纯佳感觉自己的胃像针扎般地发疼。运送氧气的器官堵塞,肺中充满不舒服的空气。我快吐了,纯佳不由得低下了头。头好痛。潮湿的空气不断向下挤压着纯佳的身体。她感觉脑袋胀痛,仿佛世界渗入其中。纯佳为了确认脚尖的知觉蜷曲着脚趾头。蜷缩在乐福鞋中的脚趾,似乎还是完整的五根。

    纯佳听见到站的广播声。她明明必须站起来,身体却像麻痹般动弹不得。她用手掌压着额头,发现比平常还要热。车门在沉默之后关起,电车再度出发,座位因车身摇晃而震动。当车站完全从视野中消失后,纯佳浑身没了力气。

    “呼……”

    吐出的气息难以置信地轻盈。隔着眼皮轻压眼珠,光的残影在黑暗中闪烁。她明明自己觉得有义务上学,快要接近学校时脚却自然不听使唤。强烈厌恶感从胃底涌上,意识和肉体背离,身体擅自拒绝了现实。我不想去学校,这种本能的排拒从何而来?一道柔和的嗓音扫过默不作声的纯佳耳际。

    “骗子。”

    纯佳马上知道那是幻听。因为那声音的主人,如今只存在于纯佳的记忆中。

    “……朱音。”

    纯佳暗自咬牙呼唤着童年玩伴的名字。想当然耳,没有得到回应。

    纯佳逃也似地回家,母亲没有责备她。

    “要喝红茶吗?你喜欢那间蛋糕店的饼干吧?我买回来想跟你一起吃。”

    自从朱音死后,母亲明显地为纯佳担忧。即使纯佳对让母亲担心感到过意不去,却也没有能力像莉苑那样佯装平静。

    母亲将茶叶放入茶壶中倒入热水,这段时间里纯佳动也不动缩在沙发上。说不定明天也踏不进校门。后天也是,未来的每一天,她说不定都会像今天一样想逃之夭夭。若事情发展成那样,她到底该怎么办?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办法上学了吗?

    “来,他们家红茶很好喝。”

    母亲的声音打断闷闷不乐地反复思考的纯佳。母亲递给她倒有红茶的杯子,纯佳乖巧地接下。从出生到现在,纯佳没有一次拒绝过母亲给她的东西。像是生日时收到的圆领洋装、圣诞树下仿照流行吉祥物外型制造的布偶。

    以及那天介绍给她、绝无仅有的童年玩伴。

    “要吃饼干吗?”

    “好,谢谢。”

    虽然一丁点食欲也没有,纯佳还是点头答应。她不想要白费母亲的心意。这款加入大量奶油的饼干很受欢迎,但今天的纯佳只觉得它是一块黏土。她的味觉从那天起就出了问题,但是纯佳没有跟任何人说,她不想让母亲更加操心。

    “妈妈觉得纯佳想转学也没关系。”

    母亲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让纯佳抬起原本低垂的脸。

    “转学?”

    “是啊,如果你想要的话。”

    语毕,母亲拿起茶杯啜饮。

    “你跟朱音感情很好吧?未来你进入学校,再怎么不甘愿也势必会想起她。如果你觉得这样太难受,妈妈认为也可以选择逃避。当然,前提是你想这么做。”

    “……好。”

    纯佳的母亲总是努力尊重纯佳的意见,但是纯佳总是扭曲她的一番心意。妈妈一定希望我这样做,妈妈应该希望我这样处理……曾几何时纯佳执着的推敲成了束缚自己的枷锁,最终变成纯佳自我认同的一部分。纯佳是好孩子,在母亲心中永远是。

    星期三早晨,纯佳被激烈的雨声吵醒。她微微拉开窗帘,看见水滴从半空中牵的电缆不断滴落。开在对面人家的紫阳花花瓣在雨水的濡湿下,色泽变得更加浓艳。一大片红色的花坛已经不是美丽,更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查看手机,通讯软件收到一则讯息,是足球社的下届社长吉田幸大。看着那不忘顾虑自己的礼貌讯息,纯佳无意识地扬起嘴角。社团需要自己,这个事实让纯佳的心情稍微不那么沉重。讯息告知自己要前来探望,纯佳则回讯同意。

    纯佳也收到邮件,是莉苑寄来的。自从纯佳不去学校以后,莉苑每天都会传些讯息过来。内容言不及义,或许那是她的关怀方式吧。

    关掉手机,纯佳再度躲到棉被中。足球社经理,二年二班的班长。这是纯佳在学校架构中被赋予的明确立场。对纯佳来说,这些地位成了她行动的准则。职务这种东西,在确立呈现在外人眼前的自我形象时很管用。

    “纯佳,你为什么会自愿当班长?”

    大概在几个星期前,莉苑这样询问纯佳。自从毕业旅行以后,莉苑跟着纯佳与朱音一起行动的时间变多了。十分怕生的朱音最初一脸不满,但最后也接受了这个状况。朱音之所以能够容忍三人行动,主要还是因为莉苑的个性。胆子很大的莉苑时常积极找朱音攀谈,朱音似乎也败给了她,有天纯佳赫然发现朱音已经跟莉苑熟到会直呼名字了。

    莉苑和朱音在放学后,总是会相亲相爱等纯佳社团活动结束,然后纯佳再跟他们会合,三个人一起回家。据说三个人形成的人际关系最容易破灭,但在纯佳看来这个例行公事却很值得欢迎。只跟朱音相守有害无益,没错,她其实心知肚明。

    “你是想问当班长的原因?硬要说的话算是做惯了吧。因为我从小学开始就经常担任这类职位。”

    “哇,你真了不起。我就没当过。我最喜欢当生物股长。”

    听见纯佳的解释,莉苑一脸敬佩地点了点头。朱音则耸肩。

    “纯佳和莉苑不一样,是好孩子。”

    “我也是好孩子啊?只是你看不出来。”

    “你还真敢自夸。”

    “谁叫我不自夸就没人夸了呢。”

    朱音和莉苑聊天的节奏很快。即使是平常不太爱跟别人说话的朱音,在莉苑面前也会变得多话。她大概也对莉苑没什么心防。

    “朱音中学时担任什么股长?”

    “我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只会做别人推给我的工作。”

    “这样啊,原来朱音从以前就比较被动啊。”

    “因为我不是很喜欢跟其他人有所牵扯。”

    “但你不是原本跟纯佳一起加入网球社吗?朋友应该很多吧?”

    听见莉苑的问题,朱音转头朝纯佳瞥了一眼。她直直垂下的黑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丰沛的发丝之中透出一点点耳壳。纤长的睫毛上下晃动,朱音意味深长地眯起了眼睛。

    “我的朋友只有纯佳而已。”

    语气别有弦外之音。纯佳无谓地整理起衣领,确认最上面的纽扣有紧紧扣好。衬衫微微压迫喉咙使得纯佳难以呼吸,但这种窒息感反而让纯佳的心灵获得解放。

    莉苑轻轻往前探出。

    “朱音你一直和纯佳在一起吗?从小时候开始?”

    “对啊,因为我们是童年玩伴。”

    “高中也特地选择同一间?”

    “对,纯佳陪我来考这间。”

    是喔?莉苑睁圆了双眼。对不排斥单独行动的她来说,配合他人决定前途似乎是非常难以理解的行为。

    “为什么啊?”

    “那是因为……”

    纯佳吞吞吐吐起来,朱音挽起她的手臂。手臂、手肘、指尖。长袖衬衫将朱音从肩膀到手腕的肌肤完全包复住。寒意尚存的这个季节就不用说了,然而到了盛夏她也绝不会在外穿上短袖。朱音只会在纯佳面前坦裸肌肤。纯佳一脸苦涩地俯视强行依偎在自己身上的朱音。抬起双眼仰望纯佳的朱音,嘴角扭曲出一个笑容。

    “因为纯佳喜欢我啊。”

    室内对讲机总是会响两次。吵闹的足球社三人组只把慰问品递给纯佳就走了。在极其普通的塑胶袋中,装着超商卖的极其普通的布丁。或许是想隔着门远望外头的景色,也可能是不舍动身离去的三人,纯佳手搭上门把正要锁门,却又转念再次打开了门。开门的瞬间,挂在手腕上的塑胶袋沙沙作响。那一刻,三人之中有一人察觉动静回头,是一之濑佑介。两人四目相交。会这么想一定不是纯佳的错觉,他故作虚无的眼神明显浮现轻蔑之意,和其他两人都不一样。他注视的是不同的事物。难道他发现了吗?发现朱音的死和纯佳有关的事实。纯佳的呼吸变得粗重。心脏怦通怦通跳得飞快,声音缓慢从左胸逼近,最后剥夺了纯佳的听觉。像是要阻隔外面的空气,纯佳奋力关上门。挂在手腕上的塑胶袋不知为何异常沉重。

    “纯佳,学校打电话来。妈妈接可以吗?”

    对于母亲的询问,纯佳不置可否回了一声。自从上星期五以后,导师每天晚上八点都会打电话来确认纯佳的状态。接听电话的多半是母亲,纯佳几乎没接听过。纯佳双手抱膝坐在沙发上,吃起人家送的慰问品布丁。放在塑胶袋里的塑胶汤匙,比起家里的汤匙扁平。纯佳凝视着布丁杯思索该如何完美食用滴落的焦糖酱时,她听到母亲比平常更高亢一点的声音。

    “老师特地打来,你跟她说一下吧。”

    布丁还剩一半,纯佳接起老师的电话。好一阵子没说上话,但纯佳跟老师也无话可说。对于另一端的贴心慰问,纯佳回以好学生的模范回答。我没事。谢谢老师。我很好。很抱歉让您担心了。纯佳流利的对答让老师松了口气,声音也跟着软化。

    “抱歉,老师什么忙也帮不上。好朋友在你面前过世,明明你才是最难受的人。”

    “老师为我做了很多,我获益良多,请不要说自己没帮上忙。”

    客套话让话筒彼端的老师吸起鼻子。她的声音颤抖,似乎正在哭泣。

    “谢谢,你真的是好孩子,还会为我这样的老师着想。班上的同学都在等高野同学来学校上课,请你不要责备自己。这件事情完全不是你的错。”

    “……好的。”

    结束一如预期的对话,纯佳将话筒归回原位。讲完了?听见母亲的询问,纯佳只是点点头。她将剩下一半的布丁连同容器扔进垃圾桶,回到自己的房间。母亲什么也没说。

    关于那天发生的事情,许多大人都没有责备纯佳。错不在你。你失去挚友想必很悲痛。她知道大家七嘴八舌的话语都没有别的意思。但她还是会忍不住会想,如果这些人知道自己有罪,还会称呼纯佳“好孩子”吗?

    这是以前的事了。距今大约两年前,纯佳和朱音还是中学三年级。她们从小一起念书,两人成绩都很好。老师说她们绝对能进明星高中,于是她们选定相同志愿,也就是现在纯佳在读的高中。纯佳的母亲对这选择大表赞同。这间学校入学分数高,去名校的人又多,没有不良学生,她认为这间学校正适合自己的女儿就读。

    对纯佳来说,前途这种东西只是照着母亲铺设的道路前进。只要遵从别人鉴别出来的正确道路,就不会犯下太大的错误。在众多可能中一个个精挑细选仅是浪费时间,当然是一开始就选择别人认证过的第一名最好。这是纯佳基本的思考模式,也多亏了这种个性,纯佳未曾顶撞过母亲。

    “纯佳你选这间应该不错吧?这间学校把重点放在培养语言能力,听说毕业旅行是去国外!”

    一名同班同学对她这么说。时间是在中学三年级的一月,大考临门的时期。她给纯佳看了附近私校的招生简章。尽管入学分数略逊,这间学校重视活动与校外教学的办学方针,在纯佳眼里相当迷人。这间或许不错。她会冒出这个念头,想来是厌倦了漫长的备考生活。私立高中的考试比公立高中早举行,换句话说,考私立高中的话能更早从课本中解放。再说刻意就读低于自己程度的学校,称霸校内排行榜推甄名校也是可行的办法。即使这念头只是个突发奇想,纯佳仍深深觉得是个好主意。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只有她们两个走在路上,肩并肩走在以护栏区隔出的人行道,还剩下一点空间。纯佳打开手册,用若无其事的口吻开口说:

    “我觉得这间高中也不错。”

    纯佳至今仍清清楚楚记得朱音的表情。上一秒自在和乐的表情在下一瞬间凝结。撑大的瞳孔里漆黑一片,像是看不见前方的夜道,洋溢凄惨的气息。

    “你认真的?”

    纯佳无法隐藏自己对朱音的冰冷语气有多不解,她还以为朱音会支持自己。

    “什么意思?”

    “你真的打算去念那间高中?我们不是约好要上同一间高中吗?”

    “没有啊……我只是突然有这个念头,还没认真决定。”

    “你有必要在这个时间点告诉我突然想到的念头吗?我高中也想和纯佳念同一间学校,已经决定好第一志愿了。你这种想法在我看来,完全是不把我的心情当一回事。”

    纯佳已经看惯她气愤别开的侧脸。她一发起脾气,就不让对方看到她的脸。埋在围巾中的黑发,像挤出的鲜奶油般呈现蓬松的轮廓。

    “抱歉,我太轻率了。”

    “这种事没什么好道歉的,我只是很惊讶纯佳居然是这种人。”

    “哪种人?”

    “会立刻背叛我的人。”

    没这回事,纯佳虽立即否定,朱音不改冷漠。她一发起脾气就很棘手。透过长年经验了解这点的纯佳牵起她的手,企图讨好她。

    “真是的,朱音你干么吓我。刚才真的只是我突发奇想。我只是不想再念下去才会这么说。”

    她用力握住朱音的手,朱音才终于看向她。两人没戴手套,裸露在雨雪中的手一样冰凉。双方的体温都很低,无法察觉对方的肌肤多寒冷。要是能分享热度,逐渐温暖冻僵的手指该有多好,然而朱音却甩开了纯佳的手。

    “听说朱音试图自杀。”

    就在那天晚上,母亲通知纯佳。那时纯佳刚洗完澡,正在用吹风机仔细吹干长发。听到母亲异于往常的语气,纯佳急忙打开客厅的门,正好一脸苍白的母亲眼神交会。面对慌了手脚的母亲,纯佳冷静地询问:

    “麻烦再说一次。”

    还没擦干的水珠一点一滴自发尾滑落。在家穿的灰色连帽上衣晕开了好几个黑点,仿佛雨水打湿的痕迹。

    “听说朱音试图自杀。”

    干燥双唇吐出来的话语,与刚才纯佳听到的一模一样。朱音。自杀。她实在无法接受现实消化这两个关键字,反而想当作异物吐出来。

    “真的吗?”

    “对,现在好像住院了。他们家打过来,希望你现在去见她。”

    在睡衣外披上大衣的母亲递给纯佳羽绒外套,打电话来的人应该是朱音的母亲吧。

    “你爸会开车载我们,我们一起去医院吧。”

    母亲静静地将手安在纯佳的背上。将拉链拉到顶端,咻地一声,拉链发出宛如暴风的声音。

    朱音住的医院是当地规模最大的大学附设医院。四楼的走廊走到底,离护理站最远的那间就是朱音的病房。那是一间单人房。朱音躺在纯白的病床上,用严厉的眼神看向这里。

    “抱歉,纯佳。这个孩子说什么都想见你……”

    朱音的母亲哭哭啼啼。纯佳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对她微微点个头。咕噜,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显得特别清晰。

    “妈妈,我想跟纯佳单独说话。”

    听见朱音的指示,她的妈妈直说好,头点了一次又一次。

    “纯佳,可以吗?”

    “啊,可以,没问题。”

    “真抱歉,纯佳你真是好孩子。”

    对朱音母亲憔悴的模样于心不忍,纯佳的双亲将她带到病房外。朱音的父亲今天大概也身处遥远的他乡,他任职于大企业,于数年前只身前往外派地点。

    “这么晚了还叫你出来,抱歉。”

    确认房内只剩两个人后,朱音静静起身。她的左手手背悬挂着点滴,左手腕则包着白色绷带。不知道躺在底下的伤口,又是什么形状?

    “听到你自杀未遂,我吓了一大跳。”

    纯佳的话似乎触怒了朱音,她别过脸。摆在床边的柜子里还没放置任何东西。

    “是我妈大惊小怪,我不过是在浴室割腕。”

    “这样阿姨怎么可能不会吓到?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咔啦,朱音的头不自然地歪斜。她的动作平板如机械,像是个坏掉的机器人。透过刘海的缝隙能看到她的一双眸子。瞳孔睁大,双目漆黑,就跟纯佳在回家路上看到的一样。

    “因为我不想活了。”

    她如此宣称。这席直白过头的话语震慑纯佳,令她哑口无言。朱音没有把目光从纯佳身上移开,蠕动干涸的双唇谴责起纯佳。

    “听到你要念不同的高中,我就不想活了。”

    “就为了这点小事——”

    “这才不是小事。”

    朱音淡漠的声音打断了纯佳的话。她吊着点滴的左手微微握起。看到深深刺进皮肤里的针,纯佳有股闭上眼睛的冲动。光是用想像的就觉得皮肤表面隐隐刺痛。

    朱音开口:

    “我不能忍受和纯佳在高中分隔两地。”

    “我们住那么近,算不上分隔两地吧。”

    “哪里算不上?要是去了不同学校,绝对无法像现在这样待在一起。我可是想永远当纯佳最好的朋友啊。”

    “哈……”

    无意识的叹息,不知为何成了类似嘲讽的声响。朱音面无表情,用左手将枕头挥向地板。纯白的枕头碰撞到地板,点滴架因为撞击而摇晃。危险,纯佳心里才这么想,身体马上动了起来。她双手撑住点滴架,好不容易才没让它倒塌。朱音手背上插着的点滴管只有微微晃动。

    “……纯佳你老是这样。”

    朱音把枕头丢在地板上不管,低声嗫嚅,接着缓缓弓起背,身子呈现向前倾倒的姿势,双手遮住自己的脸。

    “老是怎样?”

    “最后总是会为了我行动。”

    朱音的声音掺杂着细微的哭声。听着她吸鼻子的声音,纯佳不加思索从口袋拿出卫生纸。朱音右手依旧遮着脸,仅朝纯佳伸出左手。纯佳以为她要拿卫生纸,岂料那只手却强行将纯佳的手拉向自己。正当她反应过来,卫生纸已经掉到地上。朱音紧紧抱住纯佳被她拉过去的身体,暖呼呼的体温就像小孩子一样。

    “纯佳,我不要跟你分隔两地。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我不能接受和你分开!”

    朱音一反刚才冷淡的态度,像个耍赖的孩子哭喊。她口齿不清地连连呼喊着纯佳的名字。

    “纯佳,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知道自己很任性,也知道应该要支持纯佳选择的出路,但是我做不到。对不起,我太任性了。我这种人还是早点死了算了。真的很对不起,我总是扯纯佳的后腿。对不起。”

    纯佳怎么有办法甩开紧紧揪着自己的手?可怜的朱音,从以前就没有朋友。一直以来能够帮助她的只有纯佳一人。朱音是为了纯佳企图自杀,她就是如此地深爱纯佳。

    怦、怦,太阳穴的血管正勐烈跳动。纯佳抚摸哭吼的她的背嵴,感觉自己的内心正逐渐洋溢晦暗的喜悦。可怜的孩子。她们明明同年也在同样的环境下成长,朱音却跟纯佳截然不同。她不坚强、脆弱,又孤孤单单。

    全世界只有自己能帮助她。

    “你用不着道歉。反倒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擅自改变志愿。”

    “别跟我道歉。全是我不好,你没有错。”

    “你不要责备自己,是我不对。我还是会选择和之前同样的志愿。我们一起考上同一间高中,一起上学吧。然后像现在这样每天一起回家,你说好吗?”

    “……真的?”

    朱音的眼睛张得大大的,眼瞳中散发出光芒。真的!纯佳用力点头。朱音皱成一团的表情马上变得柔和。纯佳轻轻拭去她眼眶滑落的泪水。

    “我跟朱音从今以后也永远是朋友。”

    如果人生有所谓的分歧点,自己的分歧点一定就是这里。纯佳如今明白了这件事情。因为这起骚动,纯佳跟朱音报考同一间高中,此后两人也都顺利录取。无论是为制服量身还是参加入学说明会,两人都是一起行动。要步入新环境果然需要勇气,此时身边有熟人陪伴给了纯佳信心。学校规定的制服很适合气质娇柔的朱音。无论是中学或是高中,她总是穿着和纯佳相同的制服。上同一间学校就是这么一回事。

    “高中生活如何?”

    开学过后几天,正在准备晚餐的母亲这样问纯佳。纯佳含煳其辞,母亲轻抚她的脑袋瓜后接着说道:

    “朱音只有纯佳,你要好好和她做朋友。”

    “好。”

    “要当个在他人遇上困难时,会出手相救的人喔。”

    母亲的话语宛如诅咒,一道束缚纯佳的美丽枷锁。她至今说过的话未曾有误。她总是给纯佳提示正确的方向,因此纯佳出于理性判断遵守母亲的话。

    朱音自杀未遂,都要怪自己思虑不周。忽视对方的突发奇想,践踏了朱音的心意。纯佳再也不想重蹈覆辙。朱音没有纯佳就活不下去,因此纯佳必须支持她。绝不能对软弱的孩子弃之不顾。因为纯佳是好孩子。

    “我不想活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纯佳一见到手机荧幕这行讯息,就会忍不住叹气?纯佳来到朱音的家,她今天也割腕了。白皙的皮肤上出现大量红肿割痕,如成群结队般密集的红线,今天也增加了新的伙伴。血液从裂开的地方渗出。

    “你又割腕了?”

    听见纯佳的问题,朱音默默点头。纯佳使力把抽抽噎噎的朱音手臂拉近自己,帮她处理起伤口。

    “不要再这样增加自己的伤疤了。你这样毕业旅行怎么办?你敢进澡堂吗?”

    “不要紧,只要说生理期来,就能用单人浴室。”

    “问题不在这里,是我不想看到你受伤。”

    “可是我没办法忍耐。”

    朱音是软弱的孩子,无可救药地软弱。明明在优渥的环境下长大,却特意自己找自己麻烦,然后忧惧现实。或许她就喜欢沉浸于不幸之中。

    一年级和二年级的时候,她们两个人都是同班。在分班过后的第一个星期,一起行动的小团体大致就成形了。隶属静态活动社团的学生转眼间就凑在一块,而纯佳则是置身远处眺望着他们。纯佳身边有朱音,纯佳和朱音总是出双入对,周遭的人自然判断她们感情很好。纯佳与朱音并非无法融入班级,她们只是没有其他特别亲近的人。

    随着时间流逝,朱音的毛病也跟着恶化。不想活,我不想活了,她不知道说过多少次。每当讯息传来,纯佳就会去找朱音。我永远站在朱音这边,每当朱音听到这句制式台词,就会露出满足的表情。

    即使到了夏天,朱音仍坚持穿着长袖衬衫,大概是想遮盖割腕痕迹。但两人独处时,她就会把衬衫袖子卷到手肘上。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卷起袖子比较凉快。”朱音笑着说道。

    你根本是想逼我看伤疤,涌至纯佳喉头的这句话,她一次也没有说出口。她可以想见要是说了这种会伤害朱音的话,又会引发麻烦。

    两个人关系的转机,是在二年级的毕业旅行之后,此时莉苑成为她们的伙伴。朱音在莉苑面前绝对不会露出手腕,也不会把死意挂在嘴上。已经受够了朱音负面情绪的纯佳,很高兴自己的校园生活多少获得了一点改善。

    “高野同学,你数学好吗?”

    几个星期前,细江同学向自己搭话。那是在第二节到第三节课之间的短暂下课时间。两人座位一前一后,细江同学光明正大地把手靠在纯佳的桌子上。

    细江爱和桐谷美月这两个人起初就与班上格格不入。有一部分可能是因为她们原属于运动社团,但最大的因素大概是两人的外貌过于艳丽。这间学校很多乖宝宝,这两人无视校规的穿着打扮实在太过显眼。

    班上土气的女孩对她们恨之入骨,大家尤其排斥细江同学,大概是因为她和男同学很要好。班上许多女同学都把跟异性交谈,讲成是在讨好他们。纯佳听过好几次细江同学的坏话,而在那些守规矩的女同学看来似乎真是如此,然而纯佳却很向往这两个人。无论是中学时代或升上高中,纯佳忙着照顾朱音,从来没交过男朋友。真希望我能成为她们那样的正妹。真希望我能跟她们两个当朋友,她原本暗自心怀这样的愿望,想不到对方竟然主动伸出友谊的手。

    “你解开刚才课堂上的问题了吗?我都搞不懂。”

    “不介意的话,要不要我教你?”

    “真的?哇,我好高兴。我开始觉得自己赶不上课程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刚才上课时说到……细江同学边说边递出笔记本。她的笔记整理得意外干净俐落,纯佳心想她说不定个性其实很一板一眼。

    解说题目没有花多少时间。纯佳自己本来也就卡在这题上。当纯佳说明完解题关键,细江同学坦率地向她道谢。

    “你真的帮了大忙,我一定要报答你。”

    “不用啦。”

    “别这么客气嘛,但你要再教我喔。高野同学很会教人呢。”

    细江同学露齿笑了出来。形状姣好的眉毛略为上扬,画了眼线的眼睛和善地眯起。大肆敞开的上衣隐约可见荷叶磙边的红色内搭。清楚浮现的锁骨凹陷处,映着小小的阴影。

    “你们两个在开读书会?真不错。”

    插入对话的人是刚才还在看书的桐谷同学。她将手臂放在细江同学肩膀上,双唇上扬轻声笑了出来。

    “要答谢的话,要不要去站前的咖啡店?请她吃那边的蛋糕吧。”

    “好主意。不愧是美月,脑子真灵光。”

    “好说好说。”

    “所以喽,高野同学你今天放学有空吗?我们一起去吃蛋糕吧。”

    纯佳感觉到周遭女生的视线刺向自己。高野同学该不会要跟那两个人一起行动吧?纯佳也知道这是幻听,然而她还是不敢答应。细江同学与桐谷同学露出心领神会的模样对看。人家明明是好心邀请她,明明只要一口答应就好。思考绕来绕去,就是开不了口。为什么?为何?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软化了纯佳凝结的双唇。

    “选我选我!我也想去!”

    莉苑精神饱满地举起手,冲进三个人形成的圈子中。被莉苑的行为逗乐的细江同学与桐谷同学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真难得夏川同学会说这种话。之前找你去唱歌,你还不去。”

    “我是音痴所以才会拒绝,但吃蛋糕尽管找我!”

    “我先说好,我只请高野同学一个人。夏川同学你要自己付钱。”

    “好的!”

    对话散发出亲昵的气氛,让纯佳感觉到自己原先紧绷的肌肉逐渐放松。莉苑总是夸口自己跟全班都很要好,或许还真的没说错。

    “纯佳你也会去吧?今天不是没社团?”

    会啊,这次她终于能讲出声来。细江同学与桐谷同学队看一眼,接着再次露出笑容。

    与细江同学等人的约定让纯佳感到兴奋期待,但她在放学后还有非做不可的事。吃完午餐后的休息时间,朱音一如往常盘据在自己附近的位子。纯佳忐忑不安地跟她开口,“我今天不方便一起回去,所以你先回去吧。”

    “为什么?有社团?”

    正在滑手机的朱音视线没离开过荧幕。食指与无名指无谓地交叉起来,纯佳斟酌起用字,尽可能避免刺激朱音。

    “呃,我……跟朋友约了要一起去吃蛋糕。”

    “朋友?”

    此时朱音才终于停下操作着手机的手。抬起头的她,眼神充满攻击。

    “朋友是谁?”

    冷冰冰的声音催促纯佳回答,她勐然别开视线。

    “细江同学她们。”

    “哦,细江同学啊。你们之前就很要好了吗?”

    “也没有啦。”

    到底为什么,纯佳会觉得自己好像情侣在为出轨辩解?跟其他朋友出去玩,明明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朱音撑着脸颊,眉头皱了起来。她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视线又回到荧幕上。

    “明天呢?”

    “咦?”

    “明天没办法一起回去吗?”

    “可、可以啊,不过你得像平常那样等到社团结束。”

    “那就好。”

    出乎意料地,朱音说了这些话后就轻易让步了。纯佳原本还很担心会不会跟她起口角,现在内心松了口气。就算是朱音,都到了高中生的年纪,总不会幼稚到因为纯佳跟其他朋友来往就动怒。获得朱音的准许后,纯佳那天成功带着神清气爽的心情在放学后出游。跟细江同学与桐谷同学聊过以后,就会发现她们并不可怕。好想跟她们两人拉近距离,好想创建新的友谊,这些纯粹的欲望开始在纯佳心中萌生。

    朱音开始变得不对劲,是在隔天之后。

    我好像看过这东西。对于她新买的铅笔盒,纯佳起初的印象是这样,明天与后天也是。她开始一步步更换自己的私人物品。新锐创作者设计的手机壳、看起来像杂志报导过的猫型发饰。挂在手腕上的水蓝色大肠圈、绣着商标的袜子。分开来看全都是极为常见的配件,然而纯佳对这些东西全都有印象。

    “感觉朱音变得好像爱。”

    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莉苑对着当事人指出纯佳心怀已久的异样感受。一开始纯佳以为是巧合,但现在的朱音明显在拷贝细江同学的私人物品。不对,不只是私人物品。她之前衬衫都是乖乖扣到第一颗扣子,现在却敞开到能看见锁骨的高度。裙子也缩短,发色染成微微的褐色。简直就像细江同学那样。看来有这种印象的人不只是纯佳一个。脸上挂着纯真笑容的莉苑眼中,倒映着脱胎换骨的朱音。做了这么多改变仍能维持清纯的气质,某种程度上或许算是朱音的一种天赋。

    “会吗?只是碰巧打扮得像吧?”朱音冷淡地回答莉苑的问题。

    “这样啊。”明明不可能有这种巧合,莉苑却也干脆地不再追问。

    “升上高二,我也想尝试各种改变啊。”

    说完她用吸管喝起铝箔包里的红茶,那是细江同学昨天喝过的期间限定群青茶。朱音把一模一样的商品放在桌角,露出微笑。

    “这好难喝啊。要不要喝喝看?”

    不用,纯佳摇头。朱音虽然不满地噘起嘴,在旁边的莉苑一把抢走铝箔包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朱音在模仿细江同学。这个事实已毋庸置疑,细江同学与桐谷同学也毫不隐瞒她们对朱音的不悦。

    足球社社办位于操场的边缘。纯佳在社办一边处理经理的工作,一边拿出手机。记录日志的作业很有趣,但一直做同样的事总是会腻。对了,今天朱音喝的群青茶,莉苑倒是赞不绝口,看来她味道的喜好比较极端。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想的?虽然没有多大兴趣,纯佳还是基于打发时间的心态,在社群网站的搜索页面输入关键字。

    “群青茶好雷,这什么味道。”、“买到午休要喝的期间限定的群青茶了,味道还可以。还买了芭乐口味的软糖。”、“今天买的群青茶甜到倒弹,只有蚂蚁喝得下去。”

    列出的大量发文中,有一则含照片的发文吸引了纯佳的注意。

    “午餐买了群青茶~我说很难喝,朋友居然喝得津津有味,好好笑。”

    文章底下放了一张图。那是张拿着铝箔包的照片,手腕上戴着水蓝色的大肠圈。不会吧?纯佳为闪过脑内的预感露出苦笑,打开发文者的帐号。写着“AKANE”的帐号名底下,附了简单的自我介绍。

    高中女生。每天都很开心。

    将画面向下拉,可以看到她几乎天天发文。每一则贴文都有照片,构图随处可见熟悉的校舍与制服。看到所有的照片里左手腕都藏得好好的,纯佳非常笃定这就是朱音。

    “去染了头发,不知道这样有没有比较像她?”

    “我好爱这个大肠圈!跟她同一个!”

    “今天买了新的铅笔盒!在店里一直找不到害我晃了好久。”

    “今天与好友出去,每天都太幸福了,好可怕。”

    “跟朋友一起来咖啡店吃蛋糕,巧克力塔好好吃。”

    “今天朋友帮我庆生。谢谢大家!你们是最棒的死党。”

    “学校办校外教学。我们班同学感情太好,反而很可怕。”

    这是什么?读着读着,纯佳的眉头越锁越深。她发表的内容确实与现实中的朱音相通。染头发、买大肠圈、换铅笔盒,然而其他内容却大大偏离现实。

    首先是她说跟好友出去的那天。那天纯佳跟莉苑两个人去了电影院。由于朱音大概不会对内容有兴趣,她找了莉苑。接着她发文说去咖啡店的那天,实际上去了咖啡店的人是纯佳。她跟细江同学、桐谷同学与莉苑总个四个人一起出去。点了巧克力塔的人是细江同学。生日时有朋友帮忙盛大庆祝的,是隶属静态活动社团的石原同学。校外教学的确是以整班为单位分组野外炊饭,但因为整班人的感情也不是特别好,只有一部分的人玩得很开心。

    朱音的发文把这一切都美化了。她撷取了其他人校园生活中美好的一面,七拼八凑组成了新故事。她的帐号似乎有网友,偶尔有人会回应她发表的内容。

    “好羡慕喔,
最新小说: 盾之勇者成名录 超自然异象研究社 有谁规定了现实中不能有恋爱喜剧的? 秋之牢狱 被陌生女高中生囚禁的漫画家(漫画家被陌生女 天翔虎军师 神童勇者的女仆都是漂亮大姐姐! 虐待狂刑警 蝴蝶效应杀人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