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作答者:石原惠
Q1.请问您对川崎同学有什么了解?
我对她一无所知。
她是同班同学,人很温柔。
Q2.请问您是否在校内看过某名同学遭到霸凌?
该说霸凌吗?我看过细江同学凶其他女生。
我不是很确定那是不是霸凌。
Q3.请问您对霸凌有什么看法?
我不喜欢,
但我也觉得应该无法杜绝。
Q4.若您针对这次案件与霸凌问题对学校有任何建议,还请告知。
工友弄丢楼顶的钥匙非常不应该。
我母亲希望学校可以妥善说明这点。
对石原惠而言,川崎朱音是同班同学,她们还在毕业旅行同组。朱音同学长得很漂亮,但对土气又不起眼的惠也很温柔,所以惠很喜欢她。
二年二班的空气与以前毫无差别。鸦雀无声的教室中,只有教师写板书的声音回荡。县内各地脱颖而出的好学生在课程中从不闲聊。惠歪过头,视线转向教室后方。一朵白菊不由分说闯入眼中。像是要诏告天下朱音同学死亡的事实似地,花瓶正大光明地放在她的座位上。密集的白色花瓣柔美地朝天空绽放。散落在木制书桌的花瓣,透露出浓烈的生命气息。
上个星期五,朱音同学死了,但同班同学没有受邀至她的丧礼,惠当然也不例外。基于朱音同学父母的意见,办了一场只有家属出席的低调丧礼。朱音同学虽然没有留下遗书,不知为何她的父母却很肯定女儿是自杀的。
“这里的‘早世’是指先一步离开人世,也就是年纪轻轻就死了。这个词汇大考常出现,大家要注意。”
古文的田中老师说完用粉笔敲敲黑板。田中老师写板书是出了名用力,古文课后讲台总是会布满粉笔灰。坐在前方的学生每当老师写字时,都得拍开桌上的灰。
惠在笔记本画上红线,视线偷偷飘向窗边的座位。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实在不像原本毛色的褐发。每当射入窗内的阳光照耀,发尾都会闪烁着金色光辉。从头发之间探出头来的雪白耳垂上,造型低调的耳饰正闪闪发亮。衬衫敞开到锁骨表露无遗,裙长比膝盖再高一点。面对着黑板的侧脸,可以清清楚楚看出她对自己外貌的自信。
细江爱,一个大家都排斥的可怕女生。
朱音同学大概就是细江同学害死的。尽管没有铁证,惠深信如此。因为之前就传说细江同学讨厌朱音同学。这次的事,她想必也是起因。笔尖在笔记本上滑动,画上一个有点歪斜的对话框。惠换上自动铅笔,在对话框里写上重点。
“早世 先一步离开人世=年纪轻轻就死了”
到了午餐时间,所有学生搬起桌子。共度午餐时间的成员大致上都在春天落定,几乎不会变。
“来吃饭吧。”
“惨了,我没带筷子。”
“好倒楣喔,快去学生餐厅要免洗筷吧。”
“好。烦耶,好不想去喔。”
“我陪你去,刚好想去自动贩卖机买个东西。”
“啊,那我也要去。”
听着滔滔不绝流过耳边的对话,惠露出暧昧的笑容出声附和。升上二年级不再分班以后,惠总是跟这些成员待在一块。占据班上超过一半女生的小圈圈,是二班最大的团体。科学社两人、手工艺社一人、广播社三人,接着再加上美术社的近藤理央与自己共八人。成员全都是在班上不大起眼的乖巧学生。
有个词汇叫做路人。这是路人角色的简称,意指单独用来衬托主角与次要角色而存在,不特别有意义的配角。如果这个现实世界是一篇小说,惠这些人一定就是普通的路人。没有区别也不构成大碍、仅是存在于作中的角色。少女A、少女B。用这种方式叙述自己这群人,绝对不会造成不便,而惠不曾对这个事实有过不满。比起出坏的风头,成为群众中的一人还活得比较轻松。
“对了,理央请假?”
坐在正对面的少女A指向惠隔壁的位子。惠耸耸肩。
“对啊,她说她不舒服。”
“理央也真不凑巧,居然撞见川崎同学死掉。”
“她其实以前就是这样,该怎么说,特别倒楣。”
少女A大概是同意惠的意见,嘴唇微微翘起。隶属美术社的近藤理央在这个小圈圈里与惠交情最好,内向的理央不知为何特别容易被牵扯进不相干的麻烦之中。
“我拿筷子回来了。”
去餐厅的学生返回教室。少女叽叽喳喳地谈天说地,自然而然在固定座位坐下。谁的旁边要坐谁是自然形成的规矩,绝不可破坏。
七个人在把午餐放在桌上,同时合掌。
“我开动了。”
整齐划一的声音在教室响起。早安。谢谢。我吃饱了。规规矩矩地说出这些问候,对惠这些人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中学时代因为顾忌旁人的眼光,总是避免做出这些有礼貌的行动,上了高中以后再也不用怕丢脸了。明星高中是很适合惠的环境。举止乖巧、课业认真——这间学校没什么人会对这些行为冷嘲热讽。
“明天古文有生字小考,好忧郁喔。”
“听说写不出七成的字就要补考。”
“每天不是考试就是作业,真的好烦。”
“对啊,有够无力。”
“而且听说明天开始要下雨了。”
“不会吧,我一下雨就头痛耶。”
“我懂,超讨厌的。”
这个小圈圈的对话,总是跳得很快。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话题变来变去。惠不是在多人场合会自己主动开口的类型,大致上专门附和其他人。她喜欢听其他人说话,远胜自己开口。
“啊,对了,那份问卷大家都写了些什么?”
嚼着炒面面包的少女C突然想到,问起大家。惠用筷子的尖端把煎鳕鱼子分成两半。惠很爱吃鳕鱼子。母亲知道这点,每次想让惠打起精神时,一定会装进便当。妈妈大概很担心女儿会为同学的死心情低落吧。我明明就说过没事了,尽管惠在心里抱怨,仍无法掩饰逐渐绽放的笑容。母亲的爱太直率,让她羞于乖乖接受。
“问卷是指自杀的那个?”
“对,星期六全校集合要我们写的那个。”
“啊,那次有够讨厌的,放假还要特地叫我们来学校。”
“而且校长讲话特别冗长。”
“真的是浪费时间。”
少女D撑着腮帮子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朱音同学自杀的隔天,学校召开了紧急集会,对全校学生进行有关霸凌的问卷调查。在那之后校长没完没了地针对生命的宝贵演讲起来。
“问卷调查你们写多少字啊?我都不知道那种东西该写什么才好。”
“的确不好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毕竟我们跟朱音同学也没那么要好啊。”
“只是刚好同班。”
“不过那件事我还是写上去了,告诉他们细江同学从以前就会凶川崎同学。”
听见在话题登场的人物姓名,惠反射性地瞥了一眼教室的角落。在窗边的座位上,细江同学正与朋友共进午餐,夏川莉苑与桐谷美月。她们是跟惠这群路人截然不同,自带强大气场的少女。
“因为朱音同学的男朋友不就是细江同学的前男友吗?”
“细江同学是嫉妒她才会欺负她。”
“对对对,她很可能会这么做。”
“朱音一定是因为这样才自杀。”
细江同学与桐谷同学原本隶属篮球社,这两个人都属于说话不懂得客气的类型。她们能若无其事说出可能会伤害对方的话,还认为自己讲得很有道理。惠对这两个人很感冒,怕她们怕得要命。
在这两个人旁边笑眯眯地吃着蛋包饭的人,是以聪明闻名的夏川同学。从入学到现在,她在仿真考从来没有丢过第一名的宝座。川崎朱音、高野纯佳、夏川莉苑,惠以前看过这三个人混在一起好几次。
“夏川同学为什么会跟细江同学吃饭啊?”
“因为纯佳同学没来学校,没人跟她一起吃饭吧。”
“那怎么不来跟我们吃呢?”
“不过最近夏川同学跟那两个人本来就不错。”
“朱音同学死了,夏川同学居然还有精神来学校。”
“纯佳同学都大受打击没来。”
“她大概不怎么难过,也太无情了吧?”
“夏川同学的确有这种感觉,天才果然想法也不一样。”
这些对话没有恶意,只是对夏川莉苑这个同班同学的客观感想,然而听在别人耳里也有可能被当成闲话。惠的意识抽离谈笑的友人,注视着夏川同学。不知道听细江同学说了什么,夏川同学笑得很开心。看来她们完全没听到我们的对话,惠这才放下心来,默默叹气。
“你们看过川崎同学那支影片了吗?”
少女E突然拿出手机。那是最新的机种,包着画上当红动漫人物的保护壳。校规禁止学生携带手机,但根本没有人乖乖遵守。朋友大概都对话题感兴趣,纷纷探出身子。
“看过了,我那边也有人转。”
“把这种影片放上网络的人脑袋到底是什么构造啊。”
“就是说啊,朱音同学好可怜。”
“有够差劲耶。”
惠有种胃袋被戳了一把的感觉,她停下筷子。便当盒里只剩下水煮花椰菜。粗茎分为细枝,尖端有着密密麻麻的绿色颗粒。听说这个部分是花椰菜的花苞。要是没采收下来,这些花苞不知道会开出什么颜色的花朵。一想像起来感觉更加恶心,让惠皱起眉头。
坐在正对面的少女A正盯着她看。或许是因为惠都不说话,在为她担心。
“惠看过那支影片了吗?”
“没有,我不喜欢那种东西。”
“我懂我懂,看自杀的影片感觉会被诅咒。”
你才不懂,否定的话语几乎脱口而出,惠赶紧吞回肚子里。惠不看那支影片,是因为她不想看同班同学死亡的瞬间。但要是说出这件事,就会破坏现在的气氛。惠用筷子的尖端刺向花椰菜,露出暧昧的笑容。大家也笑了。张开的嘴说起毫无遮拦的话语。
“我绝对不要自己死掉的那刻被展示在大家面前。”
“我懂,要死就要悄悄死掉。”
“我的理想是死得像是在沉睡一样,安稳地睡大觉这样。”
“不知道朱音同学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
“谁知道,反正也跟我们无关。”
少女E说完,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眯起的双眼就像附近偶尔会看到的野猫。
“毕竟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对啊!”
朱音同学过世那天,惠没去学校。她那天肚子痛得要命。生理期第二天总是这样,身体变得沉重又容易燥热。吃药无法获得多少改善,因此惠在这段期间总是在家里休息。
女人的身体很麻烦,不但会自己大出血,精神也不稳定。如果自己是男孩子,至少就不需要像这样每逢经期都得跟经痛战斗。
“唉,真难搞。”
“怎么了?”
“哇!”
声音突然传来,吓得惠都弹起来了。她一回头就跟站在正后方的学妹四目相接。
“真是的,别吓我啦。”
“我没有要吓你啊。”
惠记不太清楚这个笑嘻嘻的女生本名叫什么。大家都叫她学妹,惠也自然跟着这么叫。就算没用正式的名称来称呼她,她也不曾显露不满。她曾经毫不在乎地宣称,“没关系,我也都叫学姊。”她大概也不大记得惠的名字。
“今天只有学姊一个人来吗?其他人请假?”
学妹四下张望,环视室内。美术社使用的美术教室与弦乐社使用的音乐教室,与其他的特别教室不同,被安排在南栋教学大楼。这间高中的音乐与美术是选修科目,对成绩也没什么影响。由于不是升学考试的必要科目,学校对美术颇为打压。
美术社据说从创校起就存在,社员虽然意外地多,但大半是幽灵社员。由于放学后的活动不具强制性,会来社办的社员就是那几个人。惠将铅笔放在木制画架上,对学妹露出笑容。
“今天是星期一,大家都去补修了。”
“啊,这么说来学姊之前讲过每周一有数学测验,要是不及格就会被抓去补修。”
“学妹你也不能置身事外,升上二年级以后每个人都是大考模式。”
“呜恶。”
学妹发出宛如被踩扁的青蛙的哀号声,在惠的旁边坐下。她的面前放着与惠一样的纯白画布。画架与画布之间夹着的照片,捕捉了在操场比赛的足球社员的身影。
“学姊,我听说你们跟自杀的川崎朱音学姊是同班同学,真的啊?”
学妹略略歪起头。她保养不足的头发就像刚睡醒一样蓬乱。几乎及肩的黑发朝着右边翘起。惠无意之间卷起了自己的头发。遗传自母亲的黑直发,是惠唯一引以为傲的外貌特征。
“对,朱音同学是二年二班的。”
“居然。该怎么说,愿死者安息。”
学妹啪地一声双手合掌,对着自己行礼。这么说来,全校集合时学校也要求学生默哀。不过纯佳跟理央都没出席那次集会。
“所以近藤学姊因为撞见川崎学姊自杀现场请假在家,这个传闻也是真的喽?”
学妹说着指向自己坐的椅子,这个位子是理央的宝座。
“对,这也是真的。”
“近藤学姊没事吧?”
“我用手机跟她联络过,她只回我要请假一段时间。虽然很担心她,但硬要去看她可能也会造成不便。”
“她请假也是没办法的事嘛。居然看到班上同学死掉的现场,我一定受不了,一辈子都有阴影。”
学妹吐吐舌头,夸张地皱起脸。阴影,这个词让惠的脑海闪过一名同班同学的脸孔。夏川莉苑。无论是全校集会或是导师时间,她总是一如往常心平气和地面向前方。
为什么朋友死了,她还能这么平静?
惠的胆子没这么大,敢找上本人直接丢出这个疑问。然而不信任的情绪就像过熟的柿子一样煳成一团,从那天起蒙蔽在惠的肺上让她喘不过气。
“这只是假设,你觉得交情很好的朋友死了却还能保持平静的人怎么样?”
“怎么样是指?”
“该怎么说……会不会觉得她很过分?”
“学姊你这绝对不是假设。”
学妹使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眼色,调整坐姿。
“朱音同学死掉的时候,还有一个女生跟理央待在一起。她原本跟朱音同学很好,也都会一起吃饭。可是在朱音同学死了以后,她还是每天都来学校,看起来很有精神,也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而且……”
“而且?”
学妹重复她的话语,催促吞吞吐吐的惠继续说下去。
“而且她没哭。”
“啊……”
“她没流半滴泪。也太不庄重了吧?”
掌心传来一阵疼痛,此时惠才惊觉自己正紧握拳头。半长不短的指甲轻而易举地伤害了主人的身体。她发现自己大概很气朱音同学死了,还整天笑嘻嘻的夏川同学。
既然是朋友,不是该多为她悲伤吗?不是该像纯佳同学与理央一样连学校都不来吗?亲近的朋友死了却还能若无其事地欢笑,这太过分了。夏川同学应该要哭,应该待在家里哀悼朱音同学的死,不然死掉的朱音同学太可怜了。
“我觉得也不是哭出来就行了。”
学妹别开脸,手指扫过画架。学校公用的画架历经长年摧残,到处都沾上了五彩缤纷的颜料。
隔天、第三天、以及第四天,理央还是没来上课。纤细的钢琴声从设置在教室内的播音器流泻而出,通知大家现在是扫除时间。负责走廊的惠拿着扫把在走廊上来来去去。
教室里头,拿着拖把的细江同学跟别班的男生正聊得忘我。她总是跟男生混在一起,要向班上的女生展现自己的优越。惠轻叹一声,不发一语地扫地。扫把的尾端黏上了灰尘,让她有点烦躁。她用室内鞋踩住灰尘,把梳毛抽出来。宛如装进云朵的灰色与美术老师的发色一模一样。
“刚才发回来的仿真考,你考得怎么样?”
“我不想知道所以没看,看都不看就丢进可燃垃圾会不会被骂啊?”
“这个时期还用不着在意吧?”
“但我进高中以后成绩就变差了。”
“你就从现在开始急起直追嘛。”
“哪有这么简单。真讨厌,我也想像夏川同学那样生下来就很聪明。”
耳边传来朋友的悄悄话。
想起先前发回的仿真考结果,惠叹了口气。志愿栏上一字排开的校名几乎都是有名的私立大学。落点分析的字段里显示的英文字母都不太乐观,但老师说要是能推甄,现在的成绩就没问题。五个字段中最左边那栏写得扭扭捏捏的校名,是当地有名的艺术大学。
惠从小就喜欢画图,希望有朝一日能进入艺术大学。从中学时代起的梦想,却被母亲无心的一句话打碎了。
“去艺大出来能养活自己吗?”
父母的话很有道理。惠的家庭并非特别富裕,也没有闲钱。公务员那种稳定的职业,一定才是正确的选择。光会作梦是活不下去的。进入好的高中,考上好的大学,然后赚取可以养活自己的收入。为了出钱送自己去补习班的父母,惠绝不能脱离他们期望的道路。
惠握紧扫把靠在墙壁上。出路、前途,已不在人世的朱音同学是否就这么从这类烦恼中解脱了呢?无意识之间冒出的疑问让惠自嘲起来。这种事她怎么可能知道。跟朱音同学密切来往,也仅限于一个月前毕业旅行的短暂期间。
这间高中的毕业旅行安排在二年级,因为升上三年级才出去玩会影响大考。只是五月才刚分班马上就要去旅行也很扰民,要是没有交好的朋友就惨了。毕业旅行这项高中生活最大的活动,会瞬间转变为煎熬的三天两夜。
在校园生活中隶属某些团体,在这种时候就成了优点。社团的朋友、朋友的朋友,还有这些人的朋友。朋友是种有聚集效应的东西,就算到了新班级也总是会有能聊上几句的人。惠在现在班上一起行动的八人组,最初也不是彼此熟悉的人形成的圈子。单纯是认得彼此脸孔的人不想在教室里落单,聚在一起就成了团体。
毕业旅行的地点是京都,在传统旅馆下榻,八个人睡一间房。惠这群人立刻形成团体,成功把要好的同学聚在同一间房里。剩下的女生全都被塞进同一间,分到另一个房间。“跟细江同学同房太惨了!”、“怎么不直接隔离细江同学她们。”每当有过数面之缘的同学抱怨,惠总是会说出鼓励的话语,但她绝不会承诺要跟对方换房间。惠也得为自己着想,单由交情好的朋友构成的团体当然待起来更惬意。
“小惠,要不要吃软糖?”
值得纪念的毕业旅行当日,惠的隔壁坐的不是亲近的朋友,而是川崎朱音。老师虽然准许学生拉朋友睡同一间房,却也指定学生用抽签来决定行动组别。这导致惠与亲近的友人被拆散,于是像这样跟川崎朱音一起行动。
她属于注重仪容的女生。发尾向内弯的鲍伯头,再加上盖住眉毛的刘海。骨熘熘的眼珠子戴着放大片,但大概是尺寸经过计算,没什么不自然的感觉。惠拿这种心机型的可爱女生没办法。拿自己跟对方相比,总令她自卑。
“咦?你不喜欢吃软糖吗?”
她略略歪起头,柔柔刷上眉彩的褐色眉尾难过地下垂。惠连忙摇头,双手合成碗的形状伸出。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嘴角向上扬起。纤细的手指在惠的掌心里放上红色的爱心。呈现热情色泽的软糖表面洒满了极为细小的砂糖颗粒。软糖碰触舌尖,在酸味之后留下甘甜。
“川崎同学,谢谢你。”
“叫我朱音就好。”
称呼她为川崎同学,或许真的有点见外。但惠还不敢直呼她朱音。朱音同学,就这么办,这样的距离刚刚好。
“朱音同学,你去过京都吗?”
“今天第一次,所以有点期待。我还看了三岛由纪夫的书预习。”
“该不会是《金阁寺》吧?”
“对,纯佳推荐我的。”
纯佳——她呼唤朋友名字的声音略带甜意。尽管她一脸无所谓,眼神还是飘向了前方的座位。从座位冒出的两颗后脑杓。被分到同一组的夏川同学与纯佳同学,正脸贴着脸谈笑风生。印象中两人并不特别亲近,说不定是在这次毕业旅行期间熟悉起来。
“不知道那两个人在聊什么。”
惠将食指指向两人的方向,望向坐在旁边的朱音同学。她对自己搭话毫无反应。骨熘熘的大眼圆瞪,就像是打磨过的大理石。有些圆润的鼻梁、晶莹的唇瓣、纤细的颈部,以及只开了一颗扣子的衬衫。视线顺着她的身体轮廓扫过,自然会注意到她异常白皙的肌肤。大概是怕晒黑,她在有点闷热的游览车里,袖口的扣子也乖乖扣好。
“对不起,朱音同学。”
改用寻求注意的方式出声搭话,朱音同学吓了一跳。她大概没意识到自己看纯佳两人看得出神,紧绷的表情转眼间化为和蔼的笑容。
“为什么?”
“坐在你旁边的是我。”
“为什么要突然说这种话?你不需要道歉啊。”
“但说实话你应该比较想跟纯佳同学坐在一起,而不是跟我吧?”
纯佳同学在这间学校是特别受到注目的人。成绩优秀,外貌也出众。朱音同学一定也觉得,比起跟惠这种四处可见的平凡高中生一起行动,跟平常就很要好的朋友更快乐。难得的毕业旅行居然得跟惠一起度过,肯定让她觉得很痛苦。
惠的脸不受控制地压低,右脚脚尖隔着乐福鞋踩住左脚。弄痛自己可以让低迷的心情缓和一点,自虐是惠的拿手好戏。
“这我倒是无法否认。”
呵呵,朱音同学冒出笑声,指尖再次揪起红色软糖。大概是游览车内温度过高,心型融得歪歪扭扭。
“不过你也一样吧?”
来,给你,说完她硬是把软糖塞进惠的掌心。听见出乎意料的回应抬起头,朱音同学正舔着指尖沾到的砂糖。魅惑的鲜红舌尖隐然自双唇透出。真不检点。闪现胸口的厌恶感,在与她四目相对的瞬间转变为兴奋。脸颊浮现热意。是成熟女子的感觉,惠茫然地想。
见到看呆的惠那张傻乎乎的表情,朱音同学轻轻地笑了。
“惠同学应该也更想跟要好的朋友同一组,而不是跟我吧?”
“没、没这回事。我很高兴能跟朱音同学同一组。”
急急忙忙否认,朱音同学便一副理所当然地点头同意。
“我也是,我很高兴能跟惠同学同一组。接下来三天我们好好相处吧。”
“好、好啊,说好喽。”
朱音同学是个有奇特魅力的人。她主动找怕生的惠聊了很多,还买了同款的吊饰。
只不过到头来朱音同学从来没有带着吊饰来学校过。
“细江同学真的就爱跟男生厮混呢。”
宁静的走廊传来朋友的谈话声,沉浸于感伤中的惠这才回过神来。她赶紧挥动扫把,以免被发现在摸鱼。教室那边的窗户为了通风全数敞开,待在走廊也能清清楚楚看到室内的状况。教室里的人全都恣意聊起天来,少女的交头接耳随即被喧扰盖过。带着嘲笑的声音融入室内温热的空气,转眼间不再有人理睬。
“都不跟女生,只顾着找男生说话。”
“感觉好差。”
“这种人不是很多吗?会说‘比起跟女生,我跟男生相处比较自在。’那种。”
“怎么想都很雷。”
“我懂。”
“说跟男生相处比较自在的女生,很多都是白目。”
“就是那种会说自己被女生讨厌的人嘛,我懂我懂。”
“那种人应该没有想过自己的问题在哪里吧。”
“一定是这样。”
哈哈哈。愉快的笑声传入耳中。少女A与少女B,无论置身何处都能立刻融入环境、极为普通的少女。对她们来说,细江同学不过就是一个话题。学校这个空间提供了漫长的时间。想填补学校的空白,共同认识的人的八卦极为管用。讨厌鬼的八卦尤佳。闲言闲语是凝聚人心的好道具。
“怎样?”
吵杂转为宁静,一道丝毫不掩饰不悦的声音在此时响起。一抬起脸,就见到细江同学揪着朋友。她雪白柔嫩的手直扯少女A的领带,两人的距离必然地拉近。
“你到底想说什么?”
室内鞋底摩擦地面。别这样,身后的男学生制止细江同学。这人想必是她的朋友。他略带褐色的头发朝四面八方翘起,穿制服的方式也有种讲究的感觉。
“有意见怎么不会直说?在别人背后吱吱喳喳,个性有够差劲。你们这种行为真让人火大。”
对于细江同学的指控,少女A仅是张着嘴发抖。细江同学真的好可怕,好像太妹。果然最好跟她保持距离。惠避开她充满压迫感的眼光,一声不响地移动到走廊的角落。
细江同学缓缓放开领带。气管获得解放,少女A当场咳嗽不止。细江同学轻蔑地一瞥她的模样,不屑地哼了一声。她拨开长发,转身面向朋友。
“俊平,我们别在这边聊了。外人太吵。”
“好、好喔。”
“去餐厅吧。对了,你知道吗?有一款新出的果汁超难喝的。”
细江同学将拖把靠在墙上,就这么离开教室。男学生有一瞬间露出歉疚的表情,随后直接追在她后头离开,但打扫时间仍未结束。
“好可怕喔。”
“她就是以为像那样威胁别人,大家都会听她的话。”
“一定是。”
与刚才害怕的态度差了十万八千里,两名友人开始凑在一起抱怨。不这么做就无法保住自尊,惠深深了解两人的心情。
“惠同学,要不要畚箕?”
夏川莉苑踩着小碎步靠近。她对每个人都会亲昵地用名字称呼,但没什么人也用名字称呼她。全年级第一名。这个光荣的头衔,为她与其他人拉开距离。
“啊,夏川同学,谢谢你。”
“奇怪,怎么了?”
夏川同学似乎立刻察觉教室异常的气氛,歪起她惹人怜爱的脸。被那双跟松鼠一样的乌黑眼珠盯着看,罪恶感不知为何油然而生。教室里的两人还在继续说。
“她一定也是像那样在霸凌朱音同学啦。”
“肯定是啊。”
“毕竟细江同学讨厌朱音同学啊。”
对话传入耳中,夏川同学的眉头抬了起来。啊,惨了。才这么想着,夏川同学便已进入教室,左手还握着畚箕。
“你们这样讲很不好。”
她吐出的声音与平时无异。被她找上的朋友似乎因不速之客登场,不知该如何是好。夏川同学双手叉腰,露出具亲和力的笑容。
“明明是在讲爱,没必要把朱音的事情翻出来说吧?在旁边听了感觉很不好。”
“啊,也是。”
“说得对。”
见到两人听话地点头,夏川同学松了一口气地双手合拍。她每个动作都很夸张,总给人一种孩子气的感觉。
“你们知道就好。”
噗嘻,夏川同学发出诡异的笑声。她笑声独特这点是大家都知道的。
在惠尚未回神的期间,夏川同学把畚箕交给惠。正当惠茫然地望着她随口道别后翩翩离去的背影,突然有一股温热的感觉挨上右肩。
“小惠,你很介意夏川同学吗?”
转过头来,少女A将下巴靠在惠的肩头,在她隔壁的少女B嘲弄地扬起了嘴角。
“啊、不,也没有啦。”
两个朋友对看一眼,接着哈哈大笑。明明就没什么好笑的。惠这群人正值筷子落地也笑得出来的年纪。她们感觉麻痹,大半眼前发生的事都能被视为娱乐。
“她太爱装乖宝宝了。”
“那个笑声到底是怎样?”
“‘噗嘻’咧。”
“哈哈,超像。”
“真的假的,学起来当才艺吧。”
一如往常笑闹的两人,让惠不禁哑口无言。不庄重,原本用来评论夏川同学的三个字,正在脑海反复闪现。
夏川同学认真纠正了两人,惠却做不到。她没有胆量。这大概就是路人与非路人的分界线,惠无法跨越这道分界线。在心里斥责对方不庄重,她就心满意足了。
惠握着畚箕,低下头来。朋友还在放声大笑。
长方形的画布是只属于惠的沙盒。她在宛如棉花糖的一片白上,刷上鲜艳的红。打底的颜料干燥后,还要陆续覆盖上其他颜色。油画等表面干燥要花上许多时间。急性子的人会在干燥前就上色,导致表面龟裂,因此绝对不可心急。无论任何事,计划性与耐心都至关重要。惠以在脑海染成红色的长方形画布加上构图。倒映水面的夜间工厂。铁塔在光的装饰下璀璨夺目,一旁漆成红白两色的烟囱正奋力吐出白色蒸气。这是惠的认知中,世上最美的景象。
“今天近藤学姊也没来啊。”
流连梦幻世界中的妄想,因外人的呼喊叫停。往旁边一看,学妹正盘腿在理央的座位。尽管坐没坐相,反正社办里没有男生,惠没叮咛她。
“看来是。”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来,请假太多会赶不上展览啊。”
学妹说完,拿起夹在画架上的照片。本校足球社虽然是在区域赛迅速败阵的弱队,比赛时的照片看起来倒是有点强队的架势。但话说回来,这张照片是理央自己拍的吗?为了拍画作的资料照片特地去帮足球社的比赛加油,想必下次展览能见到她的精心力作。惠目不转睛盯着照片看。
“啊,借我一下。”
此时惠不经意看到熟悉的脸孔,从学妹手上抽起照片。伸长了腿拼命要扫到球的青年,正是方才在教室与细江同学待在一起的男生。
“这个人是足球社的啊。”
“他是学姊认识的人吗?”
“不是,只是看过一次。说起来我怎么可能认识足球社的男生,光是跟他们说话就会紧张。”
“我懂。我们学校足球社该怎么说呢,有点不一样的男生比较多,那种受女生欢迎长得帅的男生。”
“我觉得帅哥很可怕,跟他们说话时感觉自己都被瞧不起了。”
“我懂!会自己内伤。”
没错没错,学妹浮夸地点头。惠重重叹口气,将照片归位。
“希望理央可以快点打起精神,至少跟我聊一聊也好啊。”
“不过目击自杀现场,恢复得慢也是难免。川崎朱音学姊也不该选那种会波及他人的地点,应该要选更低调的手段。”
“这不是朱音同学的问题,单纯是巧合连环发生。”
“巧合是?”
听见学妹的问题,惠无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颊。
“听说家长会时学校解释说在朱音同学自杀前两周,工友把北栋教学大楼楼顶的钥匙弄丢了。”
“这样喔?工友是之前这里灯管坏了过来修的大哥吗?他怎么没报告遗失的事,换个锁不就得了。”
“我妈说他不是正式员工,大概是怕弄丢钥匙曝光就完了吧。”
“啊……这样听来工友还真令人同情。”
学妹迅速坐好,两条腿紧紧贴合。她每做一个动作,都会飘来制汗剂的果香。结合了颜料的气味,瞬间就成了恶臭。太阳穴开始发疼。惠将手臂在胸前交叉,微微摇头。
“无论有什么苦衷,这都是工友的过失。如果他没弄丢钥匙,朱音同学也不会用这种方式自杀。这么一来,理央也不会不来上课。”
“这样想也是说得通啦。”
“再说……”
白色信封闪过脑海。以圆磙磙的字迹写上的收件人。负责封口的是别致的星形贴纸,指甲一抠就会轻易松脱。里头的一张便条写着简短的字句。惠看了便条,然后——
“再说怎么样?”
一口气靠近的声音,打断了惠的回忆。
“学妹,你现在在恋爱吗?”
“怎么突然说出这种好像连续剧宣传的话?”
“如果你有男朋友,你还会想自杀吗?”
“你是在说川崎学姊吗?”
“你就当成假设状况吧。”
“又来这招。”
学妹将体重倒向椅背,身子向后倾。椅子的前脚浮起,她的身体摇摇晃晃起来。晃来晃去的脚尖,勉强挂着室内鞋。
“那个女生有男朋友,但男朋友的前女友是个很可怕的人。前女友对男友念念不忘,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她就去霸凌那个女生。”
“川崎学姊被霸凌了吗?”
“不知道算不算霸凌……但细江同学对她的确很差。”
“那个细江学姊就是前女友啊,长得漂不漂亮?”
“你干嘛问这个?”
“连续剧常演啊。美丽的前女友登场,想抢回男朋友。我该怎么办!这样。”
学妹比手画脚重现恋爱中的少女,让惠很不屑。被惠赏了冷冷的一瞥,学妹慌慌张张打直背嵴。
“总之感情纠纷是常有的事。川崎学姊自杀,也可能是男朋友站在前女友那边。她孤立无援就自杀了。”
“这应该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那个男生在一年前就跟前女友断得一干二净了。他们在走廊大吵大闹,闹得人尽皆知。前女友还大叫说她不想分手。”
听说细江同学与男朋友从中学时代开始交往,一起升上这间高中。然而进了高中没几个月就闹分手,在走廊上演波澜壮阔的情侣吵架。你希望我哪里改进,我改!为什么?你不是说你爱我吗?据说细江同学说出这些弃妇的标准台词,凄惨地紧紧揪着男朋友不放。那副模样与平常的她是天差地别,想必相当精彩。谈恋爱谈得这么痴狂的女人真是丢脸丢到家。
“哇,还真是纯爱耶。前女友真是个专情的人。”
学妹将手靠在脸颊上,愉快地呵呵笑了起来。
“讲专情是很好听,但就因为如此迁怒别人也不对吧?”
“这也是没办法的啊。我要是有天看到分手的男朋友跟其他女生甜甜蜜蜜,也会想揍人啊。”
“学妹,你又交过男朋友啦?”
“没有。这是想像啦。”
“还想像咧。”
“有什么关系,学姊也没有吧?”
“你不要擅自断定啦。”
“但这是事实吧?”
得意洋洋望着自己的学妹惹恼了惠,她以手肘戳了一下学妹的腰。能让个性文静的惠做出这种事的,也就只有眼前的学妹了。
“学妹你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嘿嘿,不好意思。”
为毫无歉意的她叹息的那一刻,惠隔着裙子感受到微弱的振动。手机似乎收到了讯息。将手插进裙子口袋,设定为振动模式的手机仿佛很害怕似地抖动不已。
“啊,是理央。”
“近藤学姊?”
听见惠的呢喃,学妹的表情亮了起来。她兴致勃勃凑近想偷看液晶荧幕,惠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输入密码。启动应用程序,讯息立刻出现在荧幕上。
“不好意思这么晚才回你。我想跟你商量一些事,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她暌违数日传来的讯息相当淡漠。才刚回复,讯息又立刻传来。她指定的地点是没听过的店,位于距离学校有三站远的车站,不是连锁店的咖啡厅,上网搜寻找不到半点评价。
“她找你出去?”
“好像是,约今天晚上。”
“不知道是怎样。找你出去可能就表示有在学校不方便谈的事,很可疑喔。”
“你也觉得?”
“一定是很重大的事。”
尽管一脸正经,她的眼神中却透出了藏不住的好奇心。对不同年级的学妹来说,同一间学校发生的事,或许与谈话性节目爆出的八卦新闻没什么两样。
到了晚上,惠换下制服,前往与理央约定的地点。肩头挂着的白色托特包,是毕业旅行与理央一起买的。袋子中央画了一个大大的咖啡杯。惠不喜欢喝咖啡,但她喜欢那股烘焙过的香味。
惠照着手机导航程序的指示前往目的地。穿过大条马路,在第二条岔路左转。街灯与行人都逐渐减少。就在惠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走错路,那栋建筑物终于映入眼帘。
陈旧的木造外观,表示店名的招牌怎么看都是手工制作。惠畏畏缩缩地打开门,铜制铃铛便叮铃叮铃作响。幽暗的店内仅有零星人影,坐在精致沙发上的客人以年长男性居多。自己这种小女孩明显不属于这个地方。惠睁大眼睛环视周围,这才终于发现她要找的人。
“理央,好久不见。”
惠绕到对面的座位坐下,近藤理央吓得当场耸起肩头。围住双眼的大型黑框眼镜配上从鼻子一路服贴到下巴的口罩。坦白说在旁人眼里看来,她完全就是个可疑人物。
“好、好久不见。”
“怎么戴口罩?你感冒了?”
“没有啦。”
“那要不要拿下来?你扮成这样,我第一时间都没认出你。”
“真的啊?”
“对啊,不过最后靠背影认出来了。”
“是喔。不过在到这里来之前没被其他人发现就行了。应该没人跟踪你吧?”
“什么跟什么,你被跟踪狂纠缠了?”
“没有,只是这件事不能让其他人听到。”
“好好好,我知道了。你的眼镜都因为口罩起雾了,快拿下来啦。”
理央战战兢兢地用手指扯下口罩的边缘。直至下巴的布面被掀开,惠这才终于看到一周没见的朋友脸孔。双眼对上的瞬间,单纯的安心感油然而生。
“太好了,你看起来还算有精神。”
见到惠露出微笑,理央却不太自在地垂下眼。沉重的眼皮浮躁地眨动。惠翻找起包包,从里头拿出资料夹。
“这些是理央你没来时的课程进度笔记影本。快考试了,不知道进度很不方便吧。”
“啊,好。你帮了大忙。谢谢你,惠。”
理央原本垮下的嘴角,这才绽开笑容。从开襟外套伸出的手远比印象中肥厚,让惠轻易察觉理央她在这几天内累积了不少赘肉。或许是为了纾解压力暴饮暴食吧。
“理央你要点什么?”
“我要热红茶,还有草莓塔。”
“这样啊。那我也点红茶好了,配一个布丁。”
不好意思——对店面深处大喊,店员随即来到桌边。在惠告知店员两人分的餐点期间,理央直直盯着菜单不发一语。
“话说回来,你居然知道这种店。”
见到店员回到厨房,惠转向理央。她玩起纸巾的边缘,垂下眉头。
“以前我爸带我来过。”
“好老派的店。”
“再说约这里就不会遇到同校学生,这件事绝不能被认识的人听到。”
理央说完,将玻璃杯里的水一口气喝光。看来她喉咙非常渴,可能很紧张吧。为了安抚她,惠也跟着喝起水。免费提供的冷水有股薄荷的香气。
店内播放的音乐不是惠平常听的流行乐,而是轻柔悦耳的钢琴曲。附近的座位传来上班族的谈笑声。这是一种让时间放慢脚步的舒服喧嚷。惠靠向柔软的沙发,静静吐了口气。她不讨厌这种气氛。
“所以你要讲什么?”
一进入正题,理央的表情就变得僵硬。咕噜。她的喉头发出明显的声响。理央把纸巾揉成一团,深深吸了一口气。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说。”
说完,她把握拳的右手放在桌上。惠不解用意歪头疑惑,理央直瞅着她的眼睛看。接着那只紧握的手一声不响地张开了。
掌心上有一把造型简单的钥匙。
“这是什么钥匙?”
听见惠的疑问,理央的嘴唇微微发抖。她拿出的钥匙看起来非常老旧,一拿起来看就看到表面生了锈。
“……”
“咦?什么?”
细若蚊蚋的回应,惠根本听不见半个字。将左手扶在耳朵旁,这次理央倒是用清楚的语调说了:
“学校屋顶的钥匙。”
锵,钥匙掉落的声音响起,它从理央的手中滑落。惠连忙捡起钥匙,目不转睛盯着理央看。
“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会有这个?学校说屋顶的钥匙是被工友弄丢的。”
“两个星期前,工友不是来帮我们检查日光灯吗?你还记得当时的状况吗?”
用不着回溯记忆,这件事今天惠才跟学妹聊过。
“我记得,就是那个大哥嘛。”
“对。当时工友说钥匙塞在口袋里会卡到,把钥匙给我保管。他请我在换灯管的时候帮他拿着。”
工友大大的钥匙圈上挂着许多把钥匙。上头全都写着“焚化炉”、“体育仓库”之类的地点名,使用频率低的居多。惠还记得自己觉得一些钥匙形状很稀奇而摸了几把。
“当时我把这把钥匙抽出来。反正上面有一堆钥匙,想说一定不会被发现。”
理央伸手把钥匙翻面。钥匙上贴着纸胶带,上头用神经兮兮的字迹写着北栋教学大楼屋顶。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实在很想去屋顶。”
“为什么?”
惠摸不清意图沉吟半晌。理央双手掩面,拼命挤出声音回答:
“我很烦恼要不要告白。”
“啥?”
惠真的完全听不懂。她跟理央从上高中后开始来往,这还是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感情话题。惠的视线停留在理央脸上,手指在玻璃杯表面滑来滑去。空调强烈的室内冷飕飕的,惠后悔起自己没加件开襟外套出来。
告白是跟谁告白?
就要脱口而出的疑问,因店员现身而烟消云散。托盘上放了两人份的茶壶。光润的白瓷形成浑圆可爱的造型,壶口冒出的蒸气犹如人的叹息。
惠拿着茶匙搅拌红茶的期间,理央正用叉子的尖端戳起草莓塔。塔皮上挤满了卡士达奶油。端坐其上的草莓因表面涂抹的镜面果胶,宛如宝石般晶莹。酸熘熘的红让人光是看着就快流口水了。
“你不吃吗?”
“啊,当然要。”
理央连忙刺起草莓,但到头来还是没送进嘴里。
“所以你刚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惠将茶杯放回茶托,手伸向茶匙。
“惠,你应该知道我不擅长谈恋爱吧?”
“嗯,我知道啊。”
“我从以前都是单恋,从来没有告白过,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告白。”
理央扭扭捏捏,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就算要告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因为我完全不想让外人看到。烦恼了好久,正好工友请我保管钥匙。然后我就心生一计,觉得去顶楼就没问题了。当然,我原本打算告白完以后乖乖奉还钥匙,但在那之前就失恋了……”
“结果就没还?”
“我找不到机会。”
理央内疚地别开眼。惠明白她不是积极为非作歹的人,这句话很诚恳。惠停下挖起布丁的手,深深地叹口气。
“理央你真的很不会挑时间。”
“对啊,我无法否定。”
“不过钥匙明明就在你手上,为什么朱音同学上得去屋顶?”
“那大概是我的错。”
越接近语尾越微弱的声量,显示出她没有自信。理央双手包围自己的脸颊,啊地一声呻吟起来。她陷入了自我厌恶,摆来摆去的脚偶尔撞上惠的小腿。
“就算我拿到了钥匙,也没有找他出去的勇气。我有时候会偷偷爬上屋顶。因为在那边可以把操场看得一清二楚。我每天都下定决心明天要告白。就连朱音同学过世的前一天,我也在屋顶上。然后我把钥匙藏在老地方。”
“老地方是?”
“屋顶的入口前方是楼梯间。那边有收藏打扫道具的柜子与消防用的水桶,两个叠在一起。我都把钥匙放在下面那个水桶的底部。这么一来钥匙就会被上面的水桶盖住,匆匆看过去不会发现。”
“也就是说,你没有随身携带钥匙在身上喽?”
“当然,被抓包的机会太高了。”
话说多了口渴起来,理央啜饮起红茶。搁在盘子上的叉子,上头仍刺着草莓。
“我猜朱音同学大概看到我藏钥匙,所以她才会发现拿那个钥匙就能去顶楼。”
“我大致了解了,但为什么你现在手上还有这把钥匙?既然朱音同学在自杀时用上了这把钥匙,它现在在这里不是很奇怪吗?”
“就是说啊。天啊,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像是个在耍赖的孩子,理央趴在桌子的中央。惠伸出指头戳戳她柔嫩的脸颊。皮肤下沉的触感充满弹性,手感很好。
“不要玩我啦。”
老大不高兴的理央抬起脸来。对不起,惠的赔罪有口无心。
“所以你在耿耿于怀什么?宁可乔装打扮也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事又是啥?”
“就是……”
这件事大概格外难以启齿,理央闭上嘴再次低下头。卖关子卖到这程度,惠也无法按捺下去了。即使如此她依旧不敢对精神受到打击的理央说出尖锐的话语,只好维持沉默。
“惠,我跟你说。”
理央下定决心,从放在身边的包包取出一个透明资料夹。浅蓝色的资料夹里装着熟悉的信封。惠的心脏一颤。
“我其实收到朱音同学给我的信了。”
递出来的信造型简洁,贴在封口的贴纸被粗暴撕裂。大概是用蛮力扯开的,理央的个性意外地粗枝大叶。
“这把钥匙也装在信封里。”
把信封翻到背面,上头以朱音同学的字迹写着“给理央同学”。没写上地址。
“我可以读里面的信吗?”
听见惠的询问,理央点点头。信封里有两张便条对半叠在一起 ,上头只写了一行讯息。
“今天放学后方便的话,请到北栋教学大楼楼顶来。川崎”
手写的文字大概是因为语气拘谨,看起来也有些客套。第二张上头没有写字,仅是大大地画上了一朵盖过格线的粉色百合。用彩色铅笔轻柔上色的插图,应该是出自朱音同学的手笔。在惠以指尖滑过那一行字的期间,理央滔滔不绝继续说道,仿佛刚才的沉默全是伪装。
“这封信放在我家的信箱里。朱音同学死了以后,我不是一直待在家里吗?然后我妈就把这封信拿过来,说有人寄信给我,但上头只写了收件者。没写地址就表示是有人直接丢进信箱里的吧?起初我以为是恶作剧。不过因为字迹像女生,我想说不定是某个朋友特地来家里投的。而且因为是在朱音同学死掉之后的事,我莫名有点不安,觉得搞不好有关。”
一旦开口就再也无法停止,理央激动地紧接着说道:
“我妈查看信箱是在朱音同学过世的隔天。那天很忙,我妈傍晚才去看信,说不定是朱音同学特地把信拿来我家。说不定她知道我常去顶楼,希望我阻止她自杀。可是我却满脑子自己的事,完全没注意到信!”
“理央——”
“怎么办?要是大家发现我收到这种信,不就会觉得是我害死朱音同学的吗?我没理会她,一定会被大家讨厌。追根究柢要是我没有偷走钥匙,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所以我——”
“理央,你先冷静。”
惠抓住她的双肩用力摇晃。哈、哈,理央吐出了像狗一样的短促呼吸声。她苦闷地揪着自己的胸口,睁得斗大的双眼落下大滴泪珠,是换气过度症候群。惠之前也见过理央陷入这症状,连忙跑到理央旁边的座位,抚摸她的背。紧抓着裙子的手越缩越圆,可怜兮兮的模样不知为何令惠感到揪心。
“慢慢深呼吸。吸气。”
惠的掌心顺着背嵴缓缓向下移动。她刻意加重呼吸让理央听见自己的呼吸声。配合平稳的节奏多次抚摸她的背,理央原本痛苦的呼吸声也逐渐转为平静。
“要喝水吗?”
惠递出玻璃杯,理央摇摇头。她拨开被汗水黏在前额的刘海,脸上浮现虚弱的自嘲之意。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不用介意,你还好吗?”
“没事了,总觉得这在不知不觉间都养成习惯了。”
理央的手在脸旁边来回摆动,对惠故作镇定。尽管那显而易见是强颜欢笑,见到她脸上的笑容还是让惠松了口气。理央一直独自面对着朱音同学的死亡。一个人背负这样的秘密太过沉重,所以她才会把惠找出来。她只向惠透露不想告诉任何人的秘密。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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