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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镇魂曲)

    玻璃上映照着自己的相貌。一成不变的景物在窗户另一边不断向身后划去。就像水槽的内侧和外侧一样,窗外和公交车内的空气也迥然不同。

    没有座位的人集中站在过道上。市内的公交车就是这样人满为患,内部更是燥热得像个蒸笼。

    但驶进郊外后,人们分别在不同的地方下了车,在道路上喘息着回到各自的生活,各自的夏天中去。

    没错,浣熊市的夏天到了。

    返回学校后去和弗兰克见面的那个下午,我的心又像平常那样被不安与期待、忧郁和欣喜等情绪同时包围,乱糟糟的。眼中的夏天显得无比苍白,推着我慢慢地向前走。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究竟有多么无力,有多么无所事事。

    公车现在驶上了城市外围的糟糕路面.无法歇止地摇晃起来。我为了不摔倒,不撞上周围的人和座椅,用力紧抓着扶手上的钢管。

    如今车里你推我挤.混乱得让人有些难堪,而外面则依然是一副平静的夏日景观。尽一层铁皮之隔的两个空间是如此不同,内部的时间与外面的时间有着明显的差异,这忽然让我有了一种“车内时间”被从不断流动的时间中割离开来的孤立感。

    我拼死握住扶手时的表情被车窗反射了出来,那张脸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宛如另一个人似的。

    弗兰克住的地方明明很近,但如果在离家不远的地方见面,我总是有些冷淡。我知道这是为什么。所以我们经常约在郊外一块墓地对面的公园里。

    公车继续蛮横地向前开着,乘客们也不断左摇右晃。我身体各处都因为有意无意的碰撞而发出了疼痛的申诉。

    摇摇晃晃,摇摇晃晃……

    这是为了前去与你分享一段时间而必须经历的过程,也是让我感到快慰的过程。

    车窗闪闪发光,就像电脑屏幕一般映射了我的感情。

    有一句话忽然在我脑子里闪现出来,不知是谁说的。

    ——性和镜子是令人厌恶的东西,因为它们都会增加人口。

    站在讲台前,史蒂芬柯克伍德老师用两只大拇指同时拉起裤子的两根吊带。他头顶上长着一丛茂密的茶色头发,从轮廓上看总给人一种热带风情的感觉。

    老师最擅长的是关于鲑鱼和鳟鱼进行“摇摆游动”的论证。

    “打个比方。假如有一只在遗传基因方面没有任何问题的雄鲑鱼。忽然有一天,它做出了一个既没有益处,但也没有坏处的,也就是毫无意义的举动——一边摇晃脑袋一边游动。也就是‘摇摆游动’。我们无法确定这究竟是遗传基因造成的,还是它的生活环境造成的。这样,很快有一条雌性鲑鱼不明原因地被这个动作吸引,选择了这条雄性鲑鱼作为合作繁殖的对象。接着便有不少雄鲑鱼纷纷效仿。最终这变成了一个固定的程序,致使现如今几乎所有的雄鲑鱼在产卵期都会条件反射般地进行‘摇摆游动’。各位同学,如果这不是单纯的生殖行为脱胎换骨成‘爱的表达’又是什么?这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过程,从摇摆游动到玫瑰花束的飞越正是如此!”

    说到这儿,柯克伍德老师眨眨眼睛环视了教室一圈,似乎对自己的话语能够在这帮不知天高地厚,对生殖充满期待和欲望的年轻人之间流淌而感到十分满足。他装作在演西部片的样子,伸出两只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比划成左轮手枪的形状放在腰问,忽然大喊起来。

    “谢帕德!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好了来跳个你们喜欢的那种舞吧!跳起来跳起来!”

    虽然老师很活泼,但他也不可能总是面带笑容。柯克伍德并不迟钝,他很清楚自己的话就像白水一样清淡,谁也听不进去。但他依然在讲台上咆哮着。

    “跳起来跳起来跳起来!”

    沉默的我莫名其妙地把老师惹火了。真是不走运。

    指导室里的柯克伍德老师比在教室里要安静得多。

    窗外正值灼热的盛夏。

    学生指导室里光线微暗,就像一个从粘稠的暑热之中突然冒出来的舒适小岛一样。

    “艾玛,你一定也有想做的事情吧?比如在联合国工作什么的?”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眺望着窗外,看到在滚滚的热浪包围下,连飞在空中的小鸟也像是随时都有可能一头栽向地面似的。校舍那几乎纯黑的阴影正一寸一寸地侵蚀着中庭里的沙地。

    从老师的话语中听不到丝毫不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的声音甚至是非常“悦耳”的。

    周末的时候,老师会到歌唱教室去练习男中音。我知道这件事。

    让我闭上、睁开眼睛的全都是阿历克斯斯诺那张纯黑色的脸。他拥有能在空中飞翔的能力。我睁开双眼的那个瞬间,欢呼声在整条狭窄的通道里不断回响着,阿历克斯-斯诺确实飘浮在空中。

    他让滑板紧贴双脚在半空中向左一转,然后落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发出干燥的脆响,接着用一只脚踩住了还想再弹跳起来的滑板。

    得意的笑容随即出现在他的脸上。白色的牙齿镶在黑色的轮廓里,闪闪发光。他熟练地在滑板后部一踩,伸出手接住弹跳起来的好搭档,之后保持那样的姿势慢慢仰躺在马路上,注视着横亘在天空中的云彩。几名少年冲上来装出一副要踩他几脚的样子,阿历克斯赶紧将滑板挥舞起来,一边大笑一边进行防御。

    我眯起眼睛看着他们打闹的样子,两只手垂在身体两边,右手轻轻扣挖着一堵烟熏色砖墙的缝隙,左手不断抓紧、放开缝在天鹅绒外套上的玫瑰型刺绣。

    阿历克斯注意到了我的存在,于是直起半个身子,抬起手朝我打招呼。

    “哦,是‘魔女’啊。你来晚了哦。”

    在当地的那么多孩子里,只有阿历克斯一个人叫我“魔女”,自从他有一天看到我被店里的东西团团围住开始。

    “刚才有人找我问路,所以耽搁了一会儿。”

    “那家伙不在这儿.说是先到墓地去了。他让我转告你。“

    嗯.我轻轻点了点头。阿历克斯这时已经站了起来.踏着有节奏的脚步朝我走来。

    “刚才有人找你问路?”

    是啊,我说着蹲了下来。

    “那家伙好像很担心你。”

    “弗兰克?”

    阿历克斯点点头,表情不禁变得有些严肃。

    “现在哪儿是他担心别人的时候啊。”

    我忽然想起了弗兰克的样子,我至今依然不怎么了解他。

    即便是和这个有些特殊的阿历克斯相比,怎么说呢,他给人的感觉依然非常“遥远”。弗兰克经常心事重重的,性格异常冲动,一不小心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我第一次在街上看到他时,他正流着血大声叫喊着,有几个大人围在一旁,最后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制服。

    我记得很清楚。被他那布满血丝的双眼盯住时,我害怕极了。

    弗兰克究竟是谁啊?我偶尔也会想,现在这种状况其实称不上什么恋爱。他不会是街上的人共同构建出来的一个虚拟人物吧?用不存在的声音表达自己的意愿,用不存在的力量去进行反抗,他就是这样一个只存在于幻想中的人。

    “喂。”

    阿历克斯的声音让我清醒了过来。

    他正抬起头从街道上方的缝隙里望着那块窄小的蓝天。

    “虽然没有直接跟你说过这事,不过你应该有吧。”阿历克斯耸耸肩继续说道,“‘天赋’这东西。”

    我不由得反问道。

    “什么啊,你是说我吗?什么天赋?”

    “怎么说呢……”少年歪着脖子笑了笑,“你的父母都是搞研究的吧。”

    这就是我和街上这些孩子之间永远都不可能消除的隔阂吧。

    但我一直很希望缩短这段距离,赶紧说道。”我爸爸好像……生病了。”

    “生病?严重吗?”

    “我觉得是。不过他没有去看医生,爸爸说公司会处理的,不久就会组织一支医疗小组。”

    阿历克斯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抚摸着滑板的边缘。

    “我最近好像也有些不舒服哦,老是出汗。”

    一名少年突然跑过来把手臂绕在阿历克斯的脖子上,开玩笑似的说道。阿历克斯随即转过身把那只手掰开。其他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围了过来,形成一堵人墙。

    阿历克斯的脸颊忽然一阵痉挛。在他那褐色瞳孔的另一头,是身穿茶色夹克的五、六名成年人正成群结队地拐过弯,朝这边走了过来。背后印着有“S.T.A.R.S”字样的标志。

    这是城里的能人亚瑟哈乌斯率领的街道警卫青年团。

    一帮模仿市警局特殊部队“S.T.A.R.S”,自称为“STARS警卫团”的家伙。虽说前几天好像听到过正牌“S.T.A.R.S”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而解散的消息,不过这个冒牌货至今还健在。

    我不太了解亚瑟哈乌斯这个人的情况,也没想过要去搞清楚,据说他老婆很早以前就跟人跑了。尽管有几个孩子,但他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

    他拥有执着得超乎一般人想像的“市民精神”,掌握着附近大部分家庭的经济状况、家族关系,只要这些家庭遇到危机他就一定会插手,用各种手段解决问题,并将这样的行为当成是自己的人生意义。我觉得他其实是在用“地区社会”代替失去的家庭,让自己置身于一个更大的家庭之中,借此抚慰他那孤独的人生。,在游走于都市之中的“妖怪”体内,亚瑟和生活在这个地区的其他居民一样,都是被驱赶到这里来的落魄者。不同的是他坚信自己的优秀,而且始终没有舍弃一个想法——自己说不定已经踏上了前往成功的道路。

    一名身穿茶色夹克的青年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喂.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阿历克斯用他们听不见的声音轻轻咋了咋舌,另一名少年则站在原地大声回答道。

    “我们刚才玩得挺开心的!”

    少年们貌似兴高采烈地笑着跳着组成一个圆圈,把警卫团包围了起来。亚瑟哈乌斯双手交抱,一言不发地站在正中央。一头金发被梳理得十分整齐,鼻梁上架着太阳眼镜。他嘴角微微上翘,像是粘着一个讽刺的笑容。

    “是‘S.T.A.R.S’!好帅啊!”

    几位少年把手伸向一名警卫团成员的背后,轻轻摸了摸印在上面的标记。青年立即喜形于色,说了一句“别碰”。

    “这么热还出来巡逻,真是辛苦了。”

    视野边缘的阿历克斯阴沉地一笑,骂出了几句细碎的脏话。从前有段时间他曾经做过一些小偷小摸的事,结果被这帮人逮到后遭到了他们的毒打。从那以后,阿历克斯就对警卫团充满了厌恶。

    我尽可能隐藏起自己的表情,偷偷看了了看亚瑟哈乌斯的脸。纯黑的太阳眼镜盖住了那对淡蓝色的瞳孔,静静地映出我的模样。

    突然.围住替卫团的少年们纷纷把手中的滑板扔在马路上,吹响口哨大声喊着。

    “伪善的人!”

    “伪善的人!”

    “装模作样!”

    警卫团的成员面对少年们突如其来的态度改变,多少有些不知所措,就这样呆呆地站在原地。整条马路都充满了阿历克斯等人的欢笑声。青年们则一脸铁青,最后变得通红。

    渐渐远去少年们在马路上飞驰着,他们脚下的滑板朝四处散开,载着一个个充满活力的身影滑向街区的各个角落。

    你站在草坪上,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抬起来对着我挥舞。我先是向前迈步.接着便跑了起来。

    我像平常那样说个不停,让没有任何内容的话语将我们俩掩埋。而你则兴奋得不行,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脱掉我的裤子。

    “别害怕,一点儿也不痛。”你就像牙科医生一样温柔地说道。

    这种时候,可能每一个男人都必须这么体贴吧。接着,我便成了一名顺从的患者,睁大眼睛娇羞地点点头。

    在一望无际的白色墓碑群的角落里,我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让半裸的身体在草地上来回翻滚,让七月的骄阳尽情灼烧暴露在外的肌肤。

    就在这片不断刺扎着身体各处的草丛上,我们俩终于到达了那个顶峰.然后继续保持着交抱的姿势,看着对方的脸不停喘着粗气。

    就像是第一次在这个世界上见到跟前的人一般。

    我起身斜靠在被热气烹煮的墓碑上,剧烈地呼吸着。

    可就算我们可以激烈地进攻、防御,可以让相互的震动频率重叠在一起.也依然无法缩短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爱”仍旧像往常一样,摇摆不定,摇摆不定,摇摆不定……

    蟾蜍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只能听见它发出的阵阵鸣叫;银色的小鱼从河面上一跃而起,将闪亮的水沫抛向空中。我们俩离开树阴,眯起眼睛抬头看着惨白色的太阳。

    两个人都是臭气熏天,大汗淋漓。

    我离开你怀抱高高跳起.就像是在飞翔一样——朝着遥远的天空,朝着稀薄空气另一端的理想天堂飞去。

    但身为凡人的我只能拖着疲惫的身躯,晃晃悠悠地跌进小河里。这让身后爆发出了一阵足以震颤横膈膜的巨大笑声,而随之飞散起来的无数水珠则都被闭锁在不同的世界里。

    此刻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乘木筏顺流而下的哈克和吉姆(译注《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主人公,白人少年哈克和逃亡的黑奴吉姆),刻在他们脸颊上、额头上的数百年岁月痕迹是那么得清晰。他们理应不会鄙视我们吧?那艘木筏也一定能始终漂流下去吧?

    你雪白的牙齿映照在车窗上,反射出令人惊讶的光芒。

    碎裂的车窗表面上是柯克伍德用两只大拇指不断捋动吊带的样子,是阿历克斯飞上半空中的样子。刚想到这儿,亚瑟-哈乌斯也出现在了那里,直愣愣地盯着我的脸。而在车窗另一边,一辆橘黄色的小型摩托车缓慢地开了过去。

    通过在公交车上进行的混乱思索,我终于忘记了很多事。移动,只不过是连接一段时间与另一端时间的踏脚石.是“意义”与“意义”之间的真空地带。所以移动结束后,脑中总是一片空白,就像经历了一次瞬间转移一般,那些发生在移动过程中的事都只剩下了些许残破的碎片。

    公交车停了下来,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白色墓碑。

    十月三日五点四十分

    VR实验室

    艾米丽在洗手池前弯下腰,捧起一把清水擦了擦脸。多余的杂音因为这个动作而被洗去了少许,睡眠不足的大脑也稍稍清醒了几分。

    然而,堂而皇之地占领着腹部正中央的恶心感觉却怎么也祛不掉。这应该就是传闻中的”VR晕眩”吧。艾米丽映在镜子里的鲜绿色眼珠下方出现了一圈深青色的印记,原本清爽利落的金黄色短发也都带着油脂的亮色相互交缠在一起.眼看就要到达混乱的顶点。

    身上穿着的是一套橡胶质的VR测试服。衣袖边缘的一圈明黄让穿上它的实验者就像老式科幻电影中的未来人一般。光是穿在身上,心情就会变得十分不愉快一一它的设计的确拥有这种功能。

    果然熬通宵了。

    艾米丽年轻的时候总是想,随着年纪越来越大,通宵加班这种事一定会变得越来越少,最后彻底消失吧。没想到现在她已经三十多岁了,但依然在频繁地体验着这种工作方式。一整夜都全情投入工作尽管可以让人感受到强烈的充实感,但考虑到第二天的活动。这样做的效率实在是低得惊人。

    虽说有砧宏帮忙操作那台贴满标签的机械,但控制“水槽”依然比艾米丽预想的要复杂得多。

    单纯将“自然环境”的运动当作一个单位进行演算,再通过无数种组合,记录不同“自然环境”之间的关联性一一这是艾米丽十分擅长的实验种类。

    例如,只要能正确设定细菌和病毒的状态,那么就能在短得超乎想像的时间里得到实验数据,而且其准确程度也决非普通实验所能企及的。

    简单地说就是在“数据”这个基础上建立一座实验室。在程序的领域里,辛苦培养出来的细菌和病毒是不会因为外部原因而坏死的。从经营管理层面来看,这也能从根本上削减试验成本。

    在艾米丽平常使用的虚拟实验中,所谓的“假想”其实是“被当成假想对待的现实”,并不是用假想代替现实让人体产生错觉的技术。

    对以往的虚拟实验来说,如何让现实条件接近那些假想出来的理论数据始终是一个问题,但这里的VR实验则与之正好相反。换句话说.这里的问题是让“假想”尽可能地接近现实。

    在花了一整晚的时间与那台机器对话、相互纠缠、相互咒骂、相互探索内心之后,艾米丽只弄清楚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完全不适合这项工作。也许自己的研究一开始就搞错了方向。单凭她一个人是很难启动这台VR机械的。

    还好有砧在这里帮忙,让她多少有了一些成功的希望。怎么看也不像个临时技师的砧实际上十分优秀。艾米丽将系统的微调工作交给他,自己则作为实验者,按照操作一小时休息五分钟的频率进入“水槽”。最终的结果就是体会到了什么是”VR眩晕”,胃里翻江倒海。

    离开洗手间之后,焚米丽决定再去VR实验室一趟,砧宏应该还在那里对机械进行调整。他也陪着艾米丽熬了一个通宵。

    ——过去打声招呼之后就小睡一会儿吧。

    VR实验室位于研究所的五楼,紧挨着收藏着玫瑰密封舱的房间。这个屋子只有计划负责人,也就是艾米丽和所长雷恩能进去。

    按下门旁的开关后,VR实验室里那熟悉的环境再次出现在眼前。

    巨大的水槽旁边摆放着一个操作台,坐在它旁边的砧此刻正昏昏欲睡地打着盹。

    “啊,辛苦了……”

    注意到上司进来后.砧作势就要站起来,艾米丽挥了挥手让他不必客气。

    “你真是帮了大忙,谢谢。”

    “感觉好些了吗?”

    “嗯,现在只想回房间睡一觉。整个人都乱糟糟的。”

    艾米丽勉强地笑了笑,然后坐在空出来的椅子上,埋着头深呼吸了几次。砧一脸怜香惜玉的表情。

    “真没想到会让人这么难受,不过就算我想代替你也是不可能的,那套衣服对我来说实在太小了。”

    砧那稍显尖利的嗓音在艾米丽脑子里来回震荡着,她不由得用一只手按了按太阳穴。冷汗也跟着流了下来。

    “对了,怎么样?能用了吗?”

    “基本操作已经很熟练了……也许吧。但我不明白。”

    砧抬手擦了擦已经有些睁不开的眼睛问道。

    “主任,‘水槽’到底为什么是这个计划必不可少的呢?不搞清楚这一点的话,实在不知道前面的路该怎么走啊。”

    “‘玫瑰计划’基本上是一个需要配合作业的工程。虚拟技术,VR设备,此外还有免疫学的理论等等。从人员组成上来看也是这样,我们俩是虚拟技术研究人员,莉娜是VR技师,还有罗伯特柏拉修是临床应用技术研究员。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去分析玫瑰样本。”

    “这些我当然知道,大家都是为了制造保护人体免受T病毒影响的疫苗而分工合作。但我们虚拟技术小组基本上都只是在详尽模拟玫瑰的观察情报而已,不知道整体的情况究竟如何,也不知道为什么需要‘水槽’。”

    “在这个庞大装置中,必须存在的不是软件。而是埋在那面墙壁里的硬件,也就是那三台超级电脑。””也不是‘水槽’?”

    “没错。那些电脑能把视觉、嗅觉、味觉、听觉、触觉,把人体感受到的一切刺激转化成数据进行处理。也能反过来对实验体施加各种环境刺激。”

    “也就是说,整个VR系统是和玫瑰密封舱相连的?”

    “但是……这种处理能力从某种意义上说拥有了远超人类想像的水准。而且其内部十分复杂,对谁来说都是一个看不透‘黑匣子’。这间房子就是作为它的操作程序而存在的。”

    砧扬起两只手,显得十分惊讶。手臂上的肥肉也跟着晃荡起来。

    “啊,真是太厉害了……也就是说,这个大得出奇的水槽加上整个房间,就是通向系统核心的‘接口’?”

    艾米丽点点头。

    “明白了?”

    “我从来没用过规模这么庞大的电脑。它简直就是怪物嘛。”

    砧兴奋地拍了两、三下自己的脸。

    “还有一个问题……可以问吗?”

    竖起一只食指的砧微微一笑。膨起的脸颊上随即出现了两个浅浅的酒窝。

    “玫瑰到底指的是什么啊?”

    “研究疫苗的材料。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个传闻是真的吗?”

    “传闻?”

    “说玫瑰其实是一名浣熊市的幸存者,一个女孩子。”

    艾米丽皱起眉头盯着砧的脸。

    “谁告诉你的?”

    “莉娜米特福德。”

    艾米丽感觉自己的大脑受到了轻微的冲击。

    如果莉娜就是因为这个传闻才产生了那么大的精神压力的话……

    她随即又让表情放松下来。振作点,要是雷恩的话肯定会一笑置之的。

    恢复平静之后,她回答道。

    “具体情况不清楚。对我来说,玫瑰就只是一个提供数据的样本而已,是数字、公式的罗列。”

    砧也跟着笑了起来。

    “骗人.主任你别装糊涂了,你一定知道。”

    “随你怎么想。莉娜也好,你也好,都是科学家。不管研究对象有着怎样的背景,分析列表也不会发生一丝一毫的改变。把多余的精力都集中到研究上来,现在可是关键时刻。”

    砧耸耸肩离开椅子站了起来。

    “明白……”

    可能是因为起身的速度太快而有些头晕.砧迈出的步子显得有些晃悠。他停在出口附近回过头来说。

    “虽说这像是在告密……”砧接着说了下去。”莉娜她,好像偶尔私自使用过这台机器。”艾米丽点点头。虽然不知道莉娜有男朋友,但这种事她早有察觉。卡尔梅恩会监视所有研究设施的使用状况,并依次报告给艾米丽的网络终端。

    不过,只要不妨碍计划的进程,艾米丽并不打算限制下属对设备的使用。要是连私人的时间都加以管制,再坚强的人也一定会受不了的。

    然而,莉娜也好,砧也好,为什么会对这件设备如此在意呢?她完全无法理解这些人的想法。

    “那我先走了,真是累得够呛啊。主任你也快回房间休息吧。”

    砧说完后很快便消失在了走廊里。

    艾米丽坐在椅子上,用两只手抱着脑袋。最近的一连串意外让她身体的疲劳已经达到了极限。莉娜出事,被扔进蓄水池的牛,“环境学家”理查德福克斯来访……她现在只想尽快回房间去,吃了药之后好好睡一觉。

    她抬起头,缓慢地环视着整个屋子。

    一个没有窗户的粗陋房间。空气凝滞。或许是为了不给媒介液体造成影响,所以房间里并没有安装空调。难耐的酷热让艾米丽胸中的恶心感觉不断增强。

    真是台可恶的机器。深灰色的水槽,还有旁边那张桌子上的奶油色终端机。

    视线最后落在一团漆黑.没有任何表情的屏幕上。

    那个时候——屏幕上出现的是熊熊燃烧的街景.不断闪动的警报灯光。

    ——等等,有点儿奇怪……

    艾米丽硬咽下一口满是酸味的唾沫。

    一个疑问猛然涌上她的心头。

    一一启动这台机器得有实验者和终端机操作员,也就是说最少需要两个人。就算要对外隐瞒,但想一个人进行试验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么莉娜米特福德出事的时候负责操作终端机的人是谁?为什么那个人没有马上施救?为什么那个时候除了莉娜以外一个人也没有?

    艾米丽脑子里首先浮现出来的,是那位高个子的警备班长。

    十月三日十四时十分

    会议室

    艾米丽眺望着会议室外的风景。

    或许是因为凌晨时分经历过一场猛烈的阵雨.此时的天空晴朗得叫人不敢相信。熟悉的火焰树森林被一片红光紧紧地包围了起来。

    午后的阳光对睡眠不足的双瞳来说.显得有些太过晃眼了。

    会议室位于整个建筑的一楼,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四角形的天空。

    研究所面向外围的部分没有一扇窗户,就像一个被白色墙壁包围的粗糙要塞一样。每一个房间的窗口都指向有着一小片树林的中庭。

    虽说采用这样的构造是为了保守机密,但在艾米丽看来,这只不过是设计者那扭曲的偏执和妄想的产物。如果真有人想要窥探这里的秘密,只需要利用人工卫星就可以从那个四角形的开口进行观察了。

    在研究进行期间.所有人都只能不断地望着这块中庭过日子。真是内向到变态的建筑物。人们的精神可能会由此变得越来越紧张.最后超过极限,直至灰飞烟灭。

    莉娜米特福德……

    一一莉娜私下使用过几次VR装置,而挑选的搭档很有可能就是她的男朋友尤利西斯阿拉姆。但阿拉姆为什么要让莉娜遇到那样的意外呢?

    艾米丽既没有亲自找她本人把事情问清楚的决心,也没有时间去做这件事。

    她甩甩头把多余的烦恼赶出脑海,重新环视整个房间。

    会议室中央摆放着一张曲线平滑、整体呈葫芦型的巨大三合板桌。白色桌板的另一边.坐在最远处那个位子上的男子大约二十五到三十岁。

    理查德福克斯,这个从来不会出现在任何媒体上的名人,没想到居然这么年轻。

    橄榄色的夹克衫配以橘黄色领带,打扮得像个充满野心,正准备外出就餐的年轻生意人一样。他坐在椅子上的身体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很好地把一切冲动都隐藏了起来。

    他左手边是所长雷恩斯普雷格,雷恩对面是身穿薄荷绿马球衫的秃头男子,经营顾问克里斯汀塞尔费奇。整个会议室里包括艾米丽在内总共只有四个人,让这间宽敞的屋子显得有些空旷。

    “能给我一杯咖啡吗?”

    按下能把声音转化成数字信号并忠实记录下来的随身录音机开关后.理查德福克斯首先开口了。

    他正看着艾米丽。黑色的大眼睛,从轮廓上看像是有拉丁血统,这让她想起了安的父亲。在遥远过去经历的那场苦恋的后果……到现在已经没有了丝毫的感伤。

    艾米丽走到安装在墙壁上的麦克风旁,开口说道。

    “卡尔梅恩,一杯咖啡。”

    “明白。”扩音耦座随即传来一个机械合成的语音。”真方便啊。是高性能的咖啡机么?”

    福克斯用手肘撑着脑袋问道。艾米丽微微一笑。”卡尔梅恩可不是咖啡机.而是负责管理研究所内部网络系统的操作程序。集中管理着这里约两酉台工作站和三台服务器,掌握着无数层直线网络的运行情况,并将在其中执行的程序集中管理.这就是卡尔梅恩。”

    “是她构架的。”

    在这之前一直像是在沉思的雷恩斯普雷格似乎有些得意地补充道。

    福克斯随即饶有兴趣地眯超眼睛盯着艾米丽的脸。

    “由程序制造的人工智能?”

    “严格地说,卡尔梅恩并不只是电脑程序,而是程序的集合体。网络就是她的本体。虽说看上去像是有智能,但实际上我们正在谈论的,只不过是在研究所的信息网络里来回穿梭的电子信号而已。”

    “原来如此,很有意思。恐怕只有身为用户的人才会把它的行为解释成是有意识的。说起来,也有人把复杂交错的地球环境系统当成一个生物来考虑。”

    “这就是环境学家的哲学?”

    “不,只是一概而论。这个理论……”福克斯笑了笑,接着说道。

    “和‘地球母亲’这种拟人化的概念类似。我对这种理论本身没有任何兴趣,因为那实在太感伤了。不过环境系统的模拟化却是我研究的主题之一。很希望有机会真正地尝试—下。由于硬件设备的限制,最终很可能只能得到一个似是而非的东西。”

    “比如模拟蜂巢之类的?”

    艾米丽对自己的话感到稍稍有些吃惊。她曾经的同事,安的父亲构建的代表性模拟程序正好描写的是蜂巢的构造。一个由女王、军队、幼虫构成的空间。

    “只是打个比方的话,差不多吧。”

    艾米丽有些不安地转身面对咖啡的出口。

    “可如果给人工智能取名字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

    她没有回答福克斯的问题.而是静静地等待着咖啡泡好。

    “是她取的。”雷恩解释道,“好像是她女儿的名字。”

    艾米丽回过头来轻轻瞪了所长一眼。雷恩见状赶紧埋下头.继续在手边的记事本上写着什么。感受到福克斯注视着自己的视线后,她只好回答对方的疑问。

    “女儿的名字是安,但我的父母都叫她卡尔梅恩。算是个小名。”

    “原来是因为女儿啊?”

    “也许吧。在给这个系统取名字的时候忽然觉得这样很有趣,而且好像也没考虑过其他选择……”

    福克斯不解地歪着脑袋。

    “怎么都行,差不多该开始工作了。首先可以告诉我你们的姓名和在这里担任的职务吗?”

    说完,他环视了一眼会议室里的其他人。

    塞尔费奇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

    “克里斯汀塞尔费奇,这家免疫抗生研究所的经营顾问。”

    正胡乱在纸上写着什么的雷恩也把头抬了起来。

    “雷恩斯普雷格.所长。”

    福克斯接下来故作坦率地笑着面向艾米丽。

    “你呢?”

    艾米丽直视着他的眼睛。

    “艾米丽兰。是目前正在进行的研究计划的主任。”

    福克斯把手放在额头上,像是在记忆深处寻找着什么似的。大约两秒钟后,他忽然惊讶地说道。”稍等一会儿,艾米丽兰,虚拟仿真技术。你不会就是那个艾米丽兰吧?MIT(麻省理工学院)的传说。在不到十五岁时就凭病毒遗传基因和电脑实验的论文得到大学表彰的天才少女。你就是那个艾米丽兰?我还以为你到哪儿去了呢,原来在这里!”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我只是个普通的研究员大婶。“艾米丽苦笑着摇摇头,”不过,面对采访对象的时候突然这样太喊大叫的.不是很不礼貌么?”

    “不好意思.实在是吓了一大跳。小时候学校的老师曾经在上课时提到过你的事,勉励大家努力学习,都以你的成就为目标。”

    艾米丽耸耸肩。

    “真会给人添麻烦。”

    这时她才注意到咖啡已经泡好了。艾米丽随即拿起纸杯放到福克斯面前。

    “请用。”她用满含期待的表情低声说道。

    理查德福克斯刚喝下~口便瞪大了眼睛。

    他就像是要将咖啡扔出去似的把杯子放回桌面,然后带着复杂的表情好不容易把含在嘴里的液体吞了下去。满是泡沫的咖啡表面不断摇晃。从杯沿溢出来不少。

    “卡尔梅恩小姐的手艺,还真是‘高超’啊。”

    “其实是因为这里的咖啡机性能太差了。”艾米丽忍住笑走到雷恩身旁坐下,“习惯之前大家都有些受不了。”

    “不过个人认为这东西是无法习惯的……”

    雷恩头也不抬地说道,此刻他依然在用笔聚精会神地写东西。艾米丽试着偷看了—下,但完全猜不出那究竟是什么。

    福克斯抬手指着他对面的墙壁随意地问道。

    “刚才我就注意到了,那是什么东西啊?”

    一块铸造成牛形状的巨大钢板安装在木质底座中,被深深嵌入了墙壁里。牛的脚下刻着“不要小看牛”几个单词,再下一行是“真实就在我身体里”。雷恩对着他微微一笑。

    “哦,那是我们的标志,请本地的雕刻家制作的。很可爱吧?”

    “就像牛排餐馆的招牌一样。”

    福克斯又把咖啡杯送到了嘴边,但随即在闻到那股气味后把眉头一皱,停止了下一步动作。

    雷恩笑嘻嘻地把双手交抱在胸前,然后用力将它们打开,站起身摆出一个“V”字型。福克斯对此一脸的不解。

    “你知道疫苗的起源吗?十八世纪,天花在世界范围内大规模爆发。你应该知道,这是一种会让患者持续高烧,最后肌肉和皮肤全都裂开的致命疾病。一个名叫爱德华詹纳的男子常年研究这种疾病的预防,他有一个划时代的发现……”

    “詹纳!好怀念的名字。我曾经被强迫着去读他的自传,还写了一些感想。他把小孩子当实验对象,真是个莽撞的家伙。”“当时从事牛奶产业的人大多都患有‘牛痘’这种病。这是一种以奶牛为母体的病毒性疾病,只会让小部分皮肤脱落,症状较轻。詹纳通过实地观察实验,最后推导出得了牛痘的人不容易患上天花这个结论。之后便开始考虑给人接种牛痘来预防天花。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使用疫苗来防治疾病。”

    “用一种病祛除另外的病,也就是有计划地以毒攻毒。”

    “准确地说.牛痘病毒并不能把天花病毒赶走,是因为牛痘而起了变化的人类身体抗拒了天花。牛痘和天花是两种构造极为相似的病毒。首先进入的牛痘病毒能够激活人体的免疫系统,这样就能在天花入侵时发挥极佳的抵抗效果。当然,詹纳那个年代的科学家并不知道这些,只是单纯地看到了‘患上牛痘的人不会得天花’这个结果而已。关于免疫原理的详细研究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之后才开始兴起的。”

    “历史不长。”

    雷恩抬起头看了看那块铜板。

    “没错,但并不意味着这门科学就是肤浅的。不仅如此,这还是一个能够重新定义‘生命’这种东西的重要学科。你知道区分开生物体内和外界的‘栅栏’是什么吗?”

    看着突然间变得滔滔不绝的雷恩,福克斯和塞尔费奇有些吃惊的对望了一眼。看到他们的反应,艾米丽感觉两人就像做了什么坏事的一样。

    福克斯微微一笑,对雷恩说。

    “我猜……是皮肤吧。”

    “免疫结构绝不仅仅只是个负责把病毒驱逐出身体的器官,也是区别自己与他人的系统。在体内活动的免疫细胞一边不断重复着各种各样的失误,一边巧妙地排除着侵入体内的其他元素。可以说正是免疫系统制造了人类的框架。反过来想,只要免疫系统有反应,那么身体就会开始驱逐外来要素,这就是区分人类内外部的界限。当然,不仅限于人类,一切生物都拥有属于自己的栅栏。”

    “虽然不是很明白……不过.这和所谓的DNA也有关系吗?”

    雷恩依旧保持微笑,盯着福克斯的眼睛。

    “是啊,DNA就是设计图。就像识别自我所必须的条件一样,也可以说是前提。从某个角度来看,可以说疫苗治疗是对免疫系统的一种欺骗。骗过免疫系统,不知不觉让人体产生变化。这样一来就稍稍改变了人体‘内’和‘外’的定义。伪装就是免疫系统中新的真实。”

    塞尔费奇不耐烦地用食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喂,你打算胡扯到什么时候?这是下午的茶话会吗?还是什么演讲会?你搞研究的时候怎么没这么积极。接二连三地叉开话题。差不多该让福克斯先生说说他的来意了吧。”

    塞尔费奇的语气十分焦躁。雷恩无奈地闭着嘴坐回到椅子上。

    “很无聊吗?”

    福克斯苦笑着摆了摆手。

    “不不,非常有意思,博士。下回一定要好好请教你。”

    “下回……”塞尔费奇讽刺地一笑。

    “那么……首先请告诉我设施的基本概况。比如占地面积,为此砍伐的山林数量,设施的建造目的等。”福克斯问道。

    恢复了一脸自大表情的塞尔费奇对答如流。

    “为修建设施而砍伐的原始森林面积大约为一百公顷。是公司在签订了正规合同之后买来的土地。你在来这里的途中应该也已经注意到了,这里就像是森林中的孤岛一样。其实是研究所里的人饱受恶劣环境的折磨。虽然不能告诉你详细的研究内容,但你可以理解为普通的遗传基因研究以及疫苗开发。”

    “福克斯先生,我们很好奇你为什么要专程到这种地方来采访。这里不是工场,而是研究所。对环境造成的影响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艾米丽问道。

    福克斯托起自己的领带,盯着上面的花纹。他没有回答艾米丽的问题,而是接着问道。

    “遗传基因研究。”…那么有没有发生生化危机的可能?”

    “没有,没有。”雷恩用夸张的动作挥舞着双手说道。塞尔费奇则无视了他的不合时宜。

    “当然,关于这一点我们也仔细考虑过。配备在研究所内部的空气控制装置能够在发生意外时有效防止事态的扩大。泄漏到自然界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塞尔费奇在斜视雷恩时忍住没有打哈欠。

    “这里非常安全。要我把空气控制装置的资料交给你也没问题,那并不是什么机密……”

    “我在问你,环境学家。为什么要到这儿来?”艾米丽重复道。

    福克斯停下摆弄领带的手,转而盯着艾米丽。

    “刚才你其实就想说些什么吧。”

    “我想弄清楚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理查德福克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其实是个投机者吧。操纵对企业不利的情报,借此控制股市。”

    福克斯眉头一扬,一脸惊讶地看着艾米丽。

    “哈哈,的确非常优秀。这是你自己调查的?”

    “虽说昨晚几乎没怎么睡,不过我还是一大早起来上网调查了一下。看来功夫没有白费。”

    “开玩笑吧,网上有我的情报?你是用搜索引擎找的?看来网络时代的个人隐私保护还真是个大问题。”

    艾米丽冷笑着盯着他说。

    “我登陆公司的数据库,调查了一些与我们相关的行业的情报。理查德福克斯的活动轨迹全都被我查到了。被你检举揭发的二十八家企业中.有五家制药公司。每一个都是大型的跨国复合型企业。这里面又有四家的股价在你往大众报纸投送检举报道前的一个月里一直在捌新最高股价记录。人们纷纷以为现在是购A这家公司股票的好时机。但报道发表之后,股价便突然暴跌。当然.光靠几篇报道不可能造成这样的轰动影响。应该还有隐藏得更深的陷阱。你不觉得光凭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做成这种事么}连一个组织都不一定能办到。所以你背后应该是由多个组织联合起来的国际性犯罪网络。”

    福克斯暂停了桌上的录音机,小心翼翼的问道。

    “那么……你的结论呢7”

    艾米丽有些犹豫,转过身看了看四周。塞尔费奇,还商雷恩都抬起头注视着她的脸。艾米丽说道。

    “你是黑手党。”

    塞尔费奇和福克斯面面相觑,雷恩则一脸茫然地看着艾米丽的侧脸。

    福克斯的肩膀开始摇晃。福克斯忍不住笑了起来。最终变成哈哈大笑。塞尔费奇也跟着他放声大笑。雷恩用手捂住嘴拼命遮掩着笑意,但脸上的肌肉却在不停抽搐。艾米丽站起身,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地方。

    笑声足足持续了一分钟,之后福克斯一边擦眼泪一边说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如果我真是的话你要怎么办呢?报警,告诉他们这里有黑手党的成员?”

    “你不明白。如果公司知道你想对他们不利,你会被干掉的。”

    “我知道。实际上你们就是个危险的生物兵器开发公司.而这里就是细菌兵器的实验室——明白的是你,艾米丽兰。我不会被干掉的。公司暂时跟我是一伙儿的。我是接到那些优良股东的委托才来的。”

    他将两个手肘撑在桌面上,把手心打开。

    “本来打算再和你们闲聊一会儿的。不过,看来现在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

    福克斯在转瞬之间就抹消了脸上的~切表情。他把剩下的咖啡喝完。轻轻将纸杯放回桌上。塞尔费奇则在一旁咳嗽了一声。福克斯慢慢开始讲述。

    “最近,华尔街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传闻.说由安布雷拉引起的生化危机是造成浣熊市毁灭的罪魁祸首。从研究所泄露出来的致命病毒蔓延到市内,最终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如果这是真的,那可是个巨大的丑闻。也就是说,其实我根本不需要来找你们确认。我大概可以下这样的结论——你们的‘雨伞’实际上已经千疮百孔,变成了一个连自己的屁股都擦不了的三流企业。因为这些传闻,安布雷拉的股价最近大幅下跌,股东们的脸也是一片惨绿。作为经营母体的军需复合企业也好像打算舍弃安布雷拉。这是一个时常关照我的经纪人透露出来的情报。”

    福克斯紧盯着艾米丽的瞳孔深处,确认自已的话准确无误地传达给了对方。

    “不过,他们说的也没错。从古至今,用于军事行动的最佳兵器都要求具备最大的安全性和最强的杀伤力。只有满脑子破坏与杀戮的狂人才会使用没有安全装置的炸弹。在背包里塞满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超高性能手榴弹行军,我想会为这种情况感到高兴的士兵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吧。”

    福克斯忽然站超身,在会议室里悠然地踱着步。“但是,如果能制造出疫苗的话,那就另当别论。病毒武器正作为最强大的武器君临人类世界,甚至可以说它是代替核能量的世界新秩序,有能力改变世界的格局。所以那些给了你们大笔资金的人希望得到这方面的情报,希望你们能说明一下疫苗的开发状况。不然就算谈判破裂,你们的资金将被撤走,整个公司也会失去经营的基础,从而彻底崩溃……”

    “我们没有向你说明的权利,需要和总部商量。”

    塞尔费奇看上去一脸铁青。福克斯则继续在屋子里走着。

    “正因为无视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才会被派到这里来。安布雷拉高层的神经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就异常敏感。股东大会不理睬,干部会议也没有回应。我的委托人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无论你说什么,我们都不可能把研究内容告诉你。”

    塞尔费奇顽固地摇了摇头。艾米丽认为他的反应有些过激了。

    正好走到牛铜板下方的福克斯伸出手。握成一个拳头轻轻敲了敲金属板。

    “这里其实是疫苗的研究所吧。我还听到过其他可信度很高的传闻。比如安布雷拉在中美洲的一座研究设施里加速开发病毒武器的疫苗,诸如此类。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就可以理解为安布雷拉想一口气堵上‘雨伞’的所有漏洞。”

    “也许吧。不过这只是你的主观推测。”雷恩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用手中的火箭型圆珠笔在记事本上潦草地画着一幅线条弯曲的肖像画。弧线从下巴部位不甚顺滑地延续到脖子上,脸颊上也有一些纷乱横线,就像沾在脸上的污垢一样。

    “我这里还有一些传闻。听说安布雷拉为这个研究所搞到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人体标本。”

    雷恩的肩膀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连一旁的艾米丽都能看到他的双肩在轻轻抖动,她自己也咽下一口唾沫盯着福克斯。

    ——这个人,他到底知道多少?

    塞尔费奇摩挲了—下自己的嘴唇,让嘴角不自然地向下一弯。

    “福克斯先生,再往下说就是企业机密。也和你所代表的优良股东的利益相关联。”

    “啊,那算了吧。人体试验这种事毕竟是不可能公开的。”

    “就、就算你说是什么人体试验……”雷恩叫唤道。

    “所长你给我闭嘴!”塞尔费奇用毫不掩饰的侮辱性话语打断了雷恩的话。雷恩随即一脸错愕地看着塞尔费奇。

    福克斯继续说道。

    “还有人说你们为了得到人体样本,用金钱购买当地的儿童。”

    “这是恶毒的诬陷!”

    “雷恩斯普雷格……”塞尔费奇站起身,用低沉的声音制止雷恩继续说下去。他那标准的鹰钩鼻因为情绪高涨而不断抽动着,“你都知道些什么?理查德福克斯。”

    “你听说过‘玫瑰计划’吗?”

    福克斯的话在整间会议室里回荡着。雷恩瘫软地坐在椅子上,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都面面相觑,等待对方先开口。

    ——不对,这样的交涉有问题,简直就像一场事先已经知道结果的比赛一样。

    说不定塞尔费奇早就在某个地方和理查德接触过,与他结成了反派同盟。塞尔费奇为了以更有效率的方法让已经开始崩溃的宿主消失,将名为理查德福克斯的全新怪物叫到了研究所来。艾米丽有些头晕眼花地想到。

    她已经无力阻止事态的发展了。虽然不知道这两个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勾结的,不过自己误以为他是“黑手党”这件事依然让艾米丽羞愧难当。在屈辱的混乱中,她的大脑很难清楚地思考一件事。

    “玫瑰计划,你连这个都知道?”

    雷恩站起身,慢慢地绕着会议桌踱着步。他来到福克斯身边.在能够直面他的地方停下脚步。

    “名叫玫瑰的少女好像是浣熊市的幸存者。”福克斯说。

    雷恩一脸无奈地把头埋了下去。

    “幸存者?虽然这么说有些滑稽……但她实际上正在睡觉,正在做梦。”

    “梦……”

    雷恩径直从福克斯面前经过,朝会议室的出入口走去。

    “不好意思,我有些不舒服,先告辞了。”

    在他即将走出屋子的那一瞬间.艾米丽感觉到雷恩的脸上似乎浮起了一丝冷笑。

    被他留在会议桌上的笔记本,在艾米丽眼中就像_个漆黑的空洞一般。

    十月三日十九时五分

    中庭

    艾米丽兰正走在位于中庭的火焰树小森林里。牛仔裤配高领毛衣,外面披了一件她很喜欢的金色羽绒服。

    在极近的距离观察这些有着红叶的树木时,总感觉它们茂盛得让人有些难受。逃过蒸馏系统的一些水分已经蒸发,变成淡淡的雾气飘荡在森林里。还没在被昨晚那降大雨润湿的土地上走出几步,裤脚便已经沾上了一些泥土。

    不过,偶尔掠过鼻尖的凉风和不时响起的虫鸣依然让艾米丽感到无比舒爽。

    这是一片靠人工修建在中庭里的森林,五十米见方。艾米丽将两只手括进口袋,漫无目的地在里面迈着步子。如果不这样做的话,说不定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她在一棵稍大的火焰树前停下脚步,抬起头望着树干。从顶端垂下的枝条都像是被火焰包裹着一般。

    艾米丽陶醉地眯起双眼,盯着火红的焰光在自己面前飞舞,自然而然地呼出一口赞赏的叹息。

    在研究所的惨白色墙壁包围下,惟一能够观察到的外部世界就是头顶那块四角形的夜空。乳白色的月亮在没有一丝云彩的空中绽放着光彩,星星不停闪动。从整齐排列的窗口中漏出了一簇簇人造的光亮。在这些光源的照射下,中庭里的树木火红地燃烧着。

    红叶随风摇摆,让红光的光谱也发生着细微的变化。红、赤红、橘色,在穿越树丛的光芒中竞相舞动。

    艾米丽闭上双眼。

    这一切都是随机发生的,而所有动向都充满主观意图的VR系统决不可能描绘出这样的情景。只有人类的意识才会把这样的情景想像为一团烈火,只有人类会根据自己的嗜好将其引向美丽的次元。而对于发生在研究所中的混乱,也只有人类会给其加上多余的意义。有人为了追求一己私利费尽心机,有人因为混乱而失魂落魄。

    ——其实只有意义在不停摇摆。

    艾米丽拼命压制住了心中荡起的层层涟漪。

    会议室里的变故发生之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与脑海中不断浮现的各种情节、猜想搏斗了好几个小时。之后沉沉睡去,直到不久前才刚刚起床,匆匆吃了个晚饭。

    占据着大脑绝大部分空间的,是那个名叫理查德-福克斯的闻八者。

    不管他究竟是不是作为股东代表来到这里的,他都是一个奇怪的人。虽然“黑手党”这个猜想由自己亲口提出,但那看起来只不过是愚蠢的突发奇想而已。可是,艾米丽实在找不到其他说法可以代替这个结论,而福克斯那充满讽刺的笑容也依然占据着她的脑海。他与经营顾问克里斯汀塞尔费奇暗地勾结这件事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应该不会有错。

    然而,艾米丽对此根本无能为力。同时她也很在意雷恩的想法。

    一个异质的系统与这个研究所的系统发生了冲突,其结果理应会为这里带来一定的变化。此时此刻,她只能得出这个无比模糊的结论。

    名为“理查德福克斯”的系统——艾米丽很喜欢这种说法。完全不考虑那个人的性格,只把他当成一个巨大的系统操作机构。这样一来自己就能变得冷静一些。

    让艾米丽感到不安的是,她总觉得那名男子的外貌和气质和自己曾经的恋人,也就是安的父亲十分相似。而这两个男人的人生轨迹明明没有任何交集。

    她既对这件事十分在意,同时也十分痛恨这样的自已。当然,她并不是因为自己是否对那个人有好感,那个人是否是自己喜欢的类型而烦恼。而是无法原谅仅仅因为有些“相似”就暴露出无数漏洞的自己。

    她小心地把在胸中翻滚的感情波浪——抚平,收进抽屉。现在不是想这些东西的时候,应该将全部精力都集中到工作上。无论发生任何事,她所需要关注的都只有这一件事。

    她感觉自己听到了音乐声隐隐约约地传来。在黑暗中悉悉索索,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让人很不舒服。接着,从某处传来了什么东西崩裂的响声。

    睁开眼睛一看,周圈的空间依旧是一片漆黑,只是缠绕着那棵大树的火焰不知在何时已经消失。放眼望去,四下里除了黑暗再无其他色彩。就连从窗户中射出的灯光也尽数熄灭。

    一种就像是置身于半空中的不安突然袭击了艾米丽。她心跳加速,能清楚听到流经耳朵的脉搏声。她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研究所的发电系统设有好几重后备方案保护,尽最大的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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