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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卷 浮生幻梦 浮生幻梦)

    1.

    「请听我说,晴明。」

    内亲王脩子神情严肃地提出要求,安倍晴明也郑重地回应。

    「是,只要是公主殿下的吩咐,晴明都会遵从。」

    把嘴巴紧闭成一条直线的脩子,点点头,很快地环视周遭一圈。

    理解主人意思的侍女们,马上行个礼退下了。

    端坐在最靠近厢房的女性,与坐在低一阶的女孩,也欠身而起,准备跟其他侍女一起退下。

    这时候,脩子开口了。

    「藤花和云居拉下竹帘,留在厢房,不如我有事时,找不到人就麻烦了。」

    正要离开的命妇,挑动了眉毛,但什么都没说就退下了。

    凭靠在外廊的高栏上,等待侍女们退下的十二神将太阴,看到命妇的表情脸色阴沉地说:

    「我好讨厌那个命妇。

    坐在阶梯上的眺望庭院的玄武,转头往后瞥一眼沉着脸的太阴,边把视线拉回庭院边说:

    「太阴,不管你多讨厌她,她毕竟是已故皇后的心腹侍女啊。尽管她说话有些尖酸刻薄、眼神犀利、对晴明说话的措辞和动作都盛气凌人,看着就有气,但她肯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关心已故皇后遗孤内亲王的人。所以不管妳觉得他怎么样,都不应该说出来。」

    茫然眺望着远处的玄武,用高八度的声音淡定地说出了一串长得到话。太阴眉头深锁,质疑地低喃:

    「玄武,我可

    玄武抖动一下肩膀。因为他望着另一边,所以看不见他的脸,但表情想必很尴尬。

    各以不同姿势躺在太阴与玄武之间的小妖们,交互看看两名神将后,面带苦笑地彼此相望。

    「欸,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皇后病危时,她终日以泪洗面,叨念着要是晴明在就好了。」

    我们都知道,那时晴明也忙得不可开交。」

    小妖们压低嗓门,不让脩子听见,放下竹帘端坐在厢房的风音和藤花,苦笑地看着他们。

    京城的春天已经迈入尾声,再过几天就是夏季了。

    ◇ ◇    ◇

    内亲王脩子一行人,是约莫十天前,从遥远的伊势赶回了京城。

    他们不是之间接回京城而是绕道贺茂的斋院,进行修禊(xi).

    因为对外是说,脩子一直呆在贺茂的斋院。

    从伊势回来的路上,为了不引起注意,也只带了少数随从。

    一到贺茂的斋院,脩子边写信给皇上报告回京城的事,并派了使者把信送出去,但

    不知道为什么,皇上一直没有回信。倒是接到了左大成藤原道长派来的密函。

    信上说自从皇后驾崩以来,当今皇上便丧失了生存的意志,过着悲伤叹息的日子。

    不论中宫或其他嫔妃怎么安慰,他都听不进去,连公主的信都视而不见。殿上人都很担心,再这样下去,皇上的龙体会支撑不住。

    脩子大惊,赶紧叫晴明选个日子,进入京城谒(ye)见皇上。

    皇上第一眼见到回来的脩子,脸上毫无生气地喃喃道,居然到了看见幻影的地步,虚脱地甩着头。

    直到看见跑向他的脩子背后的老人,皇上的眼睛才恢复了神采。

    皇上慢慢爬起来,紧抱着奔向自己的脩子,难以置信地低喃。

    真的是晴明吗?

    然后,他定睛注视着怀里的爱女,没多久泪水便扑素素地滑落,他抱着脩子抽抽

    搭搭地哭了起来。

    脩子默默地让哭泣的父亲搂着自己。

    事后,晴明对十二神将说,那样子反倒像似在皇上怀里的幼小公主,拥抱着皇上。

    又见到当初暗自作好心理准备,可能再也不到的爱女,皇上总算稍稍恢复了活下去的气力。

    在那之后,脩子在皇宫住了几天,说服不情愿的父亲,搬进了母亲度过最后岁月

    的竹三条宫。

    那里有定子辞世后,依然悲伤地守护着屋子的侍女和杂役,他们都欢欣鼓舞地迎接脩子的归来。

    然后,脩子把留在斋院的风音与彰子也叫来了。

    ◇ ◇    ◇

    在两人独处的主屋里,脩子叫晴明靠过来。

    她把脸凑向听从指示的晴明,两手靠在嘴边,压低嗓门说:

    「我跟你说,我作了梦。」

    「作梦?」

    「对,我梦见一个黝黑、高大又很可怕的男人、没那么黑、外衣从头披下来的男人下了一个命令。」

    晴明眨了一下眼睛。

    「黝黑、高大可怕的男人,对不是很高大、不是很黑、把外衣从头上披下来的男人下了什么命令吗?」

    「是啊,被命令的男人看到我,笑着说:『啊,上次能回去真是太好了』。」

    晴明又眨了一下眼睛。

    「被命令的男人看见公主殿下,笑着说:『啊,上次能回去真是太好了』?」

    脩子拖着腮帮子,摆出思索的姿态。

    「奇怪的是,我以前好像在哪里见过那个高大、黝黑又可怕的男人。」

    晴明眨了第三下眼睛。

    为什么老人看起来微微眯起了眼睛呢?

    「我就是想不起来啊,所以,我想晴明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

    说道这里,脩子有点支支吾吾。

    「我想应该只是普通的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在意。」

    晴明望向遥远的某处,瞒着低头叹息的脩子,在心中喃喃自语:

    那个笨蛋在干什么啊。

    端坐在外廊附近,里竹帘稍远处的风音,唉地叹了一口气。

    「公主把我和彰子留在身边,命妇大人一定很不高兴。」

    公主点着头,表情也跟带着苦笑地轻声低喃的风音一样。忽然,她眨眨眼睛,一度垂下了视线。

    「呃,云居大人,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她看着偏起头的风音与小怪们说:

    「从今以后,请叫我藤花。」

    瞠目结舌的风音还来不及说什么,小怪们就先跳起来了。

    「咦咦?!」

    她把手指按住嘴巴,提醒他们压低嗓门,再看看竹帘前方。

    晴明与脩子凑着脸说话,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动静。

    她松口气,满脸认真地说:

    「决定侍奉公主殿下后,我就一直在想,从今以后要把藤花当成自己的名字……」

    不是暂时的名字,也不是用来隐瞒真相的名字。

    「猿鬼,你们之前不是这么建议过吗?所以我考虑了一阵子。」

    「咦……」

    小妖们面面相觑。

    没错,脩子被黄泉葬送队伍袭击前,它们好像提过这件事。

    它们的确说过,何不把藤花当成小姐真正的名字?

    但是,那之后发生了太多事,连说出这句话的小妖们都忘记了。

    「侍奉公主殿下的人,是安倍家的远亲藤花。」

    所以,她说她在从伊势回来的途中,就考虑今后要真的成为名叫藤花的人。

    「小姐……」

    「这样好吗?」

    「真的吗?」

    「她浅浅一笑,对表情复杂地看着她的小妖们说:

    「真的,你们试着叫我藤花看看。」

    小妖们彼此互看后,猿鬼牵强地开口了。

    「藤花……」

    「嗯。」

    藤花开心地眯起了眼睛,独角鬼和龙龟却和她相反,变得愁眉苦脸。

    这是它们自己提起的事,却感觉好悲哀。

    彰子困扰地偏起了头。

    「不要这样嘛,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她把手贴在嘴边,像讲悄悄话般压低嗓门说:

    「而且,藤花这个名字是阴阳师取的呢,你们不觉得会有很强的灵言吗?」

    「阴阳师?」

    歪着头思索的小妖们想起来了。没错,那个名字是来自晴明的孙子成亲。他因为

    在外面不方便称呼彰子,就随便帮她取了这个名字。

    的确可以说是阴阳师取的名字。

    「会有很强的灵言这种话,好像阴阳师才会说的话。」

    默默听着他们对话的风音,细眯起了眼睛。

    名字是最短的咒语。

    「知道了,藤花大人。」

    答应她的风音,用深思的眼神注视着她。

    宣布将她曾是藤原彰子的自己诀别,成为另一个称为藤花的人活下去,是她个人的一种了断吧?

    「谢谢大家。」

    藤花微微一笑,松了一口气。

    「等一下再拜托晴明,告诉昌浩&……」

    说到这来,藤花显得有些迷惘。

    「怎么了?彰……藤花。」

    龙鬼似乎不太叫得出口,又重叫了一次。

    藤花有些不安地皱起眉头说:

    「我还没告诉昌浩,要当侍女服侍公主殿下……」

    这可是大事呢,小妖们瞠目结舌。

    风音看着彼此争相提议该怎么通知才好的小妖们,忽然眨个眼睛,把手贴在脸上。

    「对了……」

    藤花和小妖们都把视线转向风音。

    「昌浩从很久以前就不在京城了。」

    「咦?」

    四个响声重叠。

    所有人与所有妖都瞠目结舌地盯着风音。

    最先回过神的是藤花。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还没有确认过详细情形,只知道他好像待在播磨修行。」

    其实昌浩是被诬陷杀人,逃出京城,展开了大逃亡,最后躲进了播磨。洗刷嫌疑后,他选择留在当地修行。风音知道这样的来龙去脉,但无法判断该不该告诉藤花,所以舍弃中间过程,只说了结果。

    或许有一天,晴明或安倍家的人、或许是昌浩本人,会告诉藤花发生过什么事。

    「所以……他才没写信给我吗?」

    猛眨眼睛的藤花喃喃低语,风音笑着说:「可能是吧。」

    「现在说不定也还在严格的修行中,忙到没空写信。不过。应该有空看信吧?何不由藤花大人写信给他呢?我拜托嵬帮你送去。」

    藤花开心地点着头说:「谢谢。」

    然后,她望向西边天空。好一个艳阳天,万里无云。

    「昌浩正在做什么呢……」

    2

    昌浩坐在面向溪流的岩石上,把笛子放在嘴边,两眼发直,丝毫不知道有人驰骋思绪,想着他正在做什么。

    从小养成的不擅长意识比这座山还高。

    自从被打包票保证没天分以来,已经好几年了。现在总算可以吹出声音,但要吹出美丽的音色依然是梦想中的梦想。

    以前总不屑地认为,不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没想到在播磨得到了报应。

    缺乏自信的嘀嘀嘟嘟音色响彻溪谷,但没多久就变成了呼呼吹气声。

    他还是不气馁地移动手指,试着吹出可以听的音色,但心有余而力不足。

    吹完一首,他就放弃了,把眉头蹙得更紧,大大吸了一口气。

    「嘶……」

    只听见呼的吹气声凄凉地回响。

    呼吸非常重要。咒文、祝词、祭文、神咒,都是呼吸越长效果就越强。

    把肺里的空气吐光,吐到几乎昏迷的程度,再用几近极限的速度慢慢吸气。然后,把所有的气吐出来,再慢慢吸气。

    昌浩留在菅生乡已经一个多月了。应该是。他觉得是。

    这么不确定是有原因的。

    每天从大清早到大半夜,他都在山野中奔驰、练习对打,到再也支撑不住的地步,过着把自己锻炼成不用思考也能行动的生活。

    每天都累到不能思考,对时间的流逝也失去了感觉。

    应该是十天前吧,夕雾拿笛子来。

    虽不是龙笛而是竹笛,但一样是笛子。

    看到好久不见的那个形状,昌浩吓得叫声连连直往后退,但夕雾连眉毛也没动一下,把笛子塞给他,交代他学习今后要吹的笛子,练习一个时辰。

    从那天起,昌浩每天下午都要跟笛子奋战一个时辰。

    不用再跑来跑去,跑得头晕眼花,在不知不觉中结束一天,是一件好事,但对昌浩来说,这短短的一个时辰简直就像酷刑。

    叫他吹笛子,他还宁可来来回回跑那座山十次。不过如果真要叫他跑,恐怕也会跑到昏倒。

    「唔……唔……唔……」

    挣扎了好一会儿的昌浩,猛然放下笛子,垂着头吐出沉重的气息。

    「为什么是笛子……」

    什么不好选,为什么偏偏选了笛子?

    「多得是其他可以选啊……譬如学法术、学咒文、学萤或夕雾使用的武术等等。」

    没错,多得是其他可以选,他却必须在下午吹一个时辰的笛子,还很难吹出声音。

    既然要他吹,就该教会他技术,譬如怎么吹才能吹出稳定的声音、吹出优美的旋律等等。

    昌浩盯着夕雾交给他的笛子低声咒骂。

    「我没时间做这种事啊……」

    他深感自己还不够成熟。所以,他必须必前更提升法术的精度、磨练技巧、累积知识,成为值得自傲、独立自主的阴阳师。

    因此他选择留在院里京城的这个地方。

    「我可不是来这里吹笛子的……!」

    双手紧紧握住竹笛的昌浩,突然觉得脚被什么抓住。

    「咦?」

    原本盘坐的他,姿势早就乱了,左脚从岩石边缘垂了下去。溪流在约莫一丈下方,脚与溪流之间还有空间。

    「怎么回事?」

    俯瞰溪流的昌浩,与某种东西四眼相对。

    「————」

    不,等等,说四眼相对很奇怪。

    理性这么告诉他,但的确是四眼相对,所以没办法。

    过了一会,那东西以强大的力气拉扯昌浩的脚。

    「哇……!?」

    身体失去平衡,下本身被拖下了岩石。

    他立即伸出左手去抓岩石,但指尖只擦过岩石表面,抓了个空。

    「——……!」

    落水的声响被湍流吞没,溅起的水花也很快就消失了。

    没放开握在右手的笛子,就值得他好好称赞自己了。

    ◇   ◇   ◇  

    播磨国赤穗郡菅生乡是阴阳师集团神祓众的故乡。

    神祓众的首领与众长老们,以及白发、红眼睛的现影们,都聚集在神祓众首领小野家本宅的一个房间里。

    没有姓氏的现影首领,快九十岁了。

    他是前三代首领的现影。前三代首领去世后,他便退出了第一线,成为神祓众的顾问。

    「幡长老,你怎么看那小子?」

    被高龄现影询问的老人,深思熟虑地缓缓说道:

    「他有出色的灵力,我大略观察过他,认为他经过锻炼,将来必成大器。」

    他们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仔细研究过他。

    老人们彼此使个眼色。

    夕雾坐在远离老人圈的地方。

    「请容我僭越,我认为他现在就是很厉害的阴阳师了。」

    「不过是灵力比人强,你就说他是厉害的阴阳师,会被人笑哦,夕雾。」

    「只仰赖与生俱来的力量,总有一天会自取灭亡。」

    「安倍晴明尽自己所能,教导他与天分相当的知识与法术,但片面的学习没有意义。」

    乍看像慈祥爷爷的老人们,眼睛瞬间泛起厉色。

    「不会耍剑没有用。」

    「镜子也要琢磨。」

    「还要有种。」

    一直没说话的姥姥,在喉咙深处窃笑起来。

    「说了半天,结果是什么都需要嘛。」

    夕雾看见她满是皱纹的脸堆满笑容,觉得背脊掠过一阵寒意。

    「也就是说,他有相当的可塑性。」

    神祓众对阴阳师的才智特别挑剔。

    如果不能期待有更大的成长,就会马上把他赶回京城。不能评估错误,所以花了很长的时间仔细斟酌。

    「能成长多少,就看他的修行了。幸好他遗传到最浓烈的那个可怕的天狐之血,尽可能有效地让他在生死边缘徘徊几次,就会有飞跃性的成长。」

    长老们这么回应。

    姥姥转头对夕雾说:

    「最重要的是先改造他的身体,你有在思考这件事吧?」

    「有。」

    「那么,暂时由你负责。改造到某个程度,就看时机让他进阶,这样可以吧?」

    没有人有异议。

    夕雾正要站起来时,有个女人花容失色地跑进来。

    「不好了,长老大人,萤小姐她……!」

    女人的话还没说完,夕雾已经冲出去了。

    「哎呀,我跟你说过不能跑啊,谁快拿水来。」姥姥让女人坐下来,让她调整呼吸,细心地照顾她。「山吹,你肚子里的孩子,是神祓众的下一代首领,你要好好保重身体。」

    看到长老们都担心地点头附和,山吹垂下视线,由衷感到抱歉。

    「萤小姐她也是这么说……」山吹双手捧着逐渐明显的肚子,低下了头,「她还说……在见到这孩子之前,她绝不能死……」

    她喃喃说完后,现场陷入紧绷的静寂。

    大家面面相望,没多久,沉重的叹息声声交叠。

    一张眼,就看到白色怪物的红色眼眸近在眼前。

    「——哇,吓我一跳……」

    小怪听见嘶哑的嘟囔,蹙起眉头,甩了甩白色的长尾巴。

    「吓一跳的是我。」

    它有事来小野家本宅,正好遇到萤喀血,全家上下乱成一团。

    「你被严格告诫还乱动?」

    看到板着脸的小怪,萤皱起了眉头,一副出乎意料的样子。

    「我才没乱动,我只是在想,怎么样可以让大嫂住得更舒服。」

    为了即将诞生的孩子,要改装哥哥时守的房间,她正在整理衣服、道具、

    时守的东西大多是法术道具、书籍,萤不放心交给别人整理,所以边小心身体状况收拾。担心她的山吹,也在不影响怀孕的状态下帮忙。

    「这时候,冒出了一个小壶子。」

    「封锁用的封壶吗?」

    小怪眯起了眼睛。

    那是阴阳师使用的道具之一。用来封入妖怪,把妖怪关起来。有时可以操纵它们,指挥它们做事。

    「对,好像很古老了,封印都快松开了。结果一个不小心,盖子就打开了,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萤说得没事似的。但不论跑出来的是什么妖怪,被关了那么久,一定累积了相当的仇恨。

    而且,施行封锁法术的阴阳师已经不在了。

    「会不会是妖怪从里面搞破坏,而不是封印松开了?」

    小怪双眼发直。

    「啊,也有这种可能,不愧是腾蛇,很清楚。」

    萤笑得很爽朗,心里却无情地想着:要这样的白毛、红眼睛,也不必变成怪物嘛。

    「萤。」

    萤屏住了气息。

    她竟然被盯着她看的小怪吸引了。

    夕雾伸出手来,把小怪推开,跪在萤的枕边。为了不打扰萤睡觉,他一直保持距离待在那里,并隐藏了气息。

    「原来你……」

    萤没说出「原来你一直在旁边啊」,改变了话题。

    「昌浩的修行怎么样了?」

    夕雾耸耸肩说:

    「现在我叫他学会吹笛子,没看着他。」

    「哦……」

    萤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噗嗤一笑。

    「他吹笛子完全不行,不会出事吧?」

    「吹不出来就会有很多东西靠近他,多少有些危险,但问题不大。」

    「这样啊。」

    白发、红色双眸的年轻人,说得淡淡然,拥有被期许为神祓众下届首领的力量的女孩,也若无其事地点着头。

    「等等。」

    这时,小怪介入了他们的对话。

    「嗯?」

    小怪质问疑惑的萤说:

    「很多东西会靠过来、会有危险,是什么意思?我看不是问题不大,而是大有问题吧!」

    夕雾一把抓住小怪的脖子,把还要往下说的小怪抓起来。

    「萤,你安静休息,我等一下再来看你。」

    萤轻轻举起了一只手。

    被夕雾抓在半空中的小怪,拳打脚踢地挣扎、吼叫。

    「喂,你还不放我下来!你们到底让他做什么修行!」

    红色双眸的年轻人,轻轻叹口气,把小怪举高到自己的脸前。

    「是非常、非常标准的基础训练,没什么特别意外就不会死。」

    夕雾稍作停顿,又补上了一句话。

    「不过,他要是致命性地缺乏天分,那就另当别论了。」

    「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

    小怪用右前脚的食指指着夕雾,横眉竖目地说:

    「你可不要小看昌浩哦!那小子可是挂保证的没有吹笛子天分!」

    「为了慎重起见,请容我做个确认,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说声名狼藉,而不是挂保证?」

    还有前面那句「不要小看」,也值得商榷吧?

    对于夕雾的指教,小怪莫名地抬头挺胸说:

    「以前说他没天分到超凡入圣、值得大大赞赏的人,可是以横笛师为业的人呢。所以,把他说成声名狼藉,也太委屈他了、太委屈他了。」

    夕雾眨个眼睛,直盯着小怪。

    「借问一下……」

    「问啥?」

    小怪伸个大懒腰,不知为何看起来一副跩样。

    「你们是看准昌浩的实力,希望他在这里修行会有飞跃性的成长,没错吧?」

    「我们由衷希望他可以更飞跃、更进步、更强劲,还有,基于现实问题,最好能学会以一击八的武术,这样我们就多少能放心了。」

    眯着眼睛的小怪,甩着尾巴。

    「顺便一提,他也非常不擅长武术类,从来不动手。结果在这里也都遭到了报应。如果在这方面也能学有所成,我和晴明就能稍微放心了。」

    这是千真万确的真心话。

    小怪不可能随时守在他身边。遭遇敌人时,没有神将的护卫,也有足够的能力自已应付,才是真正的阴阳师。

    实际上,年轻时候的安倍晴明和榎岦斋,都有武斗派的一面,不要神将们出手协助。

    不过,比起晴明年轻的时候,现在几乎没有那种不知死活的人,敢直接攻击安倍家的阴阳师。

    也因为这样,晴明没有强烈要求昌浩学习拳术、武术。他说既然昌浩本人没有兴趣,强迫他学习也只会令他厌恶。

    成亲和昌亲都有学到某种程度,只有昌浩可以不用学,原因之一是他有过人的灵力。但事实上最大的理由是,他三岁时被封住了灵视能力,因此必须耗费原本不需要的劳力,所以没有余力学习拳术、武术。

    看不见的人,要提升灵术精度,不是件容易的事。晴明的教导自然会往那方面集中,因此有了偏颇。

    晴明原本期待,他会慢慢向神将们或是哥哥们学习。没想到因缘际会,变成在这里向神祓众学习。

    必要的事,不管经由什么管道,一定会到来。因为太过偏颇,所以在具有冷酷的一面、完全没有所谓亲人情分介入的阴阳师集团神祓众之下修行,就某方面来说,是合乎道理的。若是在修行中丧命,这些人也会强调要怪就怪本人不够成熟。不想死,就得把命拼了。攸关生死,就不会心存侥幸。

    姑且不论生命安危,单就这方面来说,的确很有效率。

    昌浩的身体能力算是不错。至今以来,都是靠与生俱来的身体机能勉强度过危机,但也几度陷入了险境。可以平安活到现在,纯粹只是运气好。

    「只锻炼灵力、灵术太过片面。昌浩的目标是超越那个安倍晴明成为最优秀的阴阳师,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为什么要吹笛子呢?请说明。」

    威吓一下,年轻人的眼神就开始漂移,像在思索措词。

    「不是直接必要……」

    「什么?」

    小怪不由地瞪大了眼睛,夕雾说:「啊,也不是啦。」那模样像是在思索比较明确的委婉说法。

    蹙眉思索了一会后,他喃喃说道:

    「阴阳师不是乐师,所以完全没有笛子的天分,或是致命性地缺乏,实际上也都不成问题。」

    「不要说致命性地缺乏。」

    小怪可没说糟到那种程度。

    夕雾在心中暗自嘀咕:「没差多少吧?」轻轻皱起了眉头。

    「我叫他吹笛子,是为了加强感觉。」

    美丽的音色就是谐和。笛子的声音融入自然,相互和鸣,就有可能由自己推动所有事物。

    能操纵谐和就能呼风唤雨,预知树木的成长动向、水的流向,进而操纵这些东西。

    那么,何谓操纵谐和呢?那就是意味着自身的灵力,能与大自然共鸣到什么程度。

    以前,昌浩为了唤起这样的现象,会念诵咒文,借用神的力量。这么做也没有问题。

    但是,请神非常消耗体力。与强大的敌人对峙时也就罢了,如果连对付算不了什么的小角色也要一一把神请来,效率就太差了。

    只要磨练自身的灵力,再培养出符合灵力的思考方式、人性,不必仰赖那种大牌的神,光是驱使金木水火土各自的精灵,就足以成事了。

    吹笛子是用来磨练灵力的砥石。

    而且砥石不只一个。

    「我每天都会教基本动作,但昌浩的视野似乎比较狭窄,往往只能专注一件事,这样很容易让人有机可乘。」

    「唔。」

    小怪露出被戳中要害的表情。

    这是小怪也经常思考的事。

    昌浩就是这种个性,专心做一件事,就会疏忽其他事,反应变得迟钝,因为这样,好几次被逼入了绝境。

    那也是一种优点,但换个角度来看,优点也会变缺点。在肉搏战时,这种性格尤其危险。

    「往好处想,放松肩膀,以最低限度所需的力量,发挥最大的效果,是神祓众的作战方式。若是对琐碎的动作完全没辙,只要提升到不擅长的程度就行了。」

    「唔唔唔唔。」

    小怪无法反驳。

    夕雾把小怪往下丢,双臂合抱胸前说:

    「昌浩毕竟是那个安倍晴明的接班人,拥有那样的实力,再怎么样都不会搞得太惨吧?」

    被往下丢的小怪翩然落地,半眯起眼睛抬头看着夕雾。

    「太惨是什么意思?」

    虽然不太想问,但还是有必要确认一下。

    「啊,笛子是很有趣的东西。美丽的音色可以除魔,但搅乱谐和的杂音,有时会破坏现场的波动,引来不好的东西。」

    「哦……」

    小怪的脸有些紧绷,夕雾没理它,又深思地接着说:

    「昌浩正在练习的溪流底下,有性格恶劣的水妖栖息。让那只水妖永久沉睡,也是我们代代相传的任务。」

    「啊?」

    「没什么大意外的话,它是不会醒来的。不要让它一直听不太美丽的声音,就不必担心。」

    「什么?」

    「自然的谐和被搅乱,那东西就会气得醒过来。偶尔会有刚开始修行,还不成熟的人被攻击……」

    「喂,等等。」

    「哎呀,万一发生什么事,昌浩也不会有问题啦。不过,不小心被拖下水是有点麻烦。」

    「这种事要早说嘛!」

    慌张的小怪正要转身离去时,被夕雾抓住脖子拎了起来。

    「十二神将,你们已经把他的修行交给了我们,就别再插手了,昌浩也这么说过吧?」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小怪只能低声叫嚷。

    夕雾深深叹口气,打开木门走到庭院,把小怪放在铺石上。

    「啊,还有……」

    听完夕雾接下来说的话,小怪满脸苦涩,跟他交谈几句后,短短回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躺在床铺上,睡得昏昏沉沉的萤,忽地张开眼睛低吟。

    「啊……」

    是从封壶里跑出来的那只妖怪。

    萤还来不及思考,身体就先快速冲向了企图攻击怀孕的山吹的妖怪。

    靠结手印展开防御与攻击。

    只要不适用灵力,就不会对身体造成负担。因为一直躺在床上而感觉多少有些复原的体力,又被连根拔除了。

    同时,胸口深处发出惨叫声,一回神,已经吐出了大量的献血。

    确定山吹没事后,萤的意识就沉入了黑暗中。

    那东西是不是被抓到了呢?长老们应该都在本宅,他们其中的某人会把它降伏吧?最好能再把它封起来。

    万一还放任它到处乱跑……

    「它会来找我吗……?」

    虚弱的人类是最好的猎物。萤曾在它面前喀血,所以它说不定会再找上萤。

    是不是该找人陪在附近呢?

    可是……

    「我不希望……是夕雾之外的人……」

    只有唯一的现影可以陪在她身旁。

    但她已经把夕雾借给了昌浩,所以不能说任性的话。

    她平静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用交叉的双臂蒙住眼睛,努力把嘴唇做成微笑的形状。

    悲哀的是,不用看镜子也知道,那个笑容一定变了形。

    ◇   ◇   ◇

    浑浊的绿色激流底下,有东西蠢蠢钻动。

    突然,水面爆开,水往上喷。

    水面上的大洞,很快就被水流淹没了。

    没多久,从溅起飞沫的激流狭缝间,猛然伸出了一只手。

    一个快溺水的身影,好不容易抓住坐镇在河流里的岩石,爬了上来。

    「还……」

    靠一只手臂奋力攀上岩石的昌浩,手、膝盖着地,痛苦呻吟。

    「还以为……死定了……」

    缠住脚的东西是什么?究竟是什么?老实说 ,昌浩不太清楚。因为浊流连一寸远的地方都看不见,他又是突然被拖下去,连呼吸都很困难。

    他拼命挣扎,只能凭着逐渐靠近的妖气瞄准目标、结起手印。然而,在水里叫喊也只会发出咕嘟咕嘟声,没办法念成咒文。

    最后,他是用手上的笛子殴打缠在脚上的东西,把那东西剥开,总算逃走了。对阴阳师来说,那是非常丢脸的做法。

    好不容易把头探出水面,吸了一口气,脚又被缠住了。

    ——谨请此处水神……!

    虽然又被拖进了水底,但水神听见了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念诵的召唤词。

    他以凌厉的气势挥下刀印,用灵力把那东西弹开,水神的助力也带来惊人的爆裂,水往上喷射。

    昌浩瞪着右手上的笛子,吁吁喘着气,肩膀上下起伏。

    在这一瞬间,他好想大力称赞在那种状态下也没放开笛子的自己!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那究竟是……」

    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昌浩,环顾四周。

    恐怕是被冲到了很远的地方。

    「呃……菅生乡是在……」

    他必须赶快回到那片岩石地。

    「为什么……一开始没告诉我……有那种东西……」

    虽然春天已接近尾声,山里的气温还是很低。

    被卷入激流而冻僵的昌浩,全身湿透透地吹着风,冷得牙齿都不能咬合了。

    「好、好冷……」

    无论如何,非回去不可。

    快到夕雾来叫他回去的时间了。没看到正在练笛子的他,夕雾一定会担心。

    「不……」

    昌浩摇摇头。

    担心还好,就怕夕雾以为他是厌倦修行跑掉了,那就没脸见人了。

    为了名誉也为了赌一口气,他非回去不可。

    从他爬上去的岩石到岸边,有将近一丈的距离,但应该还跳得过去。

    「加……加油啊……」

    他硬撑起发抖的身体,动员全身的力气。先往下爬到靠近岩石边缘的地方,助跑后全力跳起来。

    但是……

    「哇!」

    冻僵的身体萎缩得比想像中严重,跳跃的距离远不如预期,昌浩又溅起飞沫沉入了激流中。

    差点溺水,沉沉浮浮地游到岸边,奋力爬上岸的昌浩,嘎哒嘎哒发抖,久久没办法动。

    「好……好冷……」

    这时候如果有小怪在,就可以用来当围巾。

    不对, 应该先用红莲的灼热斗气把湿透的衣服烘干。要不然,没开玩笑,绝对会冻死。

    冻到牙齿无法咬合,满头都响着嘎叽嘎叽颤抖声。

    这种时候,有没有什么好法术呢?应该有,赶快想起什么咒文、神咒、真言或咒语啊。

    他好几次甩动冷到意识逐渐模糊的头,绞尽脑汁思考,但已经快到极限了。

    然后……

    「……」

    夕雾为了寻找失去踪影的昌浩,沿着溪流往下走,看到在岸边手和膝盖着地不停地发抖的昌浩,想起了小怪说的话。

    淙淙水声响彻山中,听不见突出那之外的声响。

    平时悠闲而沉稳地流动的空气,透着刺人的紧张感。完全没有被风吹动的树叶婆娑声、鸟叫声,太奇怪了。不但没有鸟叫声,连鸟的气息都没有。

    看样子,是很久没醒来过的水妖醒来了。

    夕雾探索气息,得知水妖又潜入水中,回到了被打断的睡眠中,但愤怒的气息还飘散各处。

    位于溪流中的岩石,被濡湿了。夕雾猜测,昌浩是被拖入水里,再爬上岩石,想从那里跳到岸上,结果没跳到,又掉进了谁里。

    他应该是击退了水妖。夕雾知道他有那样的实力。

    但也更清楚知道,他虽然会使用灵术,基础部分却仍有太多的不足。

    夕雾注视着从远处都看得出来在发抖的昌浩,发现他的右手还紧握着那支竹笛,露出赞叹与惊讶参半的表情。

    3

    待在草庵屋顶上的勾阵,看到登登走过来的小怪脸色很难看,疑惑地偏起了头。

    这里是昌浩借住的小草庵。

    前几天下大雨,屋顶漏水,泥地玄关积满了水。

    铺木板的房间没事,所以昌浩并不怎么在意。但是,半个泥地玄关都泡在水里,还是会有问题。

    小野家允许他们在借住期间随意使用房子。昌浩出门修行,十二神将们就没什么事可做,所以决定来修补屋顶。

    小怪去借修补屋顶的工具,却空着手回来,勾阵觉得很奇怪,从屋顶跳下来。

    「腾蛇,你很慢耶。」

    「哦。」

    「工具呢?」

    「啊。」

    如果勾阵没问,小怪还真忘了这回事。

    用两只前脚灵活地搔着头低声咒骂的小怪,被勾阵一把抓起来,拎到她的视线高度。

    「你在干嘛?」

    「萤昏倒了,引发一阵骚动,所以我忘了,对不起。」

    「哦……」勾阵眨眨眼,往本宅的方位望去,说:「有奇怪的气息从里面飘出来,发生了什么事?」

    小怪简单扼要地做了说明,勾阵的眼神更加严峻了。

    「还好吧?」

    「你是问哪个?」

    是问封壶里的妖怪?或是咯血的萤?或是在有水妖沉睡的溪流吹笛子的昌浩?或是夕雾交代的修行?

    勾阵眨了一下眼睛。

    「这种时候应该是问全部吧?」

    「老实说,我也是这么想。」

    这些全都令人担忧,但神将只能静观其变。

    昌浩说过,他们想回去的话可以回去,修行也交给神祓众全权处理了。

    轮不到神将们出场。待在这里毫无意义也是事实,干脆回到晴明身旁也是一种选择。

    小怪和勾阵先回京城,晴明也不会责怪他们。

    但他们还是选择留下来,因为他们想看昌浩成长的过程。

    回去后好一五一十说给晴明听。

    不能插手干预,总可以从远处观看吧?但是,感觉变得敏锐后,会察觉他们看着他吧?这样会成为分心的重要原因。

    小怪摇晃长长的耳朵。

    「萤的时间不长了,情况看起来不太好。」

    勾阵半垂下眼睛,随手把小怪抛向了屋顶。

    小怪稳稳地降落在屋顶上,勾阵也轻轻跳跃跟上去。

    「不要突然把我扔上来嘛。」

    「因为我们要开始谈不好让神祓众听见的话啊。」

    附近没看到任何人影,但随处都可能有他们的耳目,因为神祓众可是个阴阳师集团。

    小怪用右脚搔搔脖子一带。

    「话是没错,但他们也都心知肚明,不然不会每天开会,讨论怎么样延长萤的寿命。」

    被虫吃得百孔千疮的脏腑,受损状况一天比一天严重。坏死的肌肉溃烂,在体内出血。用法术压抑也已经到了极限。

    小野家的直系族人,除了现任首领的老人外,现在只剩下萤一个人。山吹肚子里的孩子出生后,就会有两个人。萤想要活下来,把那个孩子培养成神祓众的首领。但前提是要保住性命,否则再怎么样尽心竭力,躯壳坏了也就完了。

    萤的现状是体力、灵力、气力都已经撑到极限,就像在危险边缘走钢索。

    小怪和勾阵望着本宅,心情好郁闷。

    萤的生命即将结束的未来,最好来得越晚越好。

    说实话,即使她在这几天断气,神将们也不会受到太大的打击。

    人类的寿命非常短暂,至今以来,他们经历过太多的别离。

    他们与萤的缘分不算浅,但届时他们只会为她的死哀悼,并不会长期处在悲伤与哀叹中。

    神将自知,在这方面他们是无情的。

    只有安倍晴明与他的直系亲人,才能真正撼动他们的心。

    但他们还是会担心萤的身体。

    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昌浩一定会很伤心、大受打击。他们不想看到昌浩这样子。所以希望萤可以活长一点。

    这是他们真正的心意。

    「不知道孩子什么时候出生呢。」

    勾阵喃喃说道,小怪面有难色。

    「听说是夏天,可是我不知道是夏初、盛夏还是夏末。」

    听到这样的答案,勾阵苦笑起来。

    孩子出生后,小怪就不会再靠近小野家本宅了。就像它在安倍家那样。

    小怪摇摇头说:

    「夕雾希望我不要把萤的状态告诉昌浩,等他判断有必要时,会看时机告诉昌浩。」

    「哦……」勾阵脸色阴沉地回应:「因为昌浩那家伙如果听到这件事,一定会担心到没办法修行吧。」

    看到勾阵深有所感的样子,小怪半眯起眼睛说:

    「如果只是那个理由也就罢了。」

    「啊?」

    勾阵不由地反问,小怪把脸拉得更长了。

    「他是说……昌浩的视野太过狭窄,心有牵挂时,那种倾向更加明显,所以听到萤的事,很可能在修行中突然想起来,因此死于非命,太危险了……」

    勾阵连眨几下眼睛,半晌后才说:

    「的确是……」

    多悲哀啊,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

    好可怕的神祓众,居然在短短几个月内,就摸清了昌浩的性格。

    ◇   ◇   ◇

    太阳完全下山后才回来的昌浩,打开门踏进泥地玄关一步, 就往前倒下。

    「昌浩?!」

    慌张的小怪和勾阵赶紧冲过去,看到昌浩趴在泥地玄关,呼呼打着鼾。

    「恐怕到早上都不会醒来了。不过我已经拜托人家帮他准备了晚餐,等会儿过来拿吧。」

    探头进来的夕雾,交互看着神将们。

    「明天要去洞窟闭关苦修,大约去五天。这期间,萤就拜托你们了。」

    没想到夕雾会说这种话,神将们哑然失言。

    「首领不在时,动不动就会有异形侵入乡里。乡里的人都是练家子,但我担心原本有义务要保护他们的萤,搞不好会打头阵出战。」

    自己在的时候,可以成为她的盾牌保护她。但闭关苦修时,万一有什么事,要花点时间才能赶回来。

    「只有你们可以让萤认为不必她亲自出马。」

    神祓众的阴阳师们都很强。为了统领他们,已故的小野时守不断修行,储备出类拔萃的实力。萤希望对哥哥有帮助,所以也练就了一身卓越的功夫。

    身为首领、统领,当然要有足够的实力,压倒所有的神祓众,带领他们。反过来说,连小野家直系的人都赢不了的人你,对其他神祓众而言,就是拼了命也赢不了的可怕敌人。

    小怪甩一下尾巴说:

    「现在谁陪着她?」

    「冰知。」

    那个男人以前是时守的现影,犯了重罪,但萤原谅了他的一切。

    但他对自己还活着这件事感到羞愧,所以退居幕后,过着潜沉、不被注意的生活。神将们听说他都是低调从事内务方面的工作。

    「你无所谓吗?」

    这么问的是勾阵,夕雾回答得清楚明了。

    「除了我之外,在这个乡里,没有人比冰知更强,但萤又比冰知强。」

    意思就是,比萤强的人只有夕雾喽?

    太好了,昌浩,老师非常重要呢,你想变强,就要拜强者为师。

    小怪在心底深处,对累到一进草庵就倒下来的昌浩,诉说着这些充满慈爱的话,只是不知道昌浩会不会开心。

    「明天我会在天亮前来带他。」

    送走举起一只手道别的夕雾后,勾阵把两手伸到昌浩下面,把他抱起来。往下垂的双手在泥地玄关拖行,沾满了灰尘。

    这时候,小怪去把卷起来立在墙上的草席摊开来。在京城,睡觉时是盖着大外褂,在这里是盖把布封起来再塞进稻草的东西。

    要走上铺木板的房间前,勾阵先拍掉了昌浩衣服上的灰尘。把睡到不省人事的昌浩放在草席上,再替他盖上塞满稻草的布。

    昌浩完全没有醒来的征兆,但仔细听,会听见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

    「嗯,我还是去拿晚餐吧。」

    说不定他半夜会饿到醒过来。到时候没东西吃,就很可怜了。

    「说得也是。」

    勾阵欠身而起,小怪制止她,自己走下了泥地玄关。

    「还是我去吧,我也想去看看萤。」

    小怪可以没有顾忌地进入本宅,只有在孩子出生前,所以勾阵默默送它出去。

    昌浩借住的草庵,在小野家本宅的土地内,这块地的面积非常大。

    京城的安倍家也很大,但小野家又比安倍家大三倍。

    菅生乡的背面是山,稍微往南前进就是海。

    昌浩练习吹笛子的溪流岩石,是在离菅生乡徒步走约两刻钟的山里面。小怪猜测,用来闭关苦修的洞窟,应该是在更里面的地方。

    菅生乡与其他乡里、村庄也有往来,男人贩卖雕刻品、除魔物、灵符等道具,女人则贩卖织好的布、从山里采来的山菜、果实等等,换取需要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很多阴阳师的案件如雪花飘来。

    就像很多案件会找上晴明那样,也有很多人仰赖神祓众。

    神祓众也有武斗集团的一面,所以不只对付变形怪,也经常与人类作战。

    乡里的孩子们从懂事以前就开始练武,所以个个都是高手,现在的昌浩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

    夕雾非常了解这一点,所以把修行的重点摆在基础上。

    最近,昌浩都是回到家就昏迷,一觉睡到天亮。回想起来,也几乎没有时间交谈。

    成长痛似乎不再困扰他了,但也有可能只是睡魔凌驾于疼痛之上。

    小怪想起昌浩的睡颜,唉地叹口气。

    「加油啊。」

    登登向前走的它,这么低声嘟囔。

    梦境的视觉残留影像,在逐渐清醒的意识角落迸裂消失。

    抬起眼皮,就看见摇曳的橙色光芒照亮着昏暗的房间。那是把芯剪短以减弱火势的蜡烛的光芒。

    在竹筒四周贴上和纸的烛台,摆在房间的角落。蜡烛的火焰透过和纸,把透明竹子的模样映在墙上。

    那是竹笼眼的图腾。

    萤定睛注视着宛如在墙上跳舞的竹笼眼,轻轻开口说:

    「你一直陪着我啊?冰知。」

    在橙光照不到的地方,屏息凝气待命的白发年轻人,默然垂着头。

    「不要待在那么远的地方,过来一点嘛。」

    萤苦笑着叫唤,冰知才默默膝行过来。

    到了枕边,冰知坐下来,看着地面,视线不敢与萤交会。

    「冰知,看着我的眼睛。」

    语气并没有命令那么强烈,冰知的肩膀却微微颤抖起来。

    很久不曾与萤四目相对的冰知,仿佛在等待萤的处罚。

    萤看着他好一会,缓缓举起左手说:

    「绝对不要想代替我哦,冰知。」

    年轻人的眼睛有了反应。

    萤在心中暗忖果然是这样,叹口气说:

    「不行哦,因为我的痛苦、悲哀,都是我的。冰知,我还有很多事要拜托你去做。」

    她竖起举起的那只手的食指,望着天花板,一件件列举。

    「首先,你要代替忙着帮昌浩做修行的夕雾,每天向我报告长老们谈了些什么。」

    「是。」

    「乡里发生的事,不管多琐碎,都要向我报告。」

    冰知默然点头。

    「偶尔去看看腾蛇他们,有没有缺什么、需要什么,关照他们。」

    虽然觉得他们会说什么都不缺,但萤不管。

    最重要的是让冰知有事做。

    「还有……」萤把视线转向年轻人,平静地说:「你要代替我和哥哥,保护大嫂和孩子。」

    冰知倒抽了一口气。

    萤淡淡笑着说:「刚才我做了梦。」

    「做了梦?」

    「是啊,」萤点点头,悲戚地眯起眼睛说:「哥哥出现在梦里,跟我说了好多话。」

    从那天下雪的日子以来,时守就没有在她的梦里出现过。

    他的神情沉稳,以非常平静的口吻说着话。

    没办法爱萤的时守,其实只是自以为没办法爱,在他自己也不了解的心底深处,明明深爱着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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