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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下 第三部 鸟王 第七章 坏笛)

    1

    草十郎听说青墓的旅店素有盛名,从武藏进京时会路经此地,不过这次抵达后,感觉比记忆中更为兴隆。

    旅店毗临相衔,有街道贯穿其间,店内建造大型马厩和庭院,结构相当气派。兜售小贩往来频繁,周围小商家成排,可知许多商贩在此做客店的相关生意。

    大炊夫人的旅店距外街略远,有长排瓦顶泥墙砌绕,路过即可辨识出来。大街上的旅店有男子热心拉客,夫人的旅店却无招揽迹象,似乎暗示若非特殊贵客则婉拒登门,让草十郎不禁望之却步。

    事到如今,他有些后悔变卖在上皇御所穿的衣衫,仅以微薄的资金换取粗质的蓝染直垂服。连笑脸迎人的拉客汉,都不理这寒酸的小伙子。

    鸟彦王见草十郎过门不入,忍不住飞下来。

    「你在做什么,走过头了啦。」

    草十郎在瓦顶泥墙的转角处停步,对肩上的乌鸦悄声说:

    「除了系世,我想起自己对别的店内姑娘都很棘手。」

    鸟彦王发出怜悯的啼叫:

    「我以前就想说了,拜托你别跟雌娃一扯上边,就变得畏畏缩缩。还不改这种个性,真没出息。」

    「别说风凉话,这跟我个性无关,而是住旅店需要大笔开支。正藏给的沙金还剩一些,可是我不懂花街规矩,比如形式或礼数之类……」

    「总之要像个老手才行,你放胆子去吧。老是躲躲闪闪的,永远摸不清真相喔。」

    在乌鸦的鼓吹下,草十郎仍感到迟疑,或许该装扮体面些,于是重返大街寻找衣庄。正在四处徘徊时,忽然听到有人高唤:

    「啊,是草十郎!」

    他刚想那异口同声的叫唤,该不会就是孪生姐妹,这时回头一看果真没错,一脸惊讶的女童们劈啪踏着草鞋奔来。

    「草十郎,你怎么在这里?」

    「我才想问你们为何没在京城。」

    两姐妹穿着合乎时节的清凉浅绿和净白夏衣,让他想起在只园的系世,不禁悲从中来。

    「我们姐妹都回来了。夫人还留在京城,是我们先回青墓。」

    「因为系世姐不见了,我们才和从仆回来喔。夫人说京城很危险。」

    两姐妹同时揪着他的衣袖。

    「草十郎都去哪里呢?从那以后怎么过日子的?」

    「草十郎,系世姐为什么失踪呢?」

    两姐妹照例你一言我一语起来,草十郎无法回答,支吾半晌后说:

    「……总之发生许多事。知道你们一切都好,我真高兴。」

    两姐妹目不转睛仰望着他,担忧地说:

    「小花鸡说喔,人家觉得草十郎变瘦了,看起来好累好悲伤。」

    「小金雀说喔,我们一眼就认出草十郎,可是你比以前穿得更随便。」

    「我想换件衣服,你们知道哪里有卖吗?」

    草十郎问道,女童们拉起他的手说:

    「不必去找店,我们会侍候你的。」

    「你是我们姐妹的第一位恩客喔。」

    草十郎被两小拉着走,又诧异道:

    「你们真懂恩客的意思?不是还没正式陪客吗?」

    「不懂的是草十郎喔。」

    走进店门后,两姐妹自负地说:

    「我们不在乎打赏,只要找到值得喜欢的公子就够了。至于其他客人,管他献出多少财宝,都照收不误。」

    「我们还没独当一面,不过可以合力完成陪客姑娘的差事啊。」

    草十郎在桶里清洗双足后,由两人带往小厅房。他仍忧心忡忡,只怕旅店的管事人真会撵自己出去。

    对会见识京城第一豪府的草十郎而言,烟花女住的馆舍似嫌寒怆,屋柱也欠牢实,但从地方建构来看算是十分雅致。外庭显得相当宽敞,草十郎随意眺望之下,觉得自己恐怕不适于接受这份款待。

    朝走廊的纸门打开了,一个穿着美丽薄裳的女子走进厅内,草十郎不禁紧张起来。女子进来随即说:

    「真失礼呀,被两个小丫头强拉进来,是否让你不快?」

    「不,是我冒昧……」

    草十郎嗫嚅说着,抬头一看,只见对方随即泛起微笑。

    「啊,果然是你。还记得我吗?就是那日在上皇楼座陪侍的真鹤啊。」

    「是的,我记得。」

    草十郎答道,其实他对这张带着笑靥的面容毫无印象。当时五颜六色的华裳令人眼花撩乱,根本记不清相貌,所幸对方认出自己。他略感安心后,这才坦然相告:

    「其实我是听幸德的建议来此,只是恐怕不适合借宿,而且将有追兵来袭。假如造成贵店困扰,我这就即刻离开。」

    「请别见外,你已经是我们的一份子,至少对系世来说是的……」

    真鹤在草十郎面前落坐,她拢妥裙摆后,不胜欷嘘地说:

    「我不知听过多少次那孩子像云般消失的事,但还是不敢相信,甚至怀疑你们其实在刻意隐瞒行踪。不过,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草十郎强忍着悲痛,点了点头。

    「系世是在表演中从舞台消失。」

    「好可怜……」

    真鹤轻轻道:

    「对那孩子来说,今后才要大红大紫呢。她回青墓后,净是数落你的不是喔。还唱起『伊势海』,简直像变了个人。」

    「我曾听大炊夫人提过。」

    草十郎如此认同,真鹤就泛着泪光注视他。

    「好多人都疼那孩子呢。请你别客气,先在店里歇息吧。这是义朝大人的宿处,我听系世说你会效忠源氏,我们表面上不得罪一平氏,心中还是默默哀悼源家父子。」

    真鹤一时不忍离去,正在伤感之际,两姐妹捧着各式用品返回厅内。

    「唉呀,真鹤姐,不能抢客人喔。」

    「草十郎是我们服侍的。」

    「你们别玩得太疯,到时可惨了。夫人若在这里,瞧她会怎么修理你们。」

    真鹤娥眉一蹙,草十郎见状忙说:

    「不要紧,我和小孩子很投缘。」

    两姐妹听到有人袒护,便理直气壮起来。

    「该怪真鹤姐不知情,我们跟草十郎早就是『相好』了。」

    「小丫头口没遮拦,真没法子。」

    真鹤苦笑离去,草十郎不确定如此对应是否恰当,不过和小姐妹相处确实自在许多。

    草十郎眺着两女童雀跃端来的冷饮,还有装有切片西瓜的盘子、团扇、湿手巾,他试着拜托道:

    「你们唱『伊势海』给我听,好不好?」

    「那怎么行,羞死人了。」

    只见两小伸袖遮起脸,一反常态的模样让草十郎相当诧异,不免疑惑她们是否真的害羞。

    「你们上次不是唱过今样吗?」

    「可是,我们现在是你的『相好』呀。」

    「唱给我听的话,这次一定吹笛子。」

    他试着提出条件,两姐妹终于唱起来:

    伊势海呀

    朝夕海女忙寻取

    单贝聊以寄相思

    (……系世曾唱过这首歌?)

    百感交集中,草十郎不免大感意外。当他自觉堕入情网时,则是更久以后的事。在系世二度离开青墓为止,两人从未详谈几句。

    当时草十郎毋宁是想回避她,系世却不时注意他的一举一动,还装得若无其事似的回青墓。

    (我总以为被她耍了……)

    事到如今,草十郎终于了解自己告白时,为何系世那么震惊不已。甘美而苦涩的回忆,让他一时无力抬头。

    「好了,轮到草十郎罗。」

    「不能赖帐,约定就要吹喔。」

    两人催促之下,草十郎回过神来,重整情绪后从布袋取出横笛。

    「这是一首古曲,是我最珍惜的旋律,请你们欣赏。」

    这时他就像从来不会犹豫在人前吹奏似的,毫不抗拒眼前的两位听众。草十郎吹着吹嘴,轻松唤起音色,他无意了亮表现,只轻吹足以让女童们听见。

    曲调重复吹了两遍停止,只见小花鸡和小金雀满脸妙色,呆坐着一语未发。

    「不好听吗?」

    他沮丧问道,两人摇了摇头,唇边开始颤抖,嘴角直往下撇。草十郎忙要哄劝已来不及,两人同声大哭起来。

    草十郎完全没辙,还不及阻止哭声,这时真鹤听到骚嚷,用力拉开纸门进来。

    「你们怎么可以怠慢客人?」

    两姐妹手拉着手仍在抽噎,草十郎就代为说道:

    「没什么,只是在哭而已。」

    蹙眉的真鹤才以责备的目光望着他。

    「那么,是你惹哭她们?」

    「我只是吹给两人听……」

    草十郎惊慌回道,两姐妹则哽咽说:

    「因为笛声教人想哭嘛。」

    「听了好心酸喔。」

    真鹤惊讶注视着抽搭不已的两姐妹,再度面对草十郎。

    「你宁可吹给她们听,却拒绝上皇召唤,不愿单独表演啊。」

    困惑的草十郎不知如何回答,她就倾身说:

    「让我听听连系世都着迷的笛声,我也想一饱耳福。」

    「……这是连系世都不知道的古曲,我在想不知有谁听过。」

    「没关系,吹给我听吧。」

    真鹤再度说道。于是他吹了一遍,吹完时,女子同样泪如雨下。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么哀伤、凄美的音色。为何你吹如此感伤的旋律,还能无动于衷?」

    「这很难解释……」

    草十郎为惹得她们流泪而困惑不已。

    「我也是第一次让听众有这种反应。」

    「啊,真是的,害我想起往事。」

    真鹤呜咽说道,仓皇离开厅房,不久,带着好几位姐妹返回。

    她们听完他的吹奏,果然全都流下泪来,而且听众愈聚愈多,夜阑时,草十郎自然被邀至敞厅,在拥挤不堪的众人面前表演一番。

    鸟彦王飞来停在钓樟枝上。

    「听说你昨晚刷新纪录,让一个姑娘召来十八位姐妹作陪?」

    草十郎瞪着乌鸦。

    「凭你一只鸟,从哪打听这种小道消息的?」

    「这可是长年功力喔。」

    「昨晚聚集的听众,比你说的还多一倍。不只是那些姑娘,还包括老弱妇孺。」

    草十郎叹息后说:

    「我只是想让他们听……认为可能有人听过旋律。我只应要求吹了几次,可是愈来愈无法掌握状况。有位卖发梳的婆婆会是烟花女,只有她表示这旋律和足柄的曲风很像。」

    「你自己还不是记不清曲调?」

    「是啊,说不定是我或家母的即兴编曲。」

    草十郎仰望青空,又说:

    「这里的烟花女据说就像那位卖发梳的婆婆,小时候原本住在箱根坂,后来辗转到青墓,不过一定有些人去了坂东。话虽如此,就算确定家母是其中一人,也无济于事啊。」

    乌鸦睁着圆溜眼注视他,又说:

    「不过,事实证明你能在大庭广众下吹曲。这样不是该满意了?」

    草十郎并没应声,玩起膝上的横笛。

    「坦白来说,以前我从未注意自己的笛声是寂寞、悲伤、令人心酸。看到全场都在哭泣,我觉得很过意不去,奇怪的是大家还想再听好几遍。」

    鸟彦王偏起黝亮的头。

    「我不能确定人类的情感,只觉得那是因为哭泣让人很舒服吧。」

    「是吗……?」

    「或许他们与你的笛声起共鸣后就会变成那样,鸟类听了不悲伤,但在系世消失更久以前——就晓得笛声在不断呼唤什么。」

    草十郎略经思索后,小声说:

    「或许我只能这样表现笛音,因为总是孤伶伶的。不过总认为寂寞或悲伤,心酸容易让人自暴自弃,我不希望将这种心情传给系世……」

    他相信本身绝不是有许多快乐因素的人,只觉得以往吹奏时得以超越喜怒哀乐,让全身浸润在更丰富的感受里。

    「唔,好难喔,似懂非懂。」

    鸟彦王沉吟道,这时感到草十郎身后有动静,立刻住嘴飞走了。草十郎一转头,见到真鹤从厅房走来。

    「你会无聊吗?我们平时都习惯下午开始作息喔。」

    「不会的。」

    草十郎答道,真鹤露出微笑。

    「昨晚你的表现备受赞赏,我们希望你能在此多待一阵,这不仅是为了系世而已。」

    「我不能待太久,还有许多事情要办。」

    愈获好评,愈让他觉得不能安心久宿。真鹤见他态度坚决,就点点头。

    「我知道系世为何喜欢你,因为你是个坦然随兴的人——即使昨晚有其他客人羡慕不已,你还是依然故我。在笛声中,确实表露这种格调。」

    她停顿后又说:

    「不过在你即时启程前,是否能接受一项请求呢?或许你会有所闻,这间旅店有一位义朝大人的千金。」

    「我听义平大人和系世提起过。」

    草十郎眨眼说道。老实说,他到青墓后从未想起此事。

    「那位小姐听到昨晚的情形,对你非常关心,向我表示希望能见你一面。当然她是听说你随义朝大人出兵,一同落难远逃,或许为了这个缘故,想与你交谈吧。」

    「是吗……?」

    草十郎不觉暗忖千金的年纪,既然系世称是「女孩」,想来并非年长之辈。

    「一连串的不幸让小姐元神耗尽,自从目睹朝长大人辞世后,她经常食不下咽;在听说赖朝大人被捕后,更是慷慨病倒了。原本体质弱不禁风,连下床都很吃力,这次小姐表示想见你,真是破天荒的事呀。」

    「嗯。」

    草十郎含糊应道。他持保留态度,避免询问小姐芳龄,更忌讳问及是否已经陪客。

    「能请你与小姐见一面,安慰她好吗?谈谈你所知道的义朝大人和几位公子的轶事,小姐应该很欢喜。」

    草十郎实在没有理由拒绝,对这位左马头义朝之女、与恶源太义平和三郎赖朝有血亲关系的女子,他相当期待这次会面。

    「虽然孤陋寡闻,若能效劳,我在所不辞。」

    草十郎答道,真鹤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那太好了,黄昏时我会来带路,小姐不住这里,是在北馆起居。大炊夫人平时住北馆,系世也在那里生活,我将带你去看她平日习舞的北舞殿喔。」

    2

    草十郎想不透为何要等到日暮,或许夕凉时,纤弱小姐才有兴致交谈,毕竟这是白昼酷热的季节。

    由于彻夜未眠,他决定先午睡,傍晚沐浴后神清气爽,穿上两姐妹准备的衣衫(顾不了花色如何),就径自前往北馆。

    真鹤带领他参观设于馆舍前端的舞殿,说明系世练舞的情形。

    「系世的舞艺过人,我实在比不上她,很早就看出她极有天分。是啊,她十岁就开窍了,总之比任何人还勤加练习。在夫人的严格调教下,其他女孩全都哭哭啼啼,她却不以为苦。当然系世个性好强,但不仅如此,该怎么说呢,就好像只有她能了解——献身舞艺的真正意境。」

    草十郎试问道:

    「你还不了解舞的意境?」

    真鹤淡淡一笑。

    「唉,我还算是上得了台面的舞姬喔。可是系世的全神贯注,让我有更深刻的感触,好像独自在凝视另一境界,那可说是与生俱来。」

    女子注视磨滑的地板,幽幽说:

    「光靠小聪明是无法全神贯注的,她勇于尝试,却就此消逝。别人感觉凄美,但对习艺者来说,这才是令人称羡的境界。」

    (系世是不得已才消失的……)

    草十郎如此思忖,却不知该如何向对方解释,唯有踏在这片地板上,默默追忆小系世屡次踏地练步的情景。

    义朝千金的闺房紧邻舞殿,真鹤带草十郎进房招呼后,就迅速离去。老实说,草十郎在房内很不自在,小姐隐在屏风后,若无灯明只现一片漆黑,尽管如此,灯台仍然不见火影。

    「请问……」

    他支吾问道,里方的人微微一动,裳声翠翠轻响。

    「草十郎大人。」

    只是轻轻嗫诉,声调却清凉而甜美。

    「请到外面廊檐看看如何?今宵的月影很迷人。」

    草十郎舒了口气,欣然走到房外,仰眺夜空,果然浮现十三夜(※农历每月十三日之夜。)的明月。

    小姐打开面向庭院的板窗,半身隐坐在小遮帐后。她像是娟雅女子,含着楚楚羞涩,薄暗中唯见长发和淡衣,举止相当稳重。草十郎原想端详她,又觉得失礼而作罢。

    白昼的暑气已褪,风儿拂颈丝丝沁凉,小姐闺房的檐端悬着小巧风铃,随风轻送朗音,由此可感受她是风雅度日。

    「听说小姐想了解我的事情。」

    草十郎不知该如何表示礼数,语气显得生涩。他没有踏上廊檐,只站在庭中说话。小姐悄声答道:

    「是的,不过我很想听你吹笛,她们对你赞不绝口。」

    「我带横笛来了……」

    其实彻夜重复吹奏下,他感到相当厌倦,希望尽可能别再碰笛子。

    「昨晚我吹过很多次,而且现场无人知晓曲调来历,我暂时不想吹了。」

    「是吗?那实在太遗憾了,大炊夫人若在旅店,或许有些头绪。听说会唱足柄的人绝无仅有,家母或许知道从箱根坂东行的那些人的消息。」

    她深表同情地说道,草十郎则摇摇头。

    「不,没关系,我不想太过深究,只希望有机会能让大家欣赏。何况,我已经不是恋母年纪了。」

    「原来如此……」

    对方陷入沉默,草十郎感觉气氛有点僵,试着找其他话题交谈。

    「听说夫人仍留在京内,你以前去过京城吗?」

    「没有,我从没离开青墓,既然生于此,也要亡于此。父亲大人和几位兄长遭遇不测,我从此足不出户,无力造访别处……进京不过是梦想。」

    小姐的声音愈显消沉,草十郎难堪极了,努力绞着脑汁,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我也不能去京城,我们可说是同病相怜。照理来讲,我不能久待在同一个地方。」

    「你今后要去哪里呢?」

    「连我也不清楚。」

    小姐默然半晌,从遮帐后轻盈欠身而出,忽然自称道:

    「我是万寿,请这样称呼我好吗?」

    「万寿小姐?」

    「义朝大人行经青墓时一定会来旅店,总是叫着万寿、万寿的,对我疼爱有加。嫌仓的义平大人时常差人送来礼品,少主尊母的故乡是在越前,他经常从这里北行。」

    「原来如此,然后才到奥美浓……」

    草十郎喃喃说道,心想此时注视小姐也无妨,便眺望那张容颜。果不其然,月影中浮现的五官纤秀端丽,含着一抹哀戚之情。

    她与系世看似年龄相仿,却是一位细致异常、冰清玉貌的少女。长相与义朝和义平没有任何相似点,也不同于赖朝,勉强说来,与一郎朝长有几分相似。

    「……他们都逝去了。再无人视我为源氏后裔而来访,我只能流落烟花,任人忘却。」

    那伸袖揩泪的模样,令草十郎相当不忍。遇到这种变故,会卧病在床也在所难免,然而少女完全无意扭转不幸,宛似夜绽晨凋的白卉,本身对人生即充满无奈,看在旁人眼中,更是情何以堪。

    「如果我的笛声得以慰借,就恕草十郎献丑了。遗憾的是,我的曲调不适合众人,会让听者更伤悲。」

    草十郎说道,万寿则摇头拭泪。

    「不好意思,让你费心了。昨晚我在房内听见,因此还有点心得,只配合你的曲调略微试弹而已。」

    「你弹过曲子?」

    「我是弹和琴(※日本弦乐器之一,自古用于雅乐的六弦琴。)。」

    她犹豫片刻后,腼腆地说:

    「是我不该向客人索求,必须主动献艺取兴才是。明明你是客,我还不能适应这些规矩。你愿意赏光听我演奏吗?」

    「是的,我很乐意。」

    只见她从房角走向和琴,草十郎放心坐在廊檐,因为接下来听琴就不需担心找话交谈,这真是求之不得。

    万寿以义甲清脆拨弦后,熟练地轻快调弦,举手投足间比刚才更自在,将草十郎的笛曲以琴音重现一递。

    「你瞧,我记住了。」

    那旋律分毫不差,草十郎泛起了微笑。

    「小姐音感真准。」

    「因为我知道……这是发自内心的衷曲。」

    万寿纯真地说道,又继续抚琴,在初调中加入新间奏,旋律粼粼扩展。草十郎讶异之余,从中发现旋律并无过繁,总能掌握最初曲调。无形的音韵波澜延展,催起周围涟漪,而核心始终不变——

    沉浸在耳福中的草十郎,不觉倾身细听月下琴音铮纵,沁人心怀。

    万寿不愧琴艺过人,连在上皇连夜笙歌之际,草十郎也不会听过如此优美的音色,让他升起早有相识的怀念之情,深深震撼心弦。

    曲终时,草十郎屏息说:

    「为何你做得到?居然保留原调,奏出如此盛大的曲子。」

    她望着草十郎,淡然一笑。

    「因为你我心中拥有同样旋律,果然你听出来了。要不要合奏呢?你应该也能表现。」

    草十郎摸着装横笛的布袋,仍有些犹疑。

    「……我从没和别人合奏过。」

    「我们可以配合无间。」

    小姐表情认真地说:

    「你是能与我产生共鸣的人,这次邂逅前——其实从系世提起后,我就感觉非你莫属了。」

    翌晨,草十郎询问鸟彦王:

    「你觉得万寿小姐的琴艺如何?」

    不知何故,乌鸦调头开始整理羽毛。

    「不怎么样。」

    「什么嘛,鸟也会讨厌和琴?她弹得很动听呢。」

    鸟彦王盯着他,接着说:

    「我奉劝你别对雌娃畏缩,可没叫你花心喔。」

    「谁花心了?她是左马头大人的千金呢。」

    「没想到草十抵不住名门的诱惑。」

    草十郎不禁光火,气冲冲说:

    「少胡说,我都关心三郎少主了,怎么能对她不理不睬。我只想尽自己所能,鼓励小姐振作一点。」

    乌鸦一派超然说:

    「幸德不是叫你别在青墓待太久吗?」

    草十郎被说到痛处,一时无言以对。的确昨夜在离去前,他竟答应小姐今日还来合奏。

    「……昨晚的默契还不够,我想稍微习惯后,将有不错的成果。」

    「你的成果,是指掳获雌娃的芳心?」

    「你很欠揍喔。」

    草十郎当真出手,当然没挥中乌鸦。鸟彦王飒然飞起,逃往他构不着的高处,接着说:

    「搞不清状况的是你喔。我们鸟族很清楚什么是『巧啭应和』,合奏就是这么回事。」

    「随便你去讲,反正我关心的是小姐为何比我自己更了解旋律,还有为何我对她的演奏有似会相识的感觉。」

    草十郎向它表示时,发现这只是没自信才说的借口。

    「我已经无法掌握过去如何和系世的舞蹈产生共鸣了,自从不能在放空状态下吹笛后,我就无法恢复从前的状态。假使能与万寿小姐的琴声起共鸣,我也只能姑且一试。」

    鸟彦王垂下鸟喙。

    「这小子真麻烦,我以老手的立场给句忠告吧。几只雄鸦同追一只雌鸦时,多半靠体力和胆量就能摆平,不过雌鸦间在抢对象时,可是很恐怖哩。」

    日暮时分,草十郎前往探访万寿,她比昨夜更平易近人,房内留一盏星灯,这是由于今夜凝云密布,月儿渐圆却较前夜微暗之故。

    「你曾听系世抱怨过我吗?」

    草十郎问道,开始担心小姐对自己了解太多,只见少女悄然微笑。

    「该怎么说呢,系世的个性率直,她谈起很多关于你的事,像是在河滩贸然加入表演、忽然出现在上皇御所,还去了贼寨——」

    「那丫头话真多。」

    「嗯,从以前我就习惯听她说了。」

    在灯畔细眺下,只见单薄夏衣的万寿,那削肩曲线比系世更柔弱,按弦看似费力,纤腕近乎欲折,娴静的姿仪凭添几分熟韵。

    「你和系世一起生活时很亲近吗?」

    「我们同在北馆成长,但不致于形影不离,因为我长年卧病在床。她与我性格相反,总是活泼好动,从小就常来我枕边,讲好多别人不知的冒险趣事。」

    万寿分明知道系世失踪,不知何故,却对此事绝口不提。第一夜聚集的听众皆问起系世去向,让他暗自感到没辙。万寿对凡事莫不兴叹,奇怪的是,对失去系世却无动于衷。

    当草十郎陷入沉思时,她不安地微微一动。

    「怎么了?」

    「不,我在想小姐光听系世描述,为何就认定你我之间有共鸣?」

    「啊,是我多虑了。」

    小姐轻耸弱肩,略带促狭的神情恢复少女模样。

    「因为系世唱过『伊势海』。」

    草十郎正想不知如何对应,就在苦思之际,万寿以指尖轻拨几丝琴弦。

    「系世的舞艺无人能比,但她也有无法传达的意念。这点我们两人从一开始就知情,因为她太幸运了。」

    「什么意思?」

    不解的草十郎喃喃问道,系世的际遇绝不算是幸运。

    「系世同情我,可是她不会遭逢这种不幸。我失去珍爱的至亲手足、失去活下来的价值,系世只是从旁观者来表示怜悯,与你的同情方式完全不同,你的笛声含有目睹悲惨者该有的音色。因此,她输了。」

    万寿极为苦恼似的迅速说完,不待他回答就坐回琴前。

    「在这种情况下,音乐比语言更能引起真正的回响。我们来合奏吧,一定有更深的心灵交会。」

    草十郎想不通系世为何会输,唯有同意取起横笛。纵然心中无法释然,但不可否认的,与万寿合奏极为得心应手。

    意识他人演奏的同时,或是交互对奏,或以同节拍相和、仅配合主调吹出别种旋律,这是草十郎生平第一次体验,仿佛置身更幽阔的境界,他为此忐忑不安。他知道笛声若配合万寿的琴音,将轻易达到另一境界,因为从一开始,乐韵就隐隐掌握到类似的感觉。

    (这是怎么回事……?)

    愈熟悉她的琴音,愈觉得似曾相识,草十郎受到记忆中的感觉召唤,心情十分安谧。然而,两人仍有微妙的歧异存在,今后的发展还是未知数,当完全配合时会发生什么状况,此时还难以预料。或许如此,才让他不断感受这种诱惑。

    不知不觉间,草十郎又答应小姐隔夜再访,他太想了解两人的合奏究竟能达到何种境地。

    第三夜,萧雨未歇。

    应该是盈月当空,却是不见月影的漆暗。草十郎表示遗憾,万寿却摇头道:

    「不,像这种夜晚,你不觉得最能淋漓发挥吗?我最喜爱仲夏的雨夜,」

    草十郎语气略显郑重地说: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明天非出发不可,因此我想在今晚尽情吹奏。」

    小姐微微屏息,涩声问道:

    「你要离去了?」

    「有追兵在寻找我,会对旅店造成困扰。」

    「想寻找藏身之处并非难事。」

    万寿以令人惊讶的笃定语气说:

    「以后你必须留在我身旁,因为这是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

    「这是宿缘。」

    草十郎微感诧异,仍毅然说:

    「我已经铸成难以挽回的大错,必须找出让消失的系世重回世间的方法,因此不宜久留。小姐盛情慰留,草十郎不胜感谢。」

    万寿凝眸望着他片刻,深叹了口气。

    「来合奏吧,你一定会改变心意的。还有,事实都摆明眼前——你仍不明白。系世之所以消失,就是为了将你引到我身畔。」

    草十郎不禁蹙起眉心。

    「什么意思?」

    「你很珍惜系世,可是你们可曾真心面对彼此?即使人在眼前,难道不是各怀心思?因此她才会消失。就像你我之间,并没有真正的牵绊。我们能看见彼此,因为内心拥共同样的阴霾。」

    「你为何说这些——」

    草十郎霎时背脊发凉,无法再讲下去。他压根儿没想过万寿的话,然而,她多少尖锐点明了事实。的确,系世的舞与他的笛或许欠缺交集,既然从没意识过,在经人指出后也无从反驳。他茫然注视对方,万寿泛起悲凉的微笑。

    「我和系世互为表里,总是完全相反。不知究竟谁是表、谁是里——不过现在我知道,系世才是里喔。」

    万寿拨响和琴,指尖轻挑,奏起今夜的终曲。

    「这是我们心灵交会的明证,那么,来共谱这段心曲吧。今宵是该达到最高境界了。」

    草十郎心如乱麻,但有横笛在手,依然徜徉自如。到了第三夜,他已深悉万寿的奏法,节拍和音色了然于胸。于是他不禁思忖:

    (我和系世真的没有牵绊?不管是喜欢她还是任何心意……我认为彼此灵犀相通的想法,难道是我自作多情?)

    如今他实际感觉的共鸣,唯有万寿在耳际奏响的音色。如此一想,更让他丧失自信,无论是为系世而吹,还是系世会经存在的现实,都像一场幻梦。唯有失意,宛如击岸奔涛汹涌而来。

    (我为什么喜欢系世……?)

    就在思索之际,些微的记忆苏醒了。系世的清澄旋律——那无声的乱拍子舞步,让他透过心灵得以听见。

    草十郎想起系世的舞蹈臻于极致时,白光就像芦苇新芽般笔直、无穷无尽地延伸。正因为目睹那份清冽,才会为系世的祈祷之美而感动。

    如今,万寿的琴和草十郎的笛所谱出的旋律,与系世的祈念截然不同。两人的共鸣充满悲叹、孤独、寂寥,还有对失去的执迷不悟。这些意念若与系世达成的心愿一样强烈,那绝不属于光明之念。

    (……不能达到最后境界。)

    草十郎顿时醒悟了,悲叹的结果只会徒生「怨恨」。

    于是他终于察觉——自己在何处对万寿的琴音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就是贵船山的洞穴、幸德所说的「鬼都」,从地底深渊发出湿息、不断轻轻细喃的暗界。

    恍然大悟的瞬间,草十郎浑身汗毛直竖。

    事到如今,他无法停止吹奏,虽想抗拒不断逼近的琴音,身体却被牢牢攫住。

    尽管如此,草十郎奋力抵抗,亟欲让笛声摆脱琴音,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抵死做到了。这一刹那,横笛从他手中激飞滚落。

    草十郎早在笛身敲地落下之前,就明白吹嘴已裂,在笛孔之间形成一道深痕。

    万寿发出凄厉的叫喊,就在草十郎汗水淌入眼中,眨眼无意一瞥时,发现房内空无人影。

    3

    「老实说,我根本不晓得怎么回事。」

    草十郎发出长叹,对鸟彦王说道:

    「真鹤确实带我到舞殿,谁知道她说记不得曾和义朝大人的千金交谈的事。我说已和小姐见过面,她就面色发青地颤抖起来。听说小姐是今年春天自尽的……当她以为赖朝少主将遭处斩后,从此就欷嘘厌世了。」

    「那么,跟你合奏的是谁啊?」

    「好像就是那位小姐,无论是外貌、谈吐,还有弹琴的特微都和她一致。你不是听到我在合奏吗?」

    草十郎问道,乌鸦缩了缩头。

    「唔,模模糊糊,好像有吧。」

    草十郎瞪着态度低调的乌鸦。

    「你明明给我太过离谱的忠告。」

    「死后会动会开口的家伙,鸟儿没当它是个东西。或许你真的陷太深,才会听到琴音。何况我的忠告一点都不离谱,到头来,你还不是被吓坏了?」

    鸟彦王扑扑翅膀反驳道,思索片刻后说:

    「对我们鸟族来说,地下实在不敢领教,不过草十是人类,和洞穴下的家伙多少合得来。都是你当时钻进那种地方,才有怪东西跑出来附身。」

    「听说全旅店的人都以为我是怀想系世才在舞殿吹笛,所以才随我去。不过,据说舞殿隔壁房内,还放着已故小姐的和琴。」

    鸟彦王惊呼了声「天啊」。

    「如果你们完全配合吹到最后,不知后果变怎样。」

    「谁知道,大概一命呜呼吧。被小姐慑去后,我恐怕成了憎恨平氏的怨灵。虽然只是单纯假设,但至少不能去找系世了。」

    草十郎又叹了口气,注视手中那枝已坏的横笛。

    「只有它摔坏是事实,唯有这件事千真万确。」

    鸟彦王飞下来细看出现裂痕的横笛,仰起鸟喙望着他。

    「虽然赔上珍重的笛子,你并不像以前那样沮丧到没救啊。」

    「不,我很沮丧,只是多少可以掌握状况了。」

    草十郎小声道,半晌又说:

    「……或许我确实抱存某种意念,以致于被小姐引走、与她产生和鸣。然而我仍有自觉,知道随她同去的下场将是万劫不复。」

    草十郎以指尖抚着麦芽黄笛管,继续说:

    「我的音色太悲伤、寂寞,因此引来小姐关注。如此一想,透过亡母的横笛追忆她遗留的旋律,当然会唤起逝者的关心,过去我是那么执著于母亲的遗物。」

    紧握着长年熟悉的横笛,一想到总不离身的东西再无法吹时,他就心如刀割。然而笛身毁坏后,他恍如大梦初醒,多少发觉自己正开始追寻母亲遗物所不能担负的任务。

    (……如果笛子没在舞殿摔坏,就无法抗拒万寿,只能不断吹下去。籍着毁坏失去音色,这枝横笛——或许正是娘最后在守护我。倘若如此,我不能为它毁坏而伤叹。)

    他想起向万寿坚称「已经不是恋母年纪」,其实只是虚张声势,并非真正的心声。既然承认,就必须勇于超越,至少不能前进的话,就无法到达系世的所在之处。

    「总之我平安无辜,并非以后不能再吹,失去母亲的遗物,还有其他笛子可以取代。」

    草十郎由衷说道,鸟彦王则明快地说:

    「你还没放弃寻找系世罗?」

    「是啊,我知道是铤而走险,不过总该挑战才对。」

    这时纸门拉开,孪生姐妹送来过时的早饭,一看笛上有裂痕就发出惊叫:

    「草十郎,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望着鸟彦王倏地飞走后,答道:

    「摔坏了。」

    「什么?糟糕,不能吹了?」

    「嗯。」

    「唉呀,天啊,这还得了。」

    「青墓应该有笛商吧?能帮我找来吗?」

    多亏两姐妹视为天塌消息逢人便说,不久便传遍街巷。晌午前,青墓一带全在谈论草十郎摔坏亡母的遗物,原本这也是人们逮到机会,话题总不离万寿的灵异事件。

    最初那夜的听众几乎全都包了赏礼让草十郎买新笛,住在靠艺曲维生的乡民既然认同他的才能,会有这种表示可说是理所当然。他面带难色,将送来的赏钱递给真鹤看,只见她神色严厉,告诫如果拒绝给赏就是不近人情。

    「可别辜负人家的好意喔。我们靠技艺为生,这是对你的才艺表示敬意。你太谦卑的话,反而会伤了人家自尊心。」

    当然还来了几位听到消息的商人,草十郎这才知道原来横笛款式不一,从竹管粗细、笛孔数、到涂描金漆绘等华丽装饰,种类可说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依年份标示不同价码之物。

    尽管展示几十枝横笛,草十郎完全不中意,真鹤终于不耐地说:

    「你太执著令堂的遗物了,最好明白要找分寸不差的东西,根本是强求。」

    「不是的。」

    草十郎快快否定道,想表示并非寻求同样款式,因此才更棘手,但已无意说出口。至今仅吹过一枝横笛,连他本身也不知今后该吹何种款式。

    午后,鸟彦王见商人离去后,就飞来说:

    「别磨蹭了,以前逮捕雄娃的那群尾张武士团已到青墓的入口,看样子平氏手下是冲着这间旅店来,最好趁还没遇上前先走为妙。」

    草十郎叹了口气。

    「果然不该急着物色笛子。」

    真鹤见草十郎仓促系上绑腿,便惊讶赶来。

    「怎么回事?你不想带走新笛子?说什么要去找回系世,难道只是空话?」

    「不,我不会放弃她。可是现在若不离开——平氏的手下即将来此。」

    草十郎说道,真鹤的神色如遭晴天霹雳。

    「你果然知情。」

    草十郎略显困惑地注视她。其实这消息得自乌鸦,他知道女子多少会诧异,然而真鹤的反应并不仅于此。

    「请别误会我怀疑店内的人,系世会说烟花界一味攀权附势,但我认为这是情非得已。如今是平氏天下,若被人发现我在此,一定会造成旅店困扰。」

    真鹤仿佛想哭泣般倒抽了口气。

    「原来你知道……是的,向平氏通报朝长大人埋骨处的是我,跟弥平兵卫相好的也是我。无奈呀,我是身不由己,就算被万寿小姐诅咒也死有余辜。」

    草十郎凝视着失去笑靥的真鹤,不禁为之动容。

    「我想没有人会怨恨你,其实小姐也能体谅。战争对任何人都是强行逼迫,我也曾犯下许多过错。」

    真鹤竭力忍住泪水,突然塞给草十郎一袋钱币。

    「拿去吧,我们全都深信,唯有你才能找回系世,希望你们都幸福……」

    草十郎略一迟疑,便点头收下。

    「那我恭敬不如从命,希望能将大家的心意转达给系世。」

    孪生姐妹跑出来,分别揪着他的两袖。

    「你要走了?」

    「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草十郎伸手探着系世的鞍袋,取出金栏碎布和金漆贝壳,交在两人掌心。

    「谢谢你们照顾。」

    两女童盯着这些华丽巧物,惊讶得忘了阖嘴。

    这时,一位老妇朝他们走来。

    「草十郎。」

    他回过头,正是到此第一夜认识的卖梳老妪。她枯槁的白发扎在脑后,拱身驼背的模样颇为寒酸,但从满布皱痕的面孔和立姿,依稀透着昔日会是风光名妓。

    草十郎为当日之事道谢后,老妇摇头说:

    「我全帮不上忙,那天起就不断回想,希望找出线索……听说你的横笛坏了,是真的吗?」

    「是的。」

    「买新笛了?」

    「很遗憾,还没时间去找。」

    草十郎连忙说着,以为对方必为生意上门。不料老妇没再细问,又说:

    「我有关于笛子的回忆,就是会有行商小贩牵着小系世来到青墓,他是以卖笛和竹艺品为生,还听过系世的故乡在富士,那里有良好的竹林。你可知道收养系世的老翁,曾是一位制笛师吗?」

    正想匆匆离去的草十郎不禁驻足,望着老妇。

    「不知道,我只记得系世说她是从竹丛捡来的。」

    「那位制笛师已去世,你不妨去瞧瞧那片竹林,或许能制造适合去找系世的笛子。」

    草十郎屏住气息,听到这番话,觉得唯有前往富士,才有希望获得可吹之物。

    「请详细告诉我,那是在富士山麓的何处?」

    他直逼问道,老妇见年轻人如此浮躁,就笑起来。

    「唉,我无可奉告哪,因为从没去过。倒是带系世来的那个小贩叫佐吉,目前仍在各地卖竹艺品,我和他很熟,刚好他来青墓。」

    老妇背后出现一个矮小老人,身穿朴素深灰衫,头戴歪扁乌帽子。态度极为诚惶诚恐,逢人便低头行礼。

    「是,我就是佐吉。人家说什么把我当人口贩子,这真的很困扰。当时从骏河带系世来青墓,其实情非得已……」

    草十郎迫不及待问道:

    「您卖笛子吗?」

    老者急忙摇手。

    「不、不,现在完全没做这门生意,那位老翁是大纲里最后一位制笛师,他的手艺高明,但后继无人。至今在大纲仍有做竹笼的工匠,我为此做点艺品生意。」

    「您是否能带我去呢?」

    草十郎提出要求,老者仔细观察他后说:

    「原本我打算回骏河,你愿意跟行商小贩同行的话……」

    「不要紧,请带我去。」

    没有确切根据,草十郎仍涌起自信,知道自己该采取什么行动,于是变得精神抖擞,忙向卖发梳的老妇起劲道谢:

    「谢谢!我会照您的建议去系世家乡,我必须这么做。」

    老妇欣然点头,途草十郎一只丹漆小梳。

    「这个给系世——她最喜欢红发梳,见面时请记得转交。系世真是个好孩子,我最喜欢她活泼的笑声。」

    鸟彦王眼见草十郎从旅店出发,内心如释重负,飞下来停在他肩上说:

    「还好草十决定快溜,真是谢天谢地,我还担心你在启程前变卦呢。」

    「凭什么这样说?我又没躲平氏,是继续前进。」

    草十郎反驳道,乌鸦侧头瞅着他。

    「没想到这小子欠缺反省心啊。」

    他不禁露出苦笑说:

    「坦白讲,我也释怀了。事情若只发展到摔坏母亲的遗物,那我真怀疑幸德叫我来青墓是何居心。」

    「就算他心怀不轨,我也不奇怪。其实是你听他的话进洞穴,才被女鬼缠住。」

    草十郎继而一想说:

    「不,我觉得不是。或许我和万寿小姐的相遇无可避免,这跟我和系世的邂逅有关……那位小姐会说她与系世是互为表里。不管幸德想法如何,没来青墓就不知道系世的生长故乡。」

    「就算去富土山麓,也找不到横笛吧。」

    「可是有竹子,笛子这种东西,不过是一根竹管。」

    草十郎仿佛在自言自语:

    「说到竹管的特殊之力,在于吹者的强烈意念。我对母亲的遗物抱有很强烈的意念,才能将它发挥到极限。不过今后要吹的笛子,是为了让系世返回世上……因此才需要守护她的那片竹林的竹子。」

    「关键是意念很强?」

    「如果找不到适合的,就算亲自做也无妨。」

    他执意说着,乌鸦就叹服啼道:

    「我懂了,就是俗语说一念发心之类的。既然你有心,我会无条件追随。等到了系世家乡,再跟你提议也不迟。」

    「提议什么?」

    他诧异问道,乌鸦并不回答就飞走了。

    「别挂心,过阵子会告诉你。」

    与草十郎同行时,行商的佐吉似乎相当不安。

    草十郎不会带短刀,手中只有旅杖和行囊,自己的举动究竟哪里泄漏身分?

    「你……是去找笛子啊。」

    老者再三确认道。

    「嗯,是的。」

    「我不过是卖竹艺品的小贩……选择盗贼不入眼的便宜货做买卖,以求清简度日。不与人争、不问是非,脚踏实地活到这把年纪……」

    草十郎多少了解老者话中含意,就说:

    「我也不想招惹是非,免得造成您的困扰。我是武士出身,但现在没有侍主,不需接受任何命令,也不与人争执,只是个吹笛人。」

    「唉呀,请别生气,人有百种千样。我长年往来街道,见识过各种人,也看过年纪尚轻就遁入空门,你算相当奇特哪。」

    草十郎望着杖端,想起日满的锡杖,就说:

    「我不出家,不入佛门……因为我见识过比敏山那些侩兵的行径。」

    老者隔了半晌说:

    「……必然有人在夹缝间生存,我就是个例子。教人不解的是,靠砍竹为生的人总无法成为拥有土地的村民。至于居无定所的流民,在无形中保有彼此的牵绊。我会带系世去青墓,也是受这种维系所影响。」

    他们顺利离开青墓,朝东海道东进。二、三日后,佐吉对草十郎消除戒心,坦诚后的老人其实喜欢交谈,反倒是年轻的草十郎沉默寡言。

    原本行商者就忌讳拙于应对,佐吉每日在旅店附近解囊做一次生意,殷勤叫卖和随客闲聊,皆是长年养成的习惯。草十郎没插手帮忙,等有时出现欺老耍赖的客人之际,他就握杖杵在老者身边。对方见他气势夺人,便自动掏腰包付帐,佐吉大喜不已,对草十郎更加亲善了。

    「好久没感受到结伴同行的乐趣罗……再说,有年轻人陪伴真好。少壮时,我会随大人四处行商,不过亲人纷纷过世,如今剩我孤老一人。四处谋生不易,在得知无法收养系世时,我真是难过万分。」

    佐吉喝着晚粥,有感而发地说道。草十郎就试问:

    「现在还不知道系世的双亲是谁吗?」

    「是啊,唯一能确定她不是制笛的老夫妇所生。老翁只提过在竹丛捡到女婴,或许以为系世是竹取公主。不过,从那孩子遭遇的事来看,老翁的话未必是虚言。」

    草十郎眨了眨眼。

    「竹取公主是何方人氏?」

    佐吉讶异地望着他。

    「唉呀,你不知道?我以为这古老传说是家喻户晓。辉夜姬从竹里出生,她不断婉拒帝王的求婚,后来返回天庭。这个传说,跟竹里大有关系哪。」

    4

    在喜爱攀谈的佐吉详细叙述下,草十郎总算记住辉夜姬的故事。

    砍竹老翁在竹节中发现一位灿烂生辉的公主,在她长成远近驰名的美人后,受到众多贵人追求姻缘。然而她拒绝任何追求,在满月之夜留下悲叹的众人,与天廷的使者同返天界。原本辉夜姬就是仙女,只为了赎罪而降生人间。

    这段故事梗概,与日满极力主张系世是菩萨化身的说法有些雷同。

    草十郎将内容告诉鸟彦王,它立刻说:

    「这么说来,一定有人比系世更早消失在那扇门里,只是情节夸大不少。原来有前例可循呢,那太好了。」

    「好才怪呢。」

    草十郎瞪着乌鸦。

    「辉夜姬后来没回人间,一去不复返。」

    「哦,是啊。」

    草十郎叹了口气,心念一转说:

    「可是系世不是仙女,她会动凡心……也算不上绝世美人。」

    「我劝你最好别对雌娃说这种话喔。」

    草十郎不禁思忖,就算系世回来听了嘟嘴生气,那也多么幸福啊。他发觉辉夜姬的传说,对自己的一线希望构成严重威胁。

    由于暴风雨侵袭,富士川水位骤增,以致两人无法渡河而耽误几日。不过横渡陵旅路顺畅,可边前进山麓地带,边仰眺富士山高耸的靛青雄姿,

    有灵峰之称的富士山,从草十郎的故乡武藏平原便可极目望见,因此不觉得惊奇。不过非到近处,是无法体会真正的巍峨。升烟微袅的遥岭擎天孤立,平缓伸展的山麓延至平原尽头,而无他峰可与之争辉。

    从故乡遥望此山,因有丹泽的群山相隔,看不出单峰耸峙。然而那美丽的山势,以及入秋后仅有峰顶染成鲜耀银白的景致,让人感觉此山确实别具一格。

    来到骏河细眺的富士山,不愧是天下绝景。与其在阔地眺望那遮天俯瞰的壮势,倒不如深入山谷,任由山姿暂隐,再从头际上方隐约展现,如此感受更为强烈。

    草十郎和佐吉终于来到大纲里,此地人烟稀少,十分僻静。骏河湾附近有生意兴隆的旅店,再往内地前进就仅剩三五疏村,田埔但见零星耕作。

    「……总之这里是火神扬威的神域,据说触怒神明就会下滚烫的石头和灰雨,古时候这一带似乎埋在深灰里。当时会有帝王在山麓为女神建神社镇灵,百姓要想在猛神的地盘扎根定居,恐怕有的是苦头吃。」

    佐吉说着,朝竹林点点头。

    「只有竹林很茂盛,材质不输给西国。」

    当年养育小系世的制笛师家已不复见,同地点另建一间有新茅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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