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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五章)

    白树台学园内有好几个大型蓄水池。校地有几个地点略微形成盆地,有时会在晴朗的寒冷清晨起雾——校园导览手册上刊登着颇具奇幻风情的照片,如此解说着。

    御白穗祭的第一天早晨,是我入学以来首次看到雾的日子。

    闹钟把我吵醒,阿薰把我拉进浴室冲澡;我冲着热水努力把意识塞进脑袋中,正当我用毛巾擦头发时,不经意透过窗户瞧见围绕宿舍的群木间出现第一道曙光。光线被林间的白色雾霭四处反射,一点一滴吞噬夜色。我一时之间忘记自己即将迟到,被这幅景象夺去心神。

    「我们快走吧,学长,快迟到了!」

    阿薰拉着我冲出寝室。宿舍走廊躺着好几个在园游会前夕闹过头的家伙,地上满是宝特瓶与零食包装袋,差点害我跌倒。

    刚洗完澡,外头的空气简直寒冷刺骨,不过我的脑袋也因此清醒不少。从宿舍到学生会办公室所在的中央校舍途中,人行步道一走到下坡,视野便宽阔不少。

    我稍微减缓速度,吐了口气。雾中的校舍屋顶成为零星的天空孤岛,而最醒目的,就是正门前广场那座高达十八公尺的园游会形象塔。理工科全力打造的钢筋巨大四角锥顶端,有着沐浴在阳光中的白树台学园校徽。

    终于要开始了。

    心头既兴奋又期待,一股热血流窜全身,然而堆积在胃部底端的不安,也因此变得更加明显。

    *

    广大校地的西北侧树林中,有一座小小的鸟居。我们抵达时,会长、美园学姐、伊藤学长、枫花学姐跟过堂学长都来了,连桐香也在场。

    「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阿薰冲刺着穿越鸟居。

    参天巨槲的根部蹲踞着一座古老的神社,鸟居上写着「白树神社」四个大字。它是本校校名的由来,亦为本校守护神;园游会的正式名称——御白穗祭,据说本来是这座白树神社的例行祭典。

    执行委员长阿薰站在功德箱前面击掌,而我们也照做。

    尽管没有说出口,但大家应该都许下了同样的愿望。

    希望这两天的庆典能顺利结束——

    *

    「大门前已经挤一堆人啰。」

    从神社返回学生会办公室途中,枫花学姐对阿薰说道。

    「虽然每年开门前都会大排长龙,但今年人数特别多。我猜可能超过百人了。」

    「这么多?派两个人守大门够吗?」

    「目前还可以。」

    「媒体也来了吗?」

    「有七、八个很像媒体的人。负责守门的同学说,刚才有人问他们月岛沙树的事情。」

    「呜呜呜,我就知道。真伤脑筋啊。」

    「让我去替天行道吧。」

    「我过去用相扑招数解决他们。」

    「我只睡了两个小时欸。」

    「不,不行啦——」阿薰阻止副委员长们。

    甲央校舍的大会议室聚集了两百名执行委员。才一大清早,这间会议室便洋溢着庆典的氛围。

    「委员长早安!」

    阿薰一踏进去,全员便自动自发地起立。

    「收益四千万!」阿薰率先喊道。

    「收益四千万!」

    「收益四千万丨」

    「收益四千万!」

    委员们纷纷附和。这委员会的口号颇具白树台学园的风格,非常直白,随着收支目标提高而翻倍。

    阿薰环视在场的两百人,咽下唾液,再度开口。

    「……虽然发生许多事情.」他压低音调。「……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情,但这一天终于来了。能走到这一步,多亏大家的一路支持——」

    「还早得很呢,委员长!」

    「想耍感性,等结束后再说吧!」

    众人半开玩笑地喧闹,令阿薰一时退却。枫花学姐看不过去,干咳几声瞪视众人,他们这才安静下来。阿薰深呼吸两次,继续往下说。

    「媒体相关人员已经来了,我想应该是为了昨天跟各位说过的话剧社一事。我再叮咛大家一次,请各位冷静应对。」

    会议室内的气氛顿时为之冻结,阿薰赶紧解释:

    「所谓的冷静应对,是指当他们想向各位打探八卦消息时,直接当作没听见,向他们介绍园游会热门节目就可以了。」

    两百人齐声大笑。往旁边一瞥,只见会长跟美园学姐也欣慰地看着自家孩子成长。

    「无论是喜是悲,这两天就是我们的一切。」

    阿薰扬声说道。

    「大家玩个痛快吧!」

    现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过堂学长起身再度确认今天的行程,接着枫花学姐也大声念出会场警备跟接待处的人员名单;委员们分成十几个小组,在橘色执行委员会臂章别上各小组的徽章。伊藤学长负责分发IT社特制的改造对讲机;据说之所以做成耳机外型,除了方便双手做事之外,就是「看起来有模有样超级酷」。委员们个个喜孜孜地配戴装备。来宾可以一眼看出他们是工作人员,这主意真不错。

    我们总务执行部也在进行园游会时间表的最后检查,此时大会议室的门猛然开启,女学生狂奔而入。是负责守大门的女孩。她径直朝枫花学姐冲过去。

    「不好意思.有两三个疑似杂志记者的人闯入校内,我们本来想阻止他们,可是跟丢了!」

    阿薰一行人的表情顿时冻结。

    「怎么办,要召集所有警备人员找老鼠吗?」

    枫花学姐的说法真吓人。阿薰摇摇头。

    「不,这样只会将骚动扩大,而且浪费人力。既然知道他们的目标,目前只能先搁置不管。」

    「呃,门口的其他来宾开始喧闹了……」

    报告的女孩一脸虚弱地说道。

    「他们嚷着:『不公平,我们也要进去!』」

    阿薰抱头苦思。会长站在数步之遥的墙边静静听着,只见她往前踏出一步,似乎想出手相救。阿薰见状,赶紧抢先说道:

    「观赏意愿调查表已经发下去了,拿给他们写一写。」

    「对喔!这样一来,他们就会暂时安静些了。」守大门的女孩笑逐颜开。

    「告诉他们并非先抢先赢,讲得越详细越好。这样他们或许愿意在开场前到别的地方打发时间。」

    「好的!」

    抱着一叠调查表的两名委员冲出会议室,阿薰吁了口气。

    「还不到七点就吵成这样。」过堂学长表情一沉。「话剧社公演开演前,肯定还有得忙。」

    枫花学姐的眼神仿佛说着:「别乌鸦嘴!」刺进过堂学长肥嘟嘟的脸颊。

    *

    我在大表演厅后方的工作人员专用门前,听见御白穗祭即将开始的广播。改编成军乐风的一小节校歌,透过全校广播响遍校园;设置于校内各处的音箱所放出来的音乐,由于音速的不同,演变成一首壮大却不同调的卡农。

    『——全校的同学,大家早安!』

    阿薰的声音带着无数回音,穿过我头上。

    『很高兴顺利迎接这个早晨。庆典即将展开,本人感到既兴奋又期待。』

    我在开门前仰望天空,吐出一口白雾。阿薰的悸动所隐含的并非只有兴奋跟期待,但他的声音却听不出一点阴霾。刺眼的阳光,令我眯起眼来。

    『请各位衡量自己的状况,避免受伤,有困难务必互相帮助。』

    阿薰歌唱般地不断说着。

    『卖个痛快、演个痛快,让大家看看我们的骄傲——』

    没错。我们的庆典,绝不能让那些无聊人士破坏。

    『八千人快乐地为好几十万人制造欢乐,赚进好几千万吧!接下来!第四十二届御白穗祭,现在开始!』

    远方传来掌声与欢呼,烟火连续打上五发。风儿从形象塔卷起一片花雨,我打开门,踏进黑暗中。

    话剧社的演员们都待在休息室。我敲门入内,一进门便闻到扑鼻的火药味。每个人都穿好戏服化好妆,却闷不坑声地避开彼此的视线,感觉格外诡异。

    「早安,日影公主。」

    沙树学姐笑盈盈地起身迎接,却像是强颜欢笑;弥生同学也坐在最远的角落,假装读剧本。

    「大家早安。今天我负责大表演厅的警备工作,请各位多多指教。」

    我向众人致意,一边环视每一张脸。这也难怪,毕竟从前天傍晚到今天为止,沙树学姐都躲在自己的宿舍寝室,没有对社员解释来龙去脉;开演在即,总不能突然对大家说那些俗世烦恼吧。话说回来,照沙树学姐的个性看来,她应该会守口如瓶,那么热爱沙树学姐的社员们也只好闭口不语了。

    大家是怎么想的呢?崇拜的王子(虽然是女的)有男友,而且还谣传怀孕,却一个字也没解释。大家会觉得情感受到欺骗吗?会恨她吗?会生气吗?遗是会幻灭,一颗心离她越来越远?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演戏吗?

    不——这并不是我该担心的事情。

    割草耕种是我的工作,至于会在什么样的早晨开出什么样的花朵,果实是甜是苦,端赖她们决定。

    「呃……好像已经有很多媒体杀进来了。」

    话音刚落,众人顿时全身僵硬。

    「不只是沙树学姐,其他话剧社成员也可能在外面被媒体堵到,所以请大家不要轻易外出。」

    语毕,女孩们一个个染上不安的神色,我不禁有点自责,心想或许该说得委婉一些。

    「反正他们问我们也问不出什么.因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艾草绿衣裳的女孩不悦地说道。此言一出,无疑为满是火药味的密室凿了个洞。

    「沙树学姐!」

    第一个爆发的是穿着鲜红色衣裳的女孩。

    「请你现在马上解释清楚!」

    她用力一甩,一叠厚厚的纸砸在桌上,风压将她的头发往上一吹。那是前天的报纸,八成是从哪儿弄到手的吧。

    「这则报导里有几分真假?我、我、我相信沙树大人,请告诉我这全都是假的!」

    历经数秒钟紧绷的沉默后,沙树学姐扬起浅笑。

    「我也相信你的爱啊,My sweet cranberry cream tarte.」

    「不要用长得要死的甜点名称来唬弄我!」啊,她终于把大家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了。

    「照片上前面那个人是我,我没有怀孕。接下来的事我不能说得太清楚,因为这事关别人的隐私。」

    「那、那么……」

    「怎么会……」

    「沙树学姐有男朋友……」

    「既然去检查怀孕……呜呜……沙树学姐不是处女了……」

    女孩们唉声噢气,一副世界末日来临的模样。交个男朋友也没什么吧——不过我当然不能说。

    「呃,那、那么!」这次我刻意将声音装得开朗,却显得不自然。「这里没发生什么事吧?」

    然而,弥生同学却与身旁的女孩面面相觑,看起来扭扭捏捏。

    「……呃……」

    「弥生,那件事不用说出来。」沙树学姐这么一说,我反而更在意了。

    「发生了什么事吗?」

    犹豫半天后,弥生同学这才开口。

    「有一把枪不见了。」

    「……枪?」这突如其来的危险话题令我不寒而栗。

    「就是月岛学姐用的那两把纯白手枪,有一把不见了。明明是两把收在一块儿的。」

    「嗯……」

    「不可能只有一把凭空消失。」其他女孩说。「一定是有人偷走了。」

    「真拿你们没办法,小道具不见是常有的事啊。大家别在意,大不了我用单枪来演动作场面就好。」

    沙树学姐若无其事说道。弥生同学抬眼看看我又看看沙树学姐,其他女孩也脸色一沉。

    「有什么……不对劲吗?」

    沙树学姐再度用眼神示意弥生同学「别说出来」,但畏缩的茱丽叶依旧下定决心说出口。

    「那把枪是空气枪,射得出子弹。」

    *

    离开建筑物后,我打电话向桐香报告现况,顺便告诉她一把枪凭空消失的事情。

    『……手枪?』

    桐香讶异地回问,于是我告诉她那是演戏用的道具。

    「遗失的不是模型枪,而是空气枪,所以大家都怕得要死。」

    『也就是说,可能会有人中弹?」

    「嗯……她们好像认为,可能有疯狂粉丝认为沙树学姐欺骗大家感情,因而对她由爱生恨——」

    不过就我看来,头号疯狂粉丝不就是话剧社的那些女生吗?

    「应该不必管这件事吧,八成只是妄想而已。」

    『枪……只有一把不见……?』

    喂,桐香,你该不会也认真担心起这件事吧?

    此时,剧场的大门口传来喧闹声。「大家冷静,请好好排队!」声音隐含着一些怒气。

    「抱歉桐香,好像出事了。」

    我切断手机,往前奔去。

    大表演厅正面广场聚集了相当可观的人潮,人数大概超过一千人吧?不少人穿着白树台制服,但大部分都是校外人士。不仅如此,最多的竟然是打扮得光鲜亮丽的成年女性。

    「请填写姓名跟希望观看的场次!」

    「不是先抢先赢,而是靠抽签决定的!」

    「想看的场次多写几个没关系!」

    「今天的《罗密欧与茱丽叶》下午也有公演,早上的公演已经结束划位了!」

    执行委员一边发放观赏意愿调查表,一边扯着喉咙大喊。光是这样也就罢了,想不到表演厅的前门竟然围了一群人,开始争吵。

    「请没有抽到的人不要入场!」

    「请不要入场!」

    工作人员的声音已经接近哀号了。

    「月岛沙树同学今天也要登台吗?」

    「她已经在里面了吧?」

    「拜托,我们只是想问个话而已!」

    「只要十分钟,十分钟!」

    我的背脊冷汗直流。是媒体记者,而且许多人拿着巨大的照相机,绝对错不了。人数远远超乎我的想像,大概有三十人吧?一般来宾吓得只敢在旁边围观,八成是等待入场的客人。难怪广场的人挤成一团。

    「这样子客人进不来!」

    「请不要推挤!」

    工作人员悲痛的呐喊,被记者们没品的话语击溃。

    「我们也是园游会的客人啊!」

    「我只是说让我们进大厅而已嘛!」

    「又不是要你们给我们进去看戏。」

    「推挤的明明是你们!」

    「月岛同学——你在里面吧!」

    「你不出来,事情就无法结束喔!」

    会闹成这样还不都是你们害的!我心头燃起一把无名火。不只是我,其他客人似乎也跟我看法相同,谩骂声此起彼落。

    「闹够了没啊丨」

    「不是来看戏的就滚!」

    「工作人员想想办法好不好!」

    身旁的女执行委员泫然欲泣地看着我。

    「请、请问,牧村同学,我们该怎么办?」

    「我不想奉陪了,叫警察来啦!」

    男执行委员忿忿说道。

    「再二十分钟就开演了。」

    「干脆中止上午的公演算了。」

    「他们好像要暴动了。」

    歇斯底里的女性尖叫声,为这场骚动火上加油。

    「沙树大人,请你出来解释清楚!」

    「这篇报导是假的吧?告诉我们是假的!」

    大概是疯狂粉丝吧?只见一群二十几岁的女客人高举那篇八卦报导,围在记者外侧叫嚷着。我顿时头昏眼花,差点腿软;还是报警吧。尽管届时会越闹越大,也会在御白穗祭的历史留下污点,但现在管不了那么多。闹成这个样子,早上的公演非中止不可——不,说不定今年的话剧社公演全泡汤了。一想到休息室的尴尬气氛,或许只能出此下策吧。

    「……看不成了吗?」

    「听说今年的全新演出很棒说……」

    小声而恳切的呢喃,刮了我的耳朵一下。她们是手里紧握着抽到的票券,站在远方静观其变的观众们;我握紧拳头,大拇指指甲刺进掌心,刺醒几秒前想打退堂鼓的自己。

    把闹事的人关进拘留所,逼他们反省,代价居然是中止公演,让每个观众都看不到戏,这样对吗?重要的是什么?

    快乐地为大家制造欢乐,狂赚四千万圆。

    我并没有想到什么解决办法,只是往前踏出一步,想拨开人潮走进闹事的人群中,不料——一个黑影掠过我的眼角,是那群尖声吵嚷的女人们手上那份报纸的照片。

    心中盘旋不去的疑惑,骤然和所有线索拼凑在一起。

    我停下脚步。不会吧?我注视那张照片。影中人太远、太小,拍得又模糊,而且手持报纸的女子不停挥手,害得我看不清楚——但或许正因如此,我才能发现真相。很多时候,太近反而令人看不清。

    不会吧、不会吧.我不停反问自己,几乎把自己逼疯;事态紧急,猜对猜错都无所谓,反正只要有效就好。

    我转向两名执行委员。

    「我会引开记者,待他们一让路,请你们马上带客人过去排队。」

    「咦、咦?」

    「好、好是好,可是该怎么做?」

    「麻烦你们了!」

    我转身返回大表演厅的后门。想不到这里也有几个记者,我顿时心头一沉,但仍然推开他们开锁。

    「啊,同学,你是工作人员吗?」

    「月岛同学在里面吗?她在吧?」

    我关门打断他们的声音,将门锁上。话剧社的幕后工作人员一看到我,纷纷面色凝重地围过来。

    「外头怎么样?」

    「客人还不能进来吗?」

    「请问……应该不会中止公演吧?」

    我努力思考该怎么安抚她们,忽然灵光一闪。这些女孩也是话剧社社员,听说她们本来想当演员,但碍于人手不足,才会转至幕后。既然如此——

    「不好意思,我有个请求。」

    我向她们道出作战计画,起初人人面露狐疑,但听着听着,她们登时眼睛一亮。

    「真的耶,这么一说,还真的挺像的!」

    「我愿意!」

    「我也是!」

    「这是为了保护沙树大人!」

    「服装仓库在这里丨」

    仓库里满满挂着各式各样的戏服,我赶紧从里头找出棒球帽跟毛呢外套,着装后再度冲出后门。话剧社幕后工作组的四名女孩追着我争先恐后地冲出后门。

    「慢着!」

    「给我站住!」

    「你是沙树学姐的男朋友吧,报纸上刊的那个!」

    「沙树大人在哪里?你可把她害惨了!」

    一时之间,我真怀疑她们是在演戏还是真的在呛我,呛得超逼真。连堵在门口的媒体记者们也吓了一跳。

    「呃,这个,我说啊……」

    我装作面有难色地往后一退,被女孩们团团包围。棒球帽的帽檐经过我精心调整,刚好可以遮住我的眼睛,却亮出完整的侧脸轮廓。记者们将视线集中在我身上。

    「她真的怀孕了吗?」

    「看看你对我们的沙树大人做了什么好事!」

    其实你们根本气炸了吧?我一边暗忖,一边慢慢加快脚步,绕过转角前往正面广场。记者尾随女孩们追过来,好几个人指着我说:「喂,那个。」、「该不会是……」

    广场仍然一团混乱,执行委员似乎正在大声抱怨客人;挤在前门的人数好像比刚才暴增一倍。拜托,快看我这边啊!我边祈祷边逃跑。

    「咦?那是?」

    「月岛沙树的……」

    「真的耶,是报纸上那个人。」

    「男朋友?」

    「他来了?」

    交头接耳的声音越来越大,往后偷瞄一眼,只见话剧社的女孩们正混在人群中散布消息;她们并非我当初拜托的那群女孩,而是在一旁静听战略的其他幕后工作人员。真想不到还有这一招!我一边感谢她们,一边稳稳地提高速度。追兵拨开人群,朝我逐渐逼近。

    「你想逃吗?」

    「把事情说清楚呀!」

    后面传来话剧社女孩们的脚步声,以及略显激动的叫嚷。

    「欸,你就是月岛沙树同学的男朋友吧?」

    「说几句话嘛!」

    「月岛同学今天没来吗?」

    「你叫什么名字,是学生吗?」

    「你们交往多久了?」

    「她现在怀孕几个月?」

    上钩了——可是我现在没空贼笑。背后的脚步声突然如山崩地裂般巨大,越过肩头往后一瞥,只见好几十个媒体记者手持摄影机跟照相机,杀红眼地朝我冲来。我惊觉生命遭受威胁,赶紧拔腿狂奔。远方隐约传来执行委员宣告开始入场的声音。

    *

    不知道究竟逃了几十分钟。我本来想趁乱混入小吃摊的人群中,但想到紧追而来的疯狗们可能会对客人伸出魔爪,我只能尽量挑选人比较少的路径。原本我应该占尽地利之便,但狗仔队们实在超级阴魂不散。

    我逃进中央校舍躲在楼梯后,这才终于能把帽子脱掉喘口气。汗流浃背的我大口喘气,身体一下子就冷却了。

    我悄悄往外一探,看来是甩掉他们了。

    High翻天的开场小号透过校内广播响遍全校,司仪口齿清晰地宣布接下来的活动。身穿服务生制服与布偶装的学生们鱼贯进出中央校舍,手持气球与巧克力香蕉的小朋友们朝他们一拥而上;拿着活动导览的中年男子东张西望.接着喊住负责带路的执行委员;由高举牌子的兔女郎、三明治人与小丑组成的宣传部队,边宣布下午的公演时间边走过人群,客人们纷纷好奇地拿起数位相机与智慧型手机狂拍猛拍。

    因缺氧而头痛的我扶着额头,一面想着:我看你们开心得很嘛,王八蛋!这可是我转学以来第一个园游会耶?我到底在干么啊。

    在当学生会书记啊。我自问自答,缓缓起身。膝盖仍然疲软无力,我步履蹒跚地从楼梯后面走出来。

    不由得想,既然作战成功——

    这是否代表我的直觉是对的?沙树学姐的男友其实是……

    我捏紧棒球帽摇摇头。好累;现在怎么想也不会有结论,还是别想了。重要的是,《罗密欧与茱丽叶》顺利开演了吗?

    我不能就这么回去,否则万一穿着毛呢外套被记者发现,搞不好又要被追着跑,但是脱掉外套走在外头又太冷了。书记室好像有备用制服外套吧?我边想边走上楼梯。

    学生会办公室里只有桐香一个人。地毯上摊着好几百张A5尺寸的纸,她在那中间双膝跪地,似乎在忙什么事情。

    「……你在干么?」

    我入内一问,只见桐香稍微抬起眼,接着又将视线落在手上的三张纸上。

    「……鉴定笔迹。」

    「喔——」

    散落在地毯上的纸张是观赏意愿调查表,上头写着每个人的姓名,电子邮箱跟希望观看的表演名称。乍看之下,话剧社的《罗密欧与茱丽叶》、弦乐社的演奏会跟热音社演唱会果然是最受欢迎的,想必竞争一定很激烈吧。

    「笔迹?什么笔迹?」

    桐香用左手捡起地上的三张纸,站起身来。她朝我亮出右手的那三张,我不禁倒抽一口气。那不是弥生同学收到的恐吓信吗?

    「喔……我懂了……」

    这下子,不须桐香解释,我也看出端倪了。三封信都写了「茱丽叶」三字,如果嫌犯是月岛沙树的疯狂粉丝,而且是校内的人,绝对不会错过此次的园游会公演。因此——桐香才要求大家亲笔填写观赏意愿调查表,这全是为了比对笔迹。「那么,找到了吗?」话说你还真的会鉴定笔迹啊?就因为是侦探?

    桐香取出手机,抵在耳边。

    「……枫花?三个人都找到了……对。三个人都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嗯……我会寄邮件骗她们抽到入场资格,叫她们到大门口的接待处集合。抓住她们,把事情问清楚。」

    她切断手机,整理其他调查表。桐香打算用下午那场公演的入场资格来钓三名嫌犯上钩,等到她们大摇大摆现身,风纪委员就当场逮捕。难怪她前阵子要求枫花学姐调派人手。

    虽然我很想马上知道结果,可是我身为警备的一员,非得回大表演厅不可。我留下桐香,离开学生会办公室。找到三名恐吓犯了?该不该告诉弥生同学?不,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毕竟目前只是锁定笔迹,不代表已抓到嫌犯;再说,布景露台崩塌那件事呢?嫌犯也有可能是嫉妒茱丽叶的其他话剧社社员,而且事后待在案发现场的那名戏剧社男学生玉田呢?此外,桐香获知遗失一把空气枪时的反应,实在令我有点在意。

    但是,我们的侦探依然坚守原则,直到真相大白前绝不松口。因此,我还是别多管闲事,尽本分多找些线索吧。

    *

    话剧社的《罗密欧与茱丽叶》午场公演在观众们的泪雨中落幕,掌声如雷贯耳、绵延不绝,沙树学姐及其他演员甚至出来谢幕四次。

    真庆幸自己是警备人员之一,才能享有在侧台观赏的福利。每个演员都将演技发挥得淋漓尽致,开演前休息室的猜忌简直有如一场梦。望着那群爽朗地和沙树学姐与弥生同学交换笑容的演员们,我真惭愧自己竟然怀疑话剧社社员们出于嫉妒而犯案。

    「辛苦了,我的公主们。」

    沙树学姐回到侧台,对演员和幕后人员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地亲个不停;亲亲的震撼加上刚演完戏的兴奋感,弄得好几个人相继昏倒。「日影公主!」月岛学姐连我也不放过,还好弥生同学她们把她挡了下来。

    「听说日影公主摆平了今天的混乱,这份恩情,即使献上百万次的亲亲也不足以偿还啊。」

    「我只是稍微耍他们一下而已啦。对了,幸好下午的公演没有人来闹场。」

    「这全多亏早场观众的帮忙。」

    一名幕后工作人员自豪地说道。

    「他们好像到处散布『沙树大人没有出来』的假消息,完全是自动自发,我们都还没开口请求呢!然后那群媒体记者就被骗了。」

    我感叹地吁了口气,粉丝的团结力量真惊人。

    「呃,可是,明天媒体应该还会来堵人吧?总不能使用同一招,该怎么办呢?」

    「不必担心,日影公主。接下来,我会自己解释清楚。」

    「……咦?」

    在场所有人不约而同望向沙树学姐。自己——解释清楚?

    沙树学姐指指上方。说时迟那时快,远方的校内广播即时响起『白树台选美大赛,即将进入最后审查阶段!想观赏华丽的最后舞台的观众,现在还来得及!请各位前往南侧操场!此外,本届的颁奖人是……呃……这真的可以说出来吗?好、好。我明白了。颁奖人是,演艺科二年级的月岛沙树同学!』

    |咦咦咦咦咦?」

    「沙树大人?」

    「是沙树大人?」

    女生们齐声惊叫,搞不好我也下意识叫出来了。

    「昨天我拜托狐彻公主,所以就变成颁奖人了。好,那我要去比赛会场啰。」

    「请、请等一下,沙树学姐!」我惊讶地唤住她。「你、你在想什么啊?颁奖人?刚才是全校广播耶?媒体记者也会冲过去堵人的!」

    「我就是为此担任颁奖人呀。在公开场合向大家说清楚讲明白,不是很好吗?」完全听不懂她的意思。我仍然一头雾水,沙树学姐却已匆匆从我身旁走过,离开后门——而且穿着罗密欧的戏服。

    「沙树大人!」

    「沙树大人!」

    「月岛学姐!」

    身穿豪华舞台装的演员们夺门而出,而我也在弥生同学一推之下回神,赶紧追上。

    沙树学组和我抵达南侧操场时,司仪正要发表比赛结果。好几百名观众全体起立,要嘛鼓掌、要嘛踏地,后面也有许多人在铁椅上蹦蹦跳跳。观众们的背挡住舞台,我完全看不见台上的状况。沙树学姐穿梭于观众席间,高姚的身材、美貌与舞台装相得益彰,周遭的群众纷纷被她吸引目光,随即引起一阵骚动。

    「月岛沙树?」

    「是她本人?」

    「她真的要当颁奖人?」

    我一边紧跟着她,一边观察四周。每个手持相机的人看起来都像记者——不,应该不只是错觉,因为我瞥见今早追着我跑的家伙们隐身于观众席中。我暗自祈祷他们别看见我们,然而事与愿违,周遭的骚动逐渐扩大。几名眼熟的记者推开其他观众朝我们逼近,沙树学姐加快步伐。

    『担任颁奖人的月岛同学还没抵达现场!』

    司仪扬声大喊,真不知他知不知道我们命悬一线。

    『为了服务各位翘首盼望的观众,在此我们先发表比赛结果!」

    掌声、口哨声与欢呼声此起彼落。

    『第三名!各位熟悉的学园圣母,学生会的白金淑女!编号第八号!竹!内!美园园园园园园园园园园园!』

    「美园同学————!」

    「居然只有第三名——!」

    欢呼与怒吼的激流同时从两边朝我夹击.震得我动弹不得。舞台上的一名参赛者从一字排开的队伍中往前一踏,是美园学姐。她穿着宛如粉红色妖精的可爱衣裳,脸上泛起红晕,心不在焉地频频朝后方回头。

    『第二名!回来啦啊啊啊我们的二连霸女王!美丽的黑珍珠!编号第十六号!神林丨朱鹭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

    「公主————!」

    「公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掌声化为骤雨与地鸣,令我的意识一片空白。身着大胆和服的朱鹭子学姐不断拉直下摆,从距离美园学姐数步之遥处出列。

    居然有人能打败这两人!我惊讶地一时忘记紧张的情势。

    『接下来!第一名!荣获第四十二届白树台选美大赛后冠的是!』

    我穿越观众席来到舞台前,视野顿时开阔无比。

    这一瞬间,司仪的声音、巨大的欢呼声,以及穷追不舍的记者们脚步声及大嚷声,似乎全传不进我耳里。

    比我早一步抵达台下的沙树学姐抬起头来,露出微笑。

    她的笑容,献给从朱鹭子学姐和美园学姐中间出列的女子。

    此时我的心,犹如被核爆炸成一片光秃秃的荒野般平静无波,我对自己不惊讶这点一点都不惊讶。

    因为我知道。

    我早就知道比赛结果了。

    所以——喂,搞什么飞机啊?整人吗?

    我愣愣地杵在原地仰望舞台,而对方也看到我了。

    「啊,日影!」

    第四十二届白树台小姐——牧村日向笑盈盈地挥挥手。

    「我不小心赢了耶,啊哈哈。」

    我吓得三魂七魄几乎跑光光——简单说就是我说不惊讶是骗人的其实我吓到翻过来又翻过去又翻过来又翻过去结果又翻回来——所以后面的事情几乎全忘了。

    沙树学姐登上舞台,媒体记者们从后面踩着我逼近舞台边,对沙树学姐问了一大堆下流的问题。沙树学姐对他们视若无睹,埋头狂亲我家老姐日向,逼得傻眼的司仪催促她赶快为优胜者戴上白树台小姐后冠。

    然而,沙树学姐为老姐戴上的并非后冠——

    而是棒球帽。

    我想,现场应该响起一阵惊呼吧?几名媒体记者想必惊讶得连相机都掉下来了吧?沙树学姐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份引起一连串骚动的体育报,让我们比对报纸上的双人合影,与眼前的双人合影。

    比对之下,任何人皆一目了然。

    「这位是我的交往对象,牧村日向。」

    沙树学姐若无其事说道。

    「她是模特儿,也是去年的校园美女冠军,各位演艺线的媒体记者应该都认识她。」

    记者们一时之间哑口无言,只是拚命狂按快门。大概是羞耻得说不出话吧,毕竟没有人认出照片中的人是个女的。

    为什么?

    当然是拜变装所赐,而且化妆师恐怕就是沙树学姐。她利用那项使我变身为老姐的魔法化妆技术,将老姐变成我。

    难怪美园学姐跟其他话剧社成员,都怀疑我就是相片中那个男人。

    因此,我以自己当诱饵支开记者的计划必定会成功,因为从某种角度来说,我就是相片中那个男人。

    「因为我跟日向实在过于相爱,担心两个女生也能把肚子弄大,所以才会去妇产科检查——」

    「沙树!我说啊,不是每个人都听得惯你这种玩笑,小心记者真的写成报导喔?」

    「我对日向是认真的啊。」

    「我就说别说这种话嘛!说到底,这儿可是选美大赛会场,不是你的记者会呀。别给大家添麻烦了,我们回去吧。」

    语毕,老姐在沙树学姐耳上一吻。

    媒体顿时一阵哗然。

    「喂、喂!」

    「等一下,难得你们两个都在!」

    「多说几句话吧!」

    「你们是女同志吗?」

    「你们真的在交往?」

    「能不能谈谈房事?」

    老姐笑着挥手,正想牵着沙树学姐退至舞台后方,不料记者却-个接一个爬上台,逼近沙树学姐。「不要闹了!」「闹够了没!」「滚开!」观众们愤怒大吼,而我也很生气——对沙树学姐生气。明知会有这种后果,为什么还偏偏出来抛头露面?难道你不怕自己的任性会毁了选美大赛吗?

    美园学姐和朱鹭子学姐挥手大喊,希望能控制场面;其他选美参赛者零星四散;可恶的记者们陆续上台逼向沙树学姐和老姐,两人正想从舞台左侧阶梯逃走,老姐的肩膀却被记者一把抓住。

    老姐的身体在舞台边摇摇晃晃、失去平衡,沙树学姐赶紧用左臂搂住老姐倾斜的身躯。

    观众席的怒吼转变为哀号,两人挣扎着摔落地面,卷起一片尘埃。台上的麦克风架被震得左右摇晃。

    「沙树大人!」

    「沙树大人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学生们踢倒铁椅,朝舞台一拥而上。朱鹭子学姐推开呆若木鸡的媒体们,跳下操场,冲向倒在地上的两人。

    「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美园学姐也猛然回神,抢走司仪的麦克风,呼吁全场观众:

    『请大家冷静,不要站起来.切勿靠近舞台边!』

    老姐率先起身,痛苦地皱着一张脸。

    「……呜、呜……」

    沙树学姐在老姐胳膊下呻吟。

    「痛痛痛痛痛痛……」

    「沙树?你没事吧,沙树?」老姐抱起沙树学姐,向身旁的朱鹭子学姐请求道:「请帮忙叫救护车!」

    沙树学姐被担架抬走后,工作人员将其他参赛者带向后台,此时观众席再度发出呐喊。这回不是乱七八糟的谩骂,而是整齐划一的愤怒意志。

    滚回去!

    滚回去!

    滚回去!

    声音扑向舞台边与挤在台下的媒体记者,仿佛逐渐逼近的巨大脚步声般越来越响亮。记者与摄影师尴尬地垂下眼,缩起脖子与身子,朝会场外落荒而逃。

    *

    这场媒体骚动的影片被完整上传到网路,大家猛烈批判媒体记者,同时月岛沙树的性向疑云也越演越烈,甚至有许多老粉丝表达「早就知道了」、「居然是真的,太好了」之类的奇妙护航言论——的样子。

    但是那些都是后话,而且老实说,我一点都不在意。

    我很累,也很混乱。我希望有人告诉我,这几天来四处奔波、碰了一鼻子灰的意义是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才是最该负责的人?就这样结束,真的好吗?

    *

    弦乐社所演奏的悠扬短曲,透过校内广播流泻而出。从学生会办公室的窗户向外望去,天空已染上深蓝色,西边只看得见一些尚未熄灭的火堆。阿薰在广播中说道:「第一天的御白穗祭在此宣告结束。各位辛苦了,请在七点前将中期财务报告统整完毕,送到园执室。此外,营火晚会的土风舞将在大操场举行……」

    学生会办公室灯火灭尽,变得空荡荡。会长跟美园学姐为了收拾选美大赛会场的残局,正四处向人低头赔罪;尽管校方没有过失,但既然叫了救护车,势必要向各单位提出详细而诚恳的解释。

    桐香在会计室被堆积如山的文件包围,埋头敲打键盘。第一天的节目收支报告即将送来,对身为园执会计并肩负监督大任的桐香来说,这将是最忙碌的时期。

    因此,我决心不打扰她.将追加的文件搁在边桌便打算离开,不料桐香却唤住我。

    「你有事要说吧……关于案子的事。」

    「啊——嗯……」

    我支吾其词。一想起此事非说不可,心情就变得沉重许多,另一方面也期待桐香能在此为我解开心中的谜团。

    「医院打电话过来,沙树学姐果然受伤了。」

    「右上臂骨折——对吧?」

    我睁大双眼,凝视着桐香的椅背。

    「为……为什么?你怎么知道?」

    为什么桐香连学姐的伤势都知情?她先接到电话?可是沙树学姐说我是她第一个联络的人。因为发生意外时她在场?不,桐香当时并不在操场上,而且即使她目睹整个过程,也不可能如此清楚伤势。

    「为什么?因为这不是意外。」

    桐香呢喃着将椅子转回来,她面对着我,脖子上的臂章已转向「侦探」那一面。

    「……不是……意外?」

    「没错。」

    她将即将崩塌的文件山整理好,垂下眼来。

    「这件案子引发的意外只有一件……其实本来只是很单纯的案子,却被那唯一的意外复杂化了。」

    意外只有一件?沙树学姐的伤不是意外?这是什么意思?

    我正欲发问,背后却传来小小的敲门声。桐香起身用力推开我的胸口,走到学生会办公室。她指指大门示意我快点开门,于是我上前应门。

    「啊!」

    大门一开,站在走廊上的娇小人影倏地往后一退。是弥生同学。她穿着制服、扎起头发,看起来比穿戏服时更加娇小孱弱。

    「今、今天……非常谢谢你。」

    弥生同学深深一鞠躬。

    「不,其实我也没做什么……」我不禁鞠躬回礼。

    「会计同学打电话叫我过来……」

    弥生同学越过我的肩头,悄悄窥向办公室内。桐香打开学生会办公室的电灯,弥生同学不由得眯起眼睛。我带着弥生同学入内。

    是桐香叫她来的?这么说来——

    案子要结束了吗?

    「你的委托已经达成,我是叫你来听报告的。」

    桐香坐在沙发上,说话态度毫无服务精神可言。会客桌上杂乱地堆积着从全校收集而来的报告书与问卷调查表,令人看了就累。

    经我提醒,弥生同学才在桐香对面坐下。桐香从口袋中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纸,那是折了好几折的再生纸与活页纸。弥生同学吓得倒抽一口气,浑身僵直。桐香手中的,正是引发一连串事端的恐吓信。

    「三个恐吓者都抓到了。我比对笔迹,寄邮件骗她们抽中入场资格,交给风纪委员处理了。」

    「处理」一词,桐香似乎说得很别扭。

    「三个人都是三年级生,从以前就是月岛学姐的粉丝,每次只要茱丽叶人选出炉,她们就会做这种事。割毁课桌啦……丢掉别人的室内鞋啦,这类的勾当,她们也招认了。她们并不是共犯,只是凑巧而已。」

    侦探的话语宛如油滴般滑过我的意识表层,弥生同学坐立难安地在沙发上挪动身子。

    「这……这样呀。那么,她们并非只针对我一个人啰?」

    桐香点点头。

    「在枫花学姐的威胁之下,她们应该不敢再犯;不过如果你想找她们谈判,我可以把她们的名字告诉你。」

    弥生同学猛力摇头。我想也是,毕竟对她们没什么好说的,而且既然问题已经解决,也没必要招惹她们。

    「还有,布景露台崩塌那件事是意外。」

    弥生同学眨眨眼,而我也注视着面无表情的桐香。

    刚才桐香说过,这件案子只发生一起意外。

    「那是—意外?」

    「我问过负责修理的美术社社员,他说只是单纯木材老化折损而已。那组布景已经使用十年以上了吧?」

    这样啊,原来是意外啊。

    弥生同学大大吐出一口气,我真担心她会不会直接瘫在沙发上。也难怪她有这种反应,毕竟如果当时的崩塌是蓄意害人,最后很有可能闹出人命。

    「这样……啊。那么,只是我们单纯管理不善?」

    「话剧社的男社员都退社了,你们现在也没有专业的布景负责人吧?」

    面对桐香的指责,弥生同学面色苍白地点点头。

    「我们试探性地拜托戏剧社的人好几次……可是都被拒绝了。其实他们也没义务帮我们,毕竟是我们害他们退社的。」

    「啊……」

    现场那名「被话剧社赶出去的男人」所说的话,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我不是说了吗?』

    ——『活该。』

    我不是说了,少了我们只会增加你们自己的麻烦吗?活该。

    我轻叹一口气。每个人都有憎恨别人的权利。

    「你的委托就此达成。同意吗?」面对桐香的问题,弥生同学点头同意,站起身来。

    然而,她却伫立在沙发和桌子中间一动也不动。我摸索着飘浮于两名少女间的无形言语。案子根本还没有结束;虽然我脑袋昏昏沉沉,对情况一点头绪也没有,可是我明白事情还没有解决。桐香方才说「意外只有一件」,那么白天沙树学姐为什么会在选美会场受伤?是某人故意把她推下去的吗?遗失的空气枪呢?说到底,沙树学姐这阵子的奇妙举动究竟是怎么回事?

    弥生同学朝我们点头致意,正要走向大门,却又骤然驻足。这阵沉默,仿佛有好几小时那么漫长。

    窗外传来奥克拉荷马舞(Oklahoma Mixer)那令人烦躁的活泼风琴声。

    「……月岛学姐打电话回来了吗?」弥生同学低语道。我暗吃一惊。

    「她没有联络话剧社的人吗?」

    「是的。」

    怎么可能?她应该先联络话剧社才对啊。

    「我姐陪学姐去医院,她刚才打电话来了。幸好沙树学姐的伤势——」

    「是右臂吧?我猜是脱臼,或是骨头裂开。」

    我屏住气息凝视弥生同学哀伤的脸庞,接着回头望向桐香。不知不觉中,侦探也从沙发上起身。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桐香问。

    这两人到底在谈什么?我暗忖。弥生同学垂下眼。

    「……刚刚才发现的。我在收拾舞台、整理手枪时,突然想起:既然少了一把枪,为什么月岛学姐不找其他枪替代呢?」

    桐香微微移开视线,喃喃道:

    「因为没办法用。」

    「是的。可是,我真不敢相信。演出时,我完全没察觉不对劲;学姐看起来一点异样也没有。」

    弥生同学颤声说道。

    「我看了录下来的影片,她的右臂确实完全没动,却演得相当自然,所以没有人发现。」

    「你们在说什么?」

    我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游移不定。桐香面无表情答道:

    「月岛学姐骨折了,所以右臂完全不能动。她没办法使用双枪。」

    我咽下唾液,耳后响起无力的声响。只有我被远远隔离于真相之外。

    「……可是,她不是刚刚受伤的吗?那时已经演完了耶。」

    桐香轻叹一口气。

    「日影,你听好。她并不是刚刚受伤的;月岛学姐为了误导你们,找你姐合演了一出戏。」

    我哑口无言。

    那不是意外,老姐是抱着沙树学姐故意从台上摔下来的——桐香是这个意思吗?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为了隐瞒受伤的事实,为了不让大家知道她真正的受伤时间。」

    我循着桐香犀利的视线望去,只见弥生同学紧抱着自己伫立在原地。我不忍心看下去,只好望向桐香。

    我心中的所有拼图,终于拼在一起了。

    当时那件事就发生在我面前。弥生同学伴随着布景露台崩塌,从数公尺高摔下来——

    然后沙树学姐接住她,往地上一摔。

    真令我不寒而栗。她的右臂在那时裂开了?但是,她却若无其事地起身,率先将弥生同学带至保健室。真令人不敢相信。不,现在想想,那份平静反倒很不自然;承载着一个人的体重由背部着地,一般来说应该会痛吧?照此看来,沙树学姐在意外发生后便下定决心,要靠着演技瞒过所有人。

    如此惊人的演技,我只能叹息以对。

    「月岛学姐去医院是为了治疗手臂。你的姐姐陪她去看医生——不,她八成是去和她讨论今天这场戏的。如果不事先掌握伤势,就无法拟出能瞒过所有人的计划。」

    妇产科只是媒体随便乱猜——不,应该说他们比起报新闻更爱报丑闻,于是才捏造这番谎言。事实上,她们很可能只是经过妇产科而已。

    不过,沙树学姐无法对大众说出实情。

    「她自己藏起一把枪,改变武打动作。公演结束后,再把媒体引到选美大赛会场,演出那场闹剧。」

    「为什么非得引媒体到选美会场不可?」

    我还没有原谅把园游会主要活动之一搞砸的沙树学姐。桐香的脸蒙上一层阴霾。

    「这点得问沙树学姐才能知道。」

    「……我想也是。」

    「不过,我猜她也只能去那里。」

    「什么?」我烦躁地问道。

    「因为那里是聚集学生目光跟摄影机镜头的地方。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假装被媒体害得受伤并藉机摆脱他们,选美大赛会场正是最佳地点……月岛学姐应该也完全没料到上医院会被写成八卦丑闻,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她只能出此下策。」

    我叹口气,拳头用力挤压大腿,把心中的疙瘩压碎。

    她只能出此下策。其实只要在报导刊出时公开真相,也不至于发生后续一连串风波,但是她不能这么做。因为——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弥生同学无力地低语。

    「为什么?为何要如此隐瞒自己的伤势?她就这么不想要中止公演吗?」桐香摇摇头。

    「其中的理由,你应该心里有数。万一其他人知道学姐为了保护你而受伤,势必会怪罪于你,而你也会非常自责。更重要的是——」

    弥生同学肩膀颤颤巍巍,桐香的话语,刺进她的胸口。

    「你将无法在罗密欧面前扮演茱丽叶。」

    假如她知道真相,她在舞台上的面具将被剥除,变回担心学姐安危的平凡少女。

    「那还用说吗!」

    弥生同学语气满怀哀伤。

    「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只会傻傻地抱着学姐,拉着她的手跳舞……」

    她泣不成声,双手掩面蹲下身去。

    正是因为不想听她说出这样的话、不想看她露出这种表情,月岛学姐才会一再说谎吧。不过,一切的努力都成了泡影。

    我明白弥生同学的内心正在天人交战,一方面后悔知道真相,一方面又害怕自己盲目无知地活下去。这种煎熬,我也曾体会过,这是一种难以治愈的痛。

    但是,事情还不能结束。委托确实完成了,但那是桐香的一千五百圆侦探费的部分。

    我必须执行自己剩余的五百圆工作。不管她想不想要。

    我将手插进口袋,感受智慧型手机的冷硬触感。

    只要能帮助她站起来,做什么都好,就算不是勇气、希望之类的闪亮宝物也无所谓。

    「明天好像还要继续公演喔。」

    话音刚落,弥生同学倏地抬起哭肿的脸、睁大湿润的双眼。

    「……咦?」

    「我姐打电话告诉我的。她说沙树学姐明天还想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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