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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无法磨灭的景象 第9章)

    随著最终决战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八王子中心也迎来了产险业真正的旺季。

    这段时期不但是汽车保险的续约期,对于我们这些客服中心的人来说,更是地狱般的生活。从早到晚都有接不完的电话,一整天下来嘴巴没停过,动不动就会出现喉咙沙哑的病号。必须针对当天的人力配置适时调整班表,对指导员来说相当头痛。

    为了迎接即将于三月一日正式开跑的产险旺季,我与代理营业指导员敦史进行多次的沙盘推演。

    「人力配置与班表已经完成了。当天就算有五个人缺勤,也还可以应付。反正到时候自有办法。」

    「嗯,交给你了。」

    敦史乍看之下好像行事敷衍,其实他的眼光很精准,交给他准没错。

    不过──

    我还是将某个锦囊妙计传授给他。

    「真的可以这么做吗?之后会不会被追究责任?」

    敦史不安地问道,我则是拍胸脯打包票。

    「只要我们在下次的会议中赢得胜利,就不会有任何事。到时候应该也不会追究我们的责任。要是我们输了,反正原本就要被裁撤,结果是一样的。现在的情况就跟BIGBANG•PROJECT那时相同,没道理不赌一把。」

    原来如此啊,敦史耸了耸肩。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意思吗?」

    「嗯……」

    我才刚点头,就突然想起真织说过的那番话。

    「……不对,并不是赢了就好。这次我有更远大的目标,比赢得胜利还要重要的目标。」

    于是我将现场交给敦史,于七点钟离开公司。在旺季即将来临之际提早下班固然令人有些过意不去,不过只有中心负责人一个人拚命做也不是办法。

    今天晚上,我家有久违的客人来访。

    「哈啰──小雏!你好吗──?」

    「沙树──!沙树沙树沙树♪」

    当岬沙树双手提著亲手制作的料理出现在门口时,雏菜立刻一把抱住她。两人看起来就像一对姊妹。

    在我和沙树国中三年级的时候,雏菜出生了。沙树不但替雏菜换过尿布,雏菜第一次学会爬行的时候,记得沙树也在场。

    「你为什么最近都不过来嘛──人家都要被饿死了!」

    「抱歉抱歉,最近一直忙得抽不出时间过来,所以我今天特别做了马铃薯炖肉喔!」

    雏菜立刻高举双手大呼万岁。老妹还是这么好收买。

    我走进厨房,准备用微波炉加热沙树带来的马铃薯炖肉。沙树的马铃薯炖肉放了很多胡萝卜和马铃薯,肉块的份量相对较少,不过选用的却是知名品牌的牛肋条。与其使用大量的廉价肉品,少量的高级肉品反而更能突显出料理风味。老实说我是吃不太出差异啦,不过感觉起来确实比其他人做的马铃薯炖肉更好吃。

    「枪羽,不要连保鲜盒一起加热。好好移到盘子上再送进微波炉,不可以偷懒喔。」

    我正打算把整个保鲜盒一起放进微波炉里,这下子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从碗橱拿出一个深口盘。我的行为模式完全被沙树掌握了,真是恐怖。

    「算了算了,还是我来吧。」

    沙树中断了与雏菜的拥抱,快步走进厨房。她穿著自己带来的围裙,卷起两手的袖子,用大屁股把我顶到旁边。

    「锐二,把勺子拿过来。就放在那边的柜子里面。」

    「这个吗?」

    我顺著沙树的视线打开柜子,里面果然有个汤勺。哦──原来是收在这里啊。为什么你比我更清楚家中家具的配置啊?

    「你碍手碍脚的,在我做好之前去客厅看电视吧。」

    沙树用穿著拖鞋的脚朝著我的小腿一踢,摆明在宣示厨房是她的战场。我这个无用的小兵也只能乖乖退下了。

    我回到客厅,发现盘腿坐在沙发上的雏菜露出诡异的笑容。

    她将嘴巴凑到我的耳边。

    「老哥,你发现了吗?」

    「发现什么?」

    「沙树叫老哥『锐二』唷。锐二耶。」

    「那又怎样?」

    「没事啊~?」老妹露出笑容。为什么开心成这样啊?她的身体左摇右晃,弄得沙发的弹簧嘎滋作响。不要再虐待沙发了。

    我和沙树小学一年级就认识了,从那时起她一直叫我「锐二」。大学时代分手之后,她对我的称呼变成了「枪羽」,不过一时不小心叫出过去的称呼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不觉得其中有什么特殊的含意。

    味噌汤的香味从厨房飘了过来。这跟老妈的鲣鱼味噌汤不一样,是沙树拿手的昆布味噌汤。

    「来来来,抱歉抱歉。」

    沙树端著碗盘现身于客厅。为了迎接迟来的晚餐,堆放著电视遥控器以及各种杂志的桌面被收得乾乾净净。

    等到脱下围裙的沙树也在餐桌上坐定,我们双手一拍,说了声开动。

    我夹起吸饱汤汁的肉块以及洋葱放在热腾腾的白饭上面,碗底很快就朝天了。

    「枪羽,要不要添饭?」

    「要。」

    于是沙树以熟练的动作添了碗白饭,放在我的面前。

    雏菜看著我们两人的互动,再次笑了起来。

    「我还是觉得沙树跟老哥比较配哪。」

    「你在胡说什么啊?」

    「本来就是这样嘛!绝──对!比跟那个JK配多了!」

    雏菜挑起最敏感的话题。我一直避免在沙树面前提起跟花恋有关的话题,结果雏菜马上破坏了我的盘算。

    我偷瞄了一眼沙树,只见她喝了一口味噌汤,一派轻松地开口:

    「哎呀──枪羽已经有个年轻貌美的老婆了,怎么会看上我这个即将迈入三十大关的黄脸婆呢?」

    儿时玩伴假哭了起来。我不知道她说这些话是不是真心的,但至少表面上她已经恢复成平常的岬沙树了。

    「沙树啊,你乾脆住进我们家怎么样?」

    「嗯?为什么?」

    「这里离你工作的居酒屋比较近,而且我跟老哥也希望有人可以替我们料理三餐。对吧?老哥。」

    说什么「对吧」,我怎么回答都不对。

    沙树瞥了我一眼。

    「……也是呢,这样或许不错。」

    「对吧?快点搬过来吧,沙树!」

    我替兴奋到探出上半身的老妹拿掉沾在脸上的饭粒。

    「沙树,不要随便答应她啦,这家伙会当真喔。」

    「咦?我也是认真的啊。」

    沙树眼睛睁得大大的,我也瞪大了双眼。

    「这样也不错吧?反正我跟枪羽本来就像姊弟。」

    「啊?我是弟弟?」

    「任谁看来都会这么觉得吧?对吧?小雏。」

    雏菜瞬间扑到沙树身上,枕著沙树的大腿开始撒娇。

    「沙树姊姊!」

    「喔~小雏真乖♪」

    这真是连相扑力士都为之胆寒的※疼爱。(编注:原文かわいがり有溺爱小孩的意思,同时也是相扑界对新进弟子及后辈施以严苛训练之意。)

    「不要把小雏宠坏了,我好不容易才严格地养成她的好规矩。」

    「枪羽,吃饭的时候手肘不要顶著桌面,这样子很难看喔。」

    「…………」

    可恶,为什么只针对我。

    我真是失常了。只要跟沙树说话,我就彷佛回到了高中时代,不再是二十九岁的上班族。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牛牵到北京还是牛,儿时玩伴也是永远不会变的。

    ◆

    雏菜就寝之后,我和沙树两人举杯共饮。

    今天喝的是沙树带来的日本酒,据说是「店里剩下」的。虽然说是剩下的,但这支酒的牌子是「真澄」,是连我这种不喝酒的人都知道的高级品。

    「这应该很贵吧?真的没关系吗?」

    「这是『初酿酒』,无法长期保存。老板还特别交代我们要大口喝掉,不必客气。」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关于日本酒的分类,我只知道吟酿和大吟酿而已。若将吟酿当成酒的完全体,大吟酿就是所谓的究极体,大概是这种感觉吧。初酿又是什么?装甲体吗?感觉有点微妙。

    在沙树的劝酒之下,我拿起小小的玻璃猪口杯。这是我在车站前的高级百元商店买来的。高级的百元商店,真是矛盾的日语。

    「我说中心负责人啊,添购一些像样的餐具如何?你有领薪水吧。」

    沙树一边碎碎念,一边替我斟了杯酒。我道谢之后,将日本酒送入口中。口感甘甜而浓郁,芬芳的酒香在嘴中扩散,彷佛咬了一口鲜甜多汁的脆桃。风味强烈又缤纷,如同盛开的鲜花。

    「所谓的初酿,就是并未经过高温杀菌的『生』酒。有这种感觉吧?」

    「嗯,就像花舞少女的感觉。」

    「又拿动画来举例了,我听不懂啦。」

    欸?你怎么知道那是动画?欸欸?

    不过我并没有问出口,毕竟彼此都是大人了,只有高中生才会为了这种小事争论不休。现在我们互相吐槽的时候所喝的饮料,已经不再是※CHEERIO或是芬达了。(译注:一种碳酸饮料。)

    今天沙树穿著鲜艳亮丽的橘色毛衣,大学时期她也经常穿这件衣服。由于领口比较宽,若隐若现的白皙锁骨总是让我的眼睛不知道该看哪里。事隔多年,我突然有点怀念起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

    「再过几天会有一场会议。」

    仗恃著有几分醉意,我开启这个话题。

    「哦,什么会议?」

    「决定要不要开除我的会议,我会在那里跟阿剑展开最后对决。」

    这样啊。沙树低声回应。语气听起来很平静,不过在我提到剑野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瞬间蒙上一层阴霾。

    「其实我现在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啊?」

    「我以前到底为什么会喜欢你呢?」

    「……啊?」

    我忍不住打量著儿时玩伴。事情都已经发生超过十年了,这家伙突然说这什么话啊?

    「没啦──因为我可是从小学、国中一直到高中都不乏追求者的岬沙树大人耶!我为什么非得跟一脸凶相的宅男交往不可啊?」

    这种说法也太直接了吧。如果对方不是沙树,我早就一拳挥过去了。

    「干嘛啦?你是想说当初应该选择阿剑才对吗?不管问谁都会这么觉得吧。」

    「我又没有这么说。」

    「我听起来就是这个意思。」

    我居然说出了闹别扭似的话。每次到了这种时候,我都能清楚感受到自己内心的自卑。

    沙树托著红通通的脸颊,小小声地开口:

    「大概是因为我很羡慕枪羽吧。」

    「羡慕?」

    「因为我是没有梦想的人,而且也没什么想做的事情。大学毕业之后成为上班族,在职场上拚了命地工作,然后有一天才惊觉,这真的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我沉默了好一阵子。

    沙树居然会说这种话,实在太令我意外了。

    「你不是想成为编辑吗?」

    「那是因为你想成为作家的关系,这不用讲也知道吧。」

    她又说出了意料之外的发言。

    「说到底,我会知道世界上有编辑这种职业,也是从你开始写轻小说之后的事。一切都是『因为朋友都这么做,所以我也要凑热闹』,类似这种学生的冲动……唉~总觉得像这样再次由自己说出来,格外让人沮丧呢。」

    沙树整个人趴在桌上,脸庞浮现出罕见的醉意。平时一口气喝掉五合日本酒也依然面不改色的酒国英雌,今天喝不到两合,眼周就已经发红了。

    「抱歉,我都不知道你其实是这么想的。」

    「不用道歉啦。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找不到想做的事情,结果才会变成这样……但你也该察觉到才行啊。」

    「其实你也有机会去找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吧?」

    沙树用力地摇了摇头。

    「假如去追求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世界就无法运转了。如果大家都成为追梦人,这个世界不就会满是音乐家、声优、导演或是飞行员吗?根本无法想像那种世界吧?所以我维持现状就好。再说居酒屋的工作也满有趣的。」

    这的确很有道理。毕竟能实现梦想的人少之又少,也正是如此,世界才能正常运作。这种机制实在太巧妙了,巧妙得讽刺。

    「不过动身追求梦想的人,果然还是很耀眼。」

    我才刚说完,沙树马上眯起双眼。那道眼神像在看著我,却又没有看著我。我想她一定正透过现在的我,凝视过去的枪羽少年。

    「所以我很能体会枪羽你会受那个JK吸引的心情。」

    「又回到现在的话题啦?」

    「因为那个女孩子真的很耀眼嘛。不管什么时候都勇往直前、闪闪发亮。高中女生就是这么回事吧。」

    「……嗯,很耀眼。」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花恋的笑容。她的笑容总是让我的内心涌出一道暖流,抚慰我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之中精疲力竭的灵魂。

    「正如她所说,我确实很嫉妒。嫉妒追求梦想的她,嫉妒支持她寻求梦想的你。我嫉妒你们的关系。」

    接下来有好一段时间,我们默默地喝著闷酒。

    一升的酒很快就见底了。

    伴随著灼热的吐息,沙树整个人贴了上来。

    「枪羽,JK真的很耀眼呢。」

    「嗯──不过你以前也是JK吧?」

    说得也是。沙树笑得十分寂寥。

    「我到底是在哪里弄丢的呢……」

    ◆

    我会听到这个声音,或许是因为我在作梦吧。

    大脑的思绪早已因酒精而变得模糊,所以我不是很肯定,不过我觉得自己真的听到了,真的听到沙树噙著泪水说话的声音。

    「求求你,枪羽。」

    耳畔传来嘶哑的嗓音。

    同时还充斥甜腻又无奈的哀愁。

    「你一定要阻止剑野,他现在很痛苦。」

    ◆

    有个小镇叫做日野。

    世人都知道那是幕末志士土方岁三的故乡,或者是知名佛寺高幡不动尊的所在地。

    对八王子市民而言,日野是八王子与宿敌立川市之间的缓冲地带,它刚好夹在争夺多摩地区霸权的两大都市之间,是一块『非武装区域』,因此八王子市民平常没什么造访的机会。即使搭乘通往立川的多摩都市单轨列车,也多半是经过而已。

    剑野慎也先生的墓地,就位于这片和平的土地。

    我单手拿著沙树画给我的地图,寻找墓地的所在。刚刚也在便利商店买了线香与打火机。不知道有多少年扫墓了。爷爷和奶奶早在雏菜出生之前就离世,我也好久没回去探望他们了。

    有个男人伫立在夕阳映照下的墓碑群之中。在晚风的吹拂下,他全身上下散发出不染尘埃的高洁氛围。只是他脸上严肃的表情,让人不知道该不该出声招呼。

    「你会来这里还真令我意外。」

    察觉我的存在之后,剑野主动开口。

    「有人告诉我,你每个星期日都一定会来这里。」

    「是沙树吗……」

    我一个人点燃线香并双手合十。剑野并没有阻止我,只是静静地看著祭拜父亲之灵的我。

    我向墓碑躬身行礼,结束祭拜之后,转身面向剑野。

    「『爸爸已经战败了,你可不能输。』听说这是伯父唯一的遗言是吧?」

    「这也是沙树告诉你的吗?」

    我点点头。

    「这下子我总算明白你执著于胜利的理由了。你只是忠实履行父亲的遗言。沙树说的没错,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也依然追寻著年少时期的梦想。只是梦想从『成为银行员』变成『战胜一切』而已,是不是?」

    剑野眨了眨眼,抬头望向天空。

    「其实理由不光只是因为父亲的死就是了,但那件事也确实是个契机,让我察觉到什么是真正的世界。」

    「契机?」

    「正如父亲的遗言。父亲战败了,他在银行内部的派系斗争当中成为输家,不得不选择自我了断。所以才会留下遗言,嘱咐我不要步上他的后尘。他以软弱的自己为范本,替儿子留下血淋淋的教训。」

    剑野不留情面地批判死去的父亲,眼神流露出一股哀伤。我想沙树说的没错,在剑野用淡然的表情说出这些话时,他的内心说不定很痛苦。

    「所以我跟你会变成敌人,就是这个缘故啊?」

    「是吗?我觉得就算没发生父亲那件事,或许你我到头来还是会走到这一步。你是我的好友,但与此同时,更是一道我无法跨越的高墙。」

    「你说高墙?」

    我摇了摇头。

    「别开玩笑了。不管做什么,你都做得比我好啊。」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赢过你。」

    剑野的表情很认真,我觉得目瞪口呆,只能一直望著他。

    「你的内心深处有种绝对不会屈服的韧性。无论被如何摧残、即使被百般践踏,你也会保有那绝不会胆怯、亦不会改变的『内在』。我一直都有所感觉,而那也一直是个威胁。其他人一旦真正注意到你的『内在』,所有人都会更受你吸引。而我最害怕的,就是自己喜欢的女孩也是其中之一,这对我来说真的很痛苦……到头来,或许我一直没有摆脱掉过去。」

    剑野轻叹一声。

    「过去是无法抹去的。就像无法磨灭的景象,一直如影随形。无论是谁,都得背负著过去生存下去,就跟我一样……」

    「或许吧。」

    我低声呢喃。

    「然而过去并不是只有坏事,伯父那件事也是如此。即使他在最后蒙受污名,还是有人记得他是个了不起的银行员。」

    渡良濑的父亲以及藏持副总裁都记得这件事,并未遗忘。剑野慎也的处事为人,迄今依然影响著他们。

    「不,一旦输了,就与垃圾无异。」

    剑野并不接受。

    最后我们两人之间的争论还是没有结果。输了就完了,输了就是垃圾。向来在输了「之后」的世界生存的我,实在无法接受老友的论点。

    所以我不能退让。

    只能打倒他了。

    「锐二,你真的已经不想成为小说家了吗?」

    「不想。」

    剑野一直瞪著我,眼神蕴藏满满的怒气。

    「让我来说吧,你只是利用那个高中女生──南里花恋来复仇罢了。你只是想要报复无法实现的梦想。堂堂大人居然利用小孩子遂行目的,实在太可耻了。我有说错吗?」

    「……」

    我再度检视自己的内心,确认是什么支撑著「现在」的自己。除了因和高中女生交往,违反东京都自治条例而怀有一丝罪恶感之外,所有跟梦想有关的部分都没有见不得人之处。

    「……过去我确实有类似的念头──利用花恋替自己圆梦,站在指导员的角度复仇。」

    「意思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嗯,不一样了。」

    我挺起胸膛,清楚地宣告:

    「这不是复仇,是托付。」

    剑野微微睁大了双眼。拜冬天的冷空气所赐,我清楚感受到他为之屏息。

    「你身边有值得托付梦想的人吗?」

    「……」

    「应该没有吧?没跟高中女生交往的你,身边是不会有这种人的。JK可真是美好。」

    再度向墓碑致意之后,我转身离去。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

    「锐二。」

    声音传入耳中,我回头看去。

    剑野站在原地,脸上露出自信的微笑──就跟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不过他此刻的笑容,看起来有些扭曲。

    「明天就要一决胜负了,我一定会彻底打倒你。」

    「那就试试看吧。就算赢不了你,我也不会被打垮的。我要让你知道,梦想破灭的社畜也是有灵魂的。」

    ◆

    扫墓结束之后,我来到八王子北部的住宅区。

    八王子大得不像话,北部住宅区居然比日野还远。千万不要以为同样是市区就掉以轻心,否则会有在鐽水一带山区遇难的危险。八王子真是太可怕了。

    依照租赁车的导航指示,我来到一间古色古香的日式豪宅。好大,完全超乎我的想像。没想到八王子居然也有这种庭园比房屋本体还要大的豪宅……感觉跟※三郎的宅邸差不多辽阔。(编注:指日本著名的演歌歌手北岛三郎,其住宅位于八王子市,占地一千五百坪。)

    「欢迎欢迎!」

    一脸欣喜的花恋站在宛如寺院的大门前迎接我。从她频频对著掌心吹气的模样看来,她应该在外面等很久了。花恋今天穿的是长及脚踝的洋装,裙襬的荷叶边随著脚步左右摇曳,看起来甚是可爱。

    「抱歉,这么临时说要来拜访。」

    「没那回事!外公和外婆都很期待呢!」

    「是哦……」

    最后我在不比高级旅馆的大厅逊色的会客室见到了花恋的祖父母。祖母脸上堆满笑容、完美诠释「柔和」两字的含意;另一方面,死老头的脸上彷佛以楷书写了「不爽」二字、眼神异常锐利。

    「初次见面,我是正在跟令孙女交往的枪羽锐二。」

    无视于不发一语直瞪著我的死老头,我向花恋的祖母问好,同时将事先准备好的莱姆葡萄夹心饼递给她。好像应该选择和式甜点才对。

    花恋的祖母身材娇小,跟坐在身旁的丈夫比较起来,其身形体积甚至不及身旁丈夫的一半。不过腰杆直挺挺的,奉茶的动作更是轻柔而优雅,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高贵的气质与从容不迫的自信。

    「之前我曾经跟枪羽先生通过电话一次对吧,那个时候真是非常感谢您的用心。」

    「哪里,不敢当。」

    她指的是我跟花恋的箱根之旅。

    「事不宜迟,不知道现在方不方便?」

    「当然,这边请。」

    在她的带领之下,我移动到隔壁房间。花恋也跟了过来,社长则是坐在原地动也不动。

    线香的味道扑鼻而来。

    房间里面设置了一座大小十分普通的佛坛,我原本以为应该会看到更加豪奢,类似祭坛的摆设。考量到豪宅的规模以及社长的财力,这真的是非常庶民的佛坛,不过这或许也反映出亡者生前的为人。

    南里义则。

    南里歌子。

    在遗照中初次见到的两人,感觉跟真织过去所描述的印象如出一辙。

    父亲义则先生的脸型细长,戴著一副细框的眼镜,散发出知性的气息。据说他立志成为小说家,不过我倒觉得他更像学者型的人物。脸上的笑容流露出温文儒雅的人格特质。

    至于母亲歌子女士,则是一名华美的女子。花恋带有自然卷的艳丽黑发果然是遗传自母亲。歌子女士绝对是个美女,不过令人印象深刻的反而是她的「明亮」气质。真织曾经以盛开于亚热带地区的扶桑花来形容歌子女士,除此之外,我还真找不到其他更贴切的形容。

    我在两人的遗照前双手合十,同时在心中向两人报告自己正在跟花恋交往。我身旁的花恋也同样合掌默祷。我不知道花恋跟早逝的双亲说了些什么,但她的表情十分认真。

    「他们一定很欣慰。」

    花恋祖母的话虽然简短,但感觉很真诚。

    「他们若知道女儿的男友是个社畜大叔,内心想必会很震惊吧。」

    「我们的女儿不会以年龄和职业来断定他人。」

    她的语气柔和,但也不难察觉语气中的骄傲。

    在佛坛的房间祭拜完毕,我再度回到会客室。社长依然端坐原地,拉长老脸啜饮热茶。替我准备一杯热茶之后,花恋与外婆默默离去。

    接下来要进行另一件事。

    「前几天我跟夏川社长重新谈过了。夏川社长对于联合客服中心的态度似乎出现软化的迹象,不过她似乎还是很犹豫。原因不是商业面的理由,而是她个人的内心。」

    社长低声开口:

    「……原因是老夫吗?」

    我点了点头。事态发展至今,我顾不得社长内心的感受了。现在已经不是可以慢慢来的阶段,必须让社长做出最后的决定。

    「单就商务考量而言,联合客服中心的优势显而易见,然而她还是很犹豫,犹豫该不该原谅您。过去夏川社长之前一直说她『绝不会原谅』,但如今有了很大的改变,已经可以说是让步了吧。既然如此,接下来就轮到您了。轮到您改变了,高屋敷社长。」

    社长凝视著天花板沉吟半晌,好一会儿后才再度注视我。眼神带有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无助,彷佛在寻求著帮助。

    「老夫该怎么做?向夏川志织道歉吗?老夫应该为了因一己之私令歌子和义则遭逢不幸这件事向她道歉吗?」

    我陷入了沉思,那个魔女希望得到的是道歉吗?

    「我觉得应该不是,我不认为她想要的是道歉。」

    「那老夫该怎么做?」

    「您没有认可南里夫妻的梦想──如果这是憎恨的起源,您是不是该向她展现您已有所改变的事实?让她知道您跟那个时候不一样。除此之外,我想没有其他方法能解决这个情况。」

    「老夫不懂。具体来说到底该怎么做?老夫完全不知道……」

    社长发出乾涩的嗓音,显然百般烦恼后勉强挤出的声音。看来他也一直为此烦恼。

    「方法只有一个,坦承以对就好了。」

    「对哪件事?」

    「坦然承认您的梦想。」

    高屋敷社长的双眼,如同乌云密布的天空窜过一道闪电般,浮现微小的光辉,表情也稍稍恢复了生气。

    「您对南里夫妻的悲剧懊悔不已,并因为此事有了全新的梦想。『在产险事业取得成功,帮助跟他们夫妻一样的车祸受害者。』──把您的梦想告诉夏川志织吧。不是赎罪,只要说出您的梦想就好。因为能替人心注入新生命的是梦想,而非后悔和憎恨……」

    社长紧闭双眼。同时双手抱胸,似乎陷入了沉思。他在遥想过去?还是展望未来?旁人无从得知。

    看来他还需要一点时间。

    这时拉门静悄悄地开启,花恋探出头来。

    「对不起。我在外面没听到声音,已经结束了吗?」

    「嗯,刚结束。」

    花恋顿时笑逐颜开。

    「枪羽先生,请到花恋的房间!之前的那部友情小说,我已经写出来了!」

    了不起,果然是运笔神速的南里老师。她只要抓到方向,下笔便有如神助。

    在离开会客室前,我凝视社长依旧低头沉思的背影,缓缓开口:

    「跟您的孙女一样,坦然逐梦吧。」

    ◆

    我还是第一次来到她的房间。

    高中女生的房间到底是什么模样?有哪些家具,又有哪些小东西?闻起来香不香?一切的一切我都毫无概念。高中时期我的确去过沙树的房间,不过她房间跟男生的没两样,完全没有参考价值。

    南里花恋的房间果然是『书本的殿堂』。

    墙壁和地毯统一采用纯白与粉红的色调,阵阵花香扑鼻而来,衣架上挂著很多衣服,诸如此类的JK元素固然一应倶全,然而最可观的还是房间内那压倒性数量的单行本、文库本、漫画书、古书新刊名著史书诗集珍本等等。这般惊人的数量,已经构成视觉上的暴力了。

    目睹眼前的光景,我不难理解孩提时期的真织内心的震撼了。

    应该是父亲的遗物再加上她自行购买的部分,才造就出如此惊人的收藏。

    「真不得了啊。」

    我直直看著占满整面墙壁的书架,这时,一本文库本的书背映入眼帘。原来是一本在我高中时期出版的轻小说。难以言喻的怀念涌上心头,我忍不住抽出那本书。封面上的JK身穿宽领水手服、头戴招牌黄色缎带,脸上露出好胜的微笑。

    当时剑野跟我对这部作品的评价截然不同。

    『男主角的说话方式虽然很有趣,但女主角太无厘头了。』

    『跟女主角比起来,我觉得那个外星人更可爱,她才是这部小说的生命。我觉得这一定很快就会会被改编成动画,然后大受欢迎。』

    总有一天,我也要写出这种小说──

    当时的我以这种方式向好友倾诉自己的梦想。

    我轻轻地将小说放回原位,准备执行今天的工作。指导员的工作。

    花恋放在我面前的笔记型电脑显示出多达十二万字的文字档页面,这是她这两个月苦战的成果。我开始埋头阅读故事──虽然比不上陈列在书架上的古今中外名著,但字字句句代表了她的「现在」,现在的她才写得出来的故事。

    「……好看!」

    读完整部作品之后,这是我的第一个感想。

    「人物的设定比过去更加生动,尤其是好友的描述太出色了。潇洒、帅气又不失人性……这已经不只是角色,而是有血有肉、活在作品之中的人物!」

    我的口吻虽然有点像美食节目的主持人,不过全部都是真心话。

    「真、真的吗!」

    花恋在我阅读作品时,一直在一旁忐忑不安地等待,听到我这么说,她顿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笑逐颜开的她,真的跟母亲一模一样。

    「当初虽然是我建议你以真织为参考原型来撰写,不过我没想到会有这么戏剧性的改变。」

    花恋点了点头,表情有些腼腆。

    「真织既聪明又帅气,一直都是花恋的偶像,即使是现在也一样。不过跟枪羽先生通过电话之后,才知道……原来我一直让真织背负著沉重的负担。」

    「负担?」

    「花恋的崇拜以及旁人的期待,想必一定很沉重吧。」

    十六岁的高中女生真挚地说:

    「当时在枪羽先生家看到真织痛哭流涕的样子,那种感觉更转化为实感。既然如此,我乾脆把它写下来吧,把她最终放下重担的过程写成故事。找到这个方向之后,接下来就简单了。就如同枪羽先生之前说的,只要人物活著,故事就会自行发展下去。」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回想起来,或许我也让剑野背了沉重的「负担」。他是天才、他跟我不一样──或许在我内心深处,真的存有这种疏离的想法。那个来自东京的转学生,或许一直在跟孤独奋战。

    既然如此,就让一切划上句点吧。

    拋开所有顾虑,引导『天才阿剑』摆脱孤独。

    我针对花恋的作品指出两、三个不合理的地方。基本上只是一些小错误,晚上修正完毕之后,就可以直接线上投稿。

    「不知道真织后来有没有去上学。」

    我忍不住呢喃道,结果花恋摇了摇头。

    「好像还是不行。她很害怕,虽然很想去上学,双脚却不听使唤。」

    「嗯……」

    真实世界毕竟跟小说不一样。即使跟好友相拥而泣,也不会迎来圆满大结局。

    「我可以体会真织的感受,现在我还是很怕按下投稿的按键。万一又遭到恶毒的批评怎么办?如果让稿子一直躺在电脑里,就不会被读者批评了。」

    我不禁注视著她,花恋光滑细致的脸颊绷得很紧。总是天真烂漫、不知恐惧为何物的JK,也有不为人知的烦恼。

    「若以得失来衡量,强迫自己去学校或许根本没什么好处。相信真织一定早就计算过,觉得不去学校比较好、比较安全。可是……」

    花恋的脸上展现了坚决的意志。

    「可是我还是会按下投稿,还是要投稿作品。这不是得失的问题……而是如果不踏出这一步的话,什么都不会改变。我相信真织也终有一天会勇敢地踏出去的。」

    我不禁摇头苦笑。

    「如果是你们一定办得到,但大人却没有办法这么想。一旦陷入输了会蒙受损失、输了代表可耻的思维,我们就迈不出步伐了。」

    不过只要一点。

    真的只要一点点就好。

    分给社畜一点JK耀眼的青春与勇气。

    「枪羽先生一定可以的。」

    JK以讨人喜爱的笑容肯定我的一切。

    「因为枪羽先生是花恋喜欢的人嘛。」

    ◆

    在花恋的目送之下,我准备辞别高屋敷公馆,这时,社长自现身于玄关。

    「希望你把这个交给夏川志织。」

    我接下社长粗鲁地递出的白色信封。

    「这是信吗?」

    「嗯。里面有老夫毫无矫饰的真心,一定要亲自交到她手上。拜托你了,枪羽中心负责人。」

    我为了不弄脏信封,我将信收进资料夹,再小心地放入包包内。

    「请交给我,我定会达成社长交付的『公司命令』。」

    听见我报复似的口气,死老头露出无奈的苦笑。他也跨出了第一步。

    然而努力是否有所回报,还是个未知数。

    一决胜负的时刻,就快要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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