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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无法磨灭的景象 第1章)

    惊愕之后是虚脱的感觉。

    接著,难以言喻的愤怒油然而生。牙关咯咯作响,指甲深陷掌心。可是我完全感受不到疼痛。气血翻腾的大脑,麻痹了感觉神经。

    我目不转睛地瞪著眼前的金发男,瞪著我们唯一的真神、统治所有社畜的全能者那彷佛看透一切的笑容。然而不管我瞪了再久,眼神之中的愤怒全都被他以处之泰然的态度吸收殆尽。我想即使他面对的是整个集团超过百万名员工的怒气,他依然不会有所动摇吧。

    阿卡迪亚集团的首席执行长(CEO)。

    乔治•亚侃费尔。

    「You are fired.(你被开除了)」

    他又重复了一次。除了我之外,此时所有人都在会议室中屈膝弯腰。他的语气轻若鸿毛,就跟说出「帮我把那边的垃圾捡起来丢掉」一样轻松。事实上对他来说,开除一个员工本来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请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面对我所提出的质疑,会议室的另一个角落产生了反应。位居六本木组末席的水沟老鼠,亦即财务部长根津哲志(57)喜孜孜地开口:

    「事情发生在上个星期。当时我走在立川的街道上,碰巧看到了枪羽中心负责人。他跟穿著制服的高中女生手牵著手走在一起,神情甚是亲密。原本以为对方可能是他的妹妹,感觉却不太像。考虑到这可能是重挫我阿卡迪亚企业形象的一大丑闻,我立刻拿出手机拍照存证。」

    水沟老鼠口中的证据,如今正存放在CEO刚刚出示的手机之中。跟我并肩而行的高中女生叫做夏川真织,是环球社夏川志织社长的独生爱女。

    虽然水沟老鼠宣称是「碰巧遇见」,但他八成是刻意跟踪我吧。

    「事实并非如此。照片中的女孩子是朋友的女儿,我只是送她回家而已。我与她之间并非根津部长所臆测的那种关系。」

    根津部长露出泛黄的牙齿微微冷笑。

    「枪羽,你就只有这么点聪明才智吗?原来你平常都是跟朋友的女儿像这样手牵著手散步?而且还是晚上九点!跟一个未成年的少女!在灯红酒绿的立川闹区!像这──样肩并著肩,状似亲密地散步?嗯?」

    说到「像这──样」的时候,水沟老鼠的身体顺势往旁边倾斜,结果肩膀直接撞上站在旁边的人事部长。可怜的人事部长当场被撞倒在地,水沟老鼠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水沟老鼠是花菱中央银行外派过来的人,向来不把阿卡迪亚的员工放在眼里。

    身为银行组的领导人,剑野慎一的反应倒没有他的属下那么浮夸。「天才阿剑」不会在胜券在握的时候得意忘形,他不是那种小角色。在确实了结敌人──也就是我之前,他绝对不会轻忽大意。

    「接获根津部长的报告之后,我认为这件事情节重大,攸关贵公司日后的发展。保险公司向来重视信用,必须以高道德标准自律。如今位居要职的八王子中心负责人公然违反东京都所制定的青少年保护法,就企业伦理的角度而言,也是无法容忍的丑闻。因此我特地向刚好来到日本的CEO报告此事,请CEO做出英明的决定。」

    老朋友剑野的这番言论之中,透露出不容忽视的重要情报。

    剑野跳过日本法人社长高屋敷贵道,直接向亚侃费尔报告此事。这代表银行方面认定高屋敷社长不具任何权限。对于高屋敷社长而言,这无疑是莫大的羞辱。

    但社长本人却接受了这种越级报告的无礼行径,维持著向CEO低头致意的姿势。宛如老鹰一般的锐利眼神消失无踪,一派威严的白胡子看起来也彷佛垂了下来。那副模样根本就是十足的『社畜』,当权者所豢养的家畜。

    「我不能接受。」

    虽然同样是社畜,我可不打算出卖自己的灵魂。其他同事的去留与否全都掌握在我的手上,我说什么都不能轻易退让。

    「根津部长爱怎么想是他的自由,不过我跟那个女孩子完全没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光凭一张照片就做出结论,实在过于草率。」

    这时剑野微微一笑,一抹率性的微笑。小学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为了这抹笑容发出叹息。

    他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知道跟我有「这种关系」的JK并不是夏川真织,而是高屋敷社长的宝贝孙女南里花恋。万一这次的裁员以失败告终,他打算向媒体披露这个秘密,迫使我和高屋敷引咎辞职。不过他也说过这是最后的王牌。阿卡迪亚毕竟是花菱中央银行的大客户,银行方面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然而若对方只是一个普通的JK,只要把我扫地出门,事情就解决了。

    透过最有效率的方式,只对我一个人做出处分。

    因此剑野的神情才会如此游刃有余。

    「锐二,既然只是一张照片,那么照片中的高中女生又是谁呢?」

    「这……」

    「你说是朋友的女儿,可以告诉我们她的身分吗?」

    面对老朋友好整以暇的眼神,我居然心虚地别过脸去。

    说不出口。

    夏川真织现在非常受伤。就读明星学校的她无法维持中学时期的好成绩,满心认为自己被朝著梦想一路迈进的好友拋下,再加上无法满足母亲的期待,整个人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

    这只是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常见的烦恼嘛──或许大人只会这样一笑置之。

    但对深陷于痛苦之中的少女而言,这样的话语构成不了任何安慰。

    我不能让纯洁无瑕的她,被卷入大人们的龌龊斗争中。

    「为什么不说话?照片中的女孩子到底是谁?」

    「……我不能说……」

    会议室传出一阵哗然与叹息。我不在乎六本木组嘲讽意味十足的眼神,现场组大失所望的表情却让我难以忍受。其中福冈中心的豆芽菜营业课长之前曾公开表示愿意协助成立联合客服中心,见到他垂头丧气的模样,我的内心真的很过意不去。

    在我身边的专属秘书渡良濑绫,明显出现了动摇。

    「前、前辈,这一定是弄错了吧?对不对?你、你不可能跟高中女生交往对吧?前辈不是萝莉控吧?」

    「……」

    这是今天最致命的伤害。

    萝莉控……萝莉控?跟高中女生交往,就是萝莉控吗?对象是小学生的话或许真是如此,但高中女生应该没问题吧?不对,这不是重点。

    「嗯,我跟她真的不是那种关系。」

    听我这么一说,渡良濑顿时松了口气。她完全相信我的说法。这点固然让我有点心虚,但现在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

    渡良濑身边的哈姆太郎,亦即权田课长则是毫无反应。为了向CEO致意,他的头依然低垂,看不到脸上的表情。要是课长知道我正在交往的对象跟自己的女儿年纪相仿,想必也会打从心底瞧不起我吧。

    这时剑野向在场所有人说道:

    「相信大家都听到了吧?我们已向枪羽中心负责人究明事情的真相,接下来请依照贵公司的规定做出处分。您应该没意见吧,CEO?」

    穿著丹宁裤的男人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这种正值叛逆期的青少年常用的肢体语言,出现在这个男人的身上竟奇妙地毫无违和。

    之后CEO以流利的英语发表大约一分钟的演说。包括我在内,现场大概有一半以上的人完全听不懂。甚至连语言能力颇强的渡良濑都露出疑惑的神情,看来CEO说的英语似乎十分不合语法。

    海外营业部北美课的安德森课长起身替大家翻译。

    「因应此案,枪羽中心负责人以解雇处分。他所提案执行的环球社业务合作案以及联合客服中心案当然也予以驳回。依照剑野※监察人的计画,进行人力调整。除了停止雇用兼职人员之外,也同时施行正职人员的优退方案。缩小产险事业的规模,日后以网路投保为主。预计在五年后针对日本法人进行大幅度的组织改造。往后将以人寿保险为事业主力,目标是成为国内最大的保险集团。」(编注:前集职称误译为审查员,于本集起更正。)

    虽然是类似条列式的翻译,不过这样反而更能精确传达语意。

    大幅度缩减产险事业一事,已经由CEO亲口证实了。

    高屋敷社长理应对产险事业抱持著某种程度的特殊情感,然而他不发一语。没有抗拒,也没有反驳,就只是默默地服从命令。不似六十岁老人的健壮身躯,今天看起来缩得格外渺小。反而是身高不及社长肩膀的CEO,看起来尤其巨大。

    「CEO就是CEO,果然是非常精辟的指示。」

    立刻出言附和的人,正是大力推动裁员计画的天道专务。身材矮小的他私底下被人戏称为妖怪※挂单秃驴,全身上下散发出宛如妖怪的诡异气息。天道专务打算拉下高屋敷社长,好让自己坐上社长的宝座,此刻显然是想在CEO的心中留下好印象。(编注:挂单秃驴是一种日本妖怪,喜欢不请自来地上门拜访,并赖著不走,把自己当作主人。)

    只见CEO笑著走到剑野身边,与他牢牢地握了握手。看来天才阿剑深受超人乔治的信赖。

    「Good-bye.」

    乔治•亚侃费尔像与朋友道别般随意挥挥手,便离开了会议室。身边不带任何部下,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去。很难想像如此率性的人居然是世界级跨国集团的首席执行长,不过这就是他厉害的地方。像他这种身分的人,照理说根本不会在这种会议露面,更别说是跟我交谈了。

    暴风远离之后,在场众人都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六本木组甚至有人累得瘫坐在椅子上。被迫绷紧神经的现场组也低头不语。

    这时,法令遵循管理室的室长起身,对我投以冰冷的视线。

    「枪羽中心负责人,针对先前的照片,我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还请移驾他处。」

    明明都要开除我了,还有什么好问的?CEO的决定是不可能改变的。任意开除正式职员固然违反法律,不过这次可是有「与未成年少女相关的不当行为」作为正当理由。

    「我不会辞职的。」

    我无视于室长的存在,如此明确表示。

    「设立联合中心确实对我方有利。我一定会实现这个提案,证明我是公司不可或缺的人才,让公司因为解雇我而后悔。」

    我的宣言换来干部们的窃笑。那些家伙过去总是以充满敌意与嫉妒的眼神,看我从小小的兼职人员一路爬到中心负责人,如今在他们眼中,我已经成为在地上爬行的小蚂蚁了。

    像这样的蔑视反而激起了我的反骨心理。我的个性向来如此,愈是受到上面压迫,就愈是想要反抗。

    既然迟早都会被炒鱿鱼,那乾脆玩大一点好了。

    ◆

    战略会议结束之后,我被叫到公司的※法令遵循管理室。听证会──不,「审问」、「侦讯」便正式揭开序幕。(编注:银行或保险业为确保其职员及与其关联的公司之行为符合法律、行政命令与自律规范所设的单位。)

    室长针对那张照片提出很多质疑,我只能以「我们并未交往」或是「那并非事实」来回答。五十多岁的管理室长和我之间,一直重复这种毫无意义的问答。

    「你该不会以为这套说词真的管用吧,『枪男』?」

    管理室长细长的马脸上戴著一副过大的眼镜,单薄的嘴唇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猥亵的笑容。这副尊容与冷酷无情的个性,让他在社内博得「螳螂男」的封号。他虽然忠于职守又热爱工作,却也经常对犯错的社员进行不必要的羞辱与嘲讽,藉以从中得到乐趣。听说过去曾有一名上级主管因为在聚餐时碰触女性部下的肩膀而遭到投诉,他假审问之名行言语霸凌之实,最后逼得该主管自行提出辞呈。他并非再怎么轻微的性骚扰也绝不宽贷的正义代言人,完全是利用职权挟怨报复。

    「你的风评向来不是很好。据说之前会利用指导员的权势染指女性兼职人员,而且还不只是一两人而已。也有人说八王子中心根本就是你的后宫呢。你最近不是还指派新进的女性社员当自己的专属秘书,让她随侍在侧吗?」

    「这并非事实。」

    真受不了,到底是谁四处散播这种谣言?也罢,多半是那个叫新神户还是新富士这一类名字的不良社员干的好事。

    这间房间没有窗户,也没有沙发。我就在这个有如警匪片侦讯室的地方,与眼前的螳螂男耗上两个小时。法令遵循管理室的室长地位等同于部长,照理说应该会分配到更像样的办公室才对,不过他却主动选择了这间房间。大概是因为这里恰好适合「拷问」吧。

    「不管你怎么说,我都没有做出不当的行为。拍摄这张照片的根津部长跟我有私怨,请将这点列入考量。」

    「你身边的高中女生难道是因为他的私怨才冒出来的吗?你再说蠢话试试看!」

    蠢。

    话。

    我说了。不过当然没有说出口。

    我说的是另一件事。

    「如同之前我在会议中所说,我只是打算送朋友的女儿回家。照片上看起来我虽然牵著她的手,但那是为了保护她不受醉鬼骚扰,在极短的瞬间做出的事。根津部长不过是抓住那一瞬间的机会,故意拍下照片罢了。」

    「哦,既然如此,这个女孩子到底是谁?交代一下她的身分吧。」

    「我无意告知。」

    「什么?」

    「这么做会造成她的困扰。我认为不应该将拥有大好前程的青少年卷入大人世界的是非之中。」

    老实说我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没什么说服力。不过就算得到真织的证词,只要台面下有「想除掉反对裁员的枪羽」这种意念,之后我还是会被公司以其他理由解雇吧。到头来,这件事只不过是个藉口罢了。

    所以我不打算拖真织下水。

    我还有其他应该做的事情。

    「八王子的王牌啊,所谓的不打自招,就是这么回事呢。」

    螳螂男耸耸肩膀,露出一副嘲讽的嘴脸,旋即开始敲打笔电的键盘。虽然不知道他到底记录了什么,但想必是对我不利的内容。

    「在入夜的立川与JK幽会,你可真是了不起。」

    螳螂男的下巴往前一努,以捕食者的眼神打量我,感觉其中似乎夹杂著一抹嫉妒。

    「其实也没想像中那么好。」

    真的跟高中女生交往之后就知道了。不但必须留意旁人的眼光,约会还要选距离自家或是公司较远的地点,真的很麻烦。

    「印象中那一带从以前就有很多爱情宾馆吧?嗯?之后带她去哪里啦?Orion?还是CAMEL INN?你就像吃遍八王子的女性兼职人员那样吃了她吗?」

    螳螂男探出上半身,镜片之后的瞳孔流露出带有情欲的目光。那是翻阅三流写真杂志时会露出的下流眼神。眼神中不把高中女生当作有血有肉的人类,而是当成性交易的商品。

    发现我沉默不语之后,碰了一鼻子灰的螳螂男缩了回去。

    「哎呀,你固然该检讨,那个JK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虽然不知道她是哪间三流学校出来的──」

    螳螂男的指尖轻扣著列印出来的那张照片。照片只拍到背影,她身上又穿著大衣,自然看不出来她是升学率傲视群雄的私立御子神高中的学生。顶多只能从大衣的下襬稍微露出的灰色百褶裙得知那应该是某间学校的制服。

    「大半夜跟男人出去,穿著短裙搔首弄姿,平常也不念书,就只会到处闲晃。这种屁孩是社会的毒瘤,一定要赶尽杀绝,不让她诱惑成熟的大人啊。反正她一定是觉得自己以后也考不上大学,还不如趁著年轻的时候张开双腿,想办法赚点零用钱吧。」

    这种自以为是的说法点燃了我的怒火。

    自从知道真织的过去之后,我不自觉地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或许这只是斗败之犬互相舔舐伤口。赢不了剑野的我,赢不了花恋的真织,说不定这般处境就是我们相似的原因。

    不过真织跟已经成为大人的我不一样,她还有属于自己的未来。

    她还有无限的可能。

    任何人都无权否定这个事实。

    「你、你做什么……咿!」

    螳螂男发出一声惊呼。我揪住他的领带,一把将他拉了过来。我的额头顶著他的额头,双眼直盯大得可笑的眼镜深处。

    「嘴巴放乾净一点,你这只死螳螂!」

    螳螂男的五官因恐惧而扭曲。批判他人的时候总是一副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嘴脸,轮到自己被批判的时候,就立刻变了一副模样。

    「你对这个女孩子瞭解多少?像你这种用猥亵眼神打量高中女生的家伙懂些什么?她也有自己的烦恼与梦想。光凭外表来判断,急著替他人贴上标签,这就是你所谓的『成熟大人』吗?」

    自称『成熟大人』的螳螂男脸色因屈辱而发青。只见他嘴角吐出些许的泡沫,似乎想要开口反驳,但在成句之前,就化为喘息消失了。

    「你明明以大人自居,却连守护孩子都做不到吗?你以前明明也曾经是个小孩子,却全都忘了吗?像你这种大人根本就是垃圾,没资格自称是大人。社会的毒瘤应该是你才对!」

    我揪著他的领带使劲往下一扯,这才松开手。如果继续揪著他,难保不会把他勒死。这种人不值得我动手。

    螳螂男趴在桌上,喘著气调整呼吸,布满血丝的双眼直盯著我。

    「居、居然对我施暴!先是和未成年少女有染,现在又使用暴力!打工仔就是打工仔,一点社会常识都没有!」

    我才刚批评他乱贴标签的行为,如今他竟然又说出这种话,只能说贬低他人是这家伙与生倶来的天性。一想到这种人居然位居公司人事行政的要职,顿时让我感到莫大的失望。这种人不只不值得动手宰了他,甚至不值得因他动气,我的情绪顿时冷静了下来。

    「所谓的常识,是为了让人与人之间相处愉快而存在的规矩,可是你却把它当成伤害他人的凶器。我不想跟你这种人讨论社会常识。」

    被小小的打工仔无情批判之后,螳螂男的瞳孔深处更是燃起了熊熊怒火。

    「当初剑野先生交代我让你主动离职就好,不过我改变主意了。我要将你惩戒解雇,而且还要好好修理你一顿再踢出公司。往后你会经常过来报到的,枪羽!」

    「正合我意。」

    「什么!?」

    「我不认为自己的行为违反法律,也不接受因此被解雇的决定。我在这家公司还有必须完成的任务。」

    没时间理会这种小角色了。

    现在我必须去找另一个人,把事情问个清楚。

    「喂,站住!你要去哪里!」

    眼见我从座位起身并拿起外套,螳螂男慌忙问道。

    我懒得看著他说话,边穿外套边回答:

    「反正我过两天还会被叫来吧?今天就先告辞了。往后我们不愁没有见面的机会。」

    螳螂男兀自破口大骂,不过我假装没听到,径自离开房间。

    之后我直接坐上电梯,朝著大楼的最高楼层前进。那个人恐怕也正在等我去找他。虽然没有事先约好,我还是如此确信。

    我敲了敲这栋大楼最厚重的一扇门扉,房间里面传出回应。照理说应该要透过秘书跟对方预约会面时间,不过我一直都来去自如。

    进入房间之后,个人嗜好与商务公事两者并存的景象映入眼帘。右手边是老旧的铁皮玩具收藏品,左手边陈列著许多档案以及艰涩难懂的书籍,装潢充分呈现房间主人的双面性格──抑或是内心的矛盾。

    端坐在房间里面的男人──高屋敷贵道对我投以老鹰般的锐利眼神。

    「没想到居然演变成这种局面……」

    他的表情虽然严峻,语气倒是十分平淡──或者应该以消沉来形容。

    亚侃费尔CEO当著大家的面前清楚宣布「缩减产险事业」的方针,这应该跟死老头的意志有所抵触才对。

    「你这个家伙总是教人跌破眼镜。听到根津部长说掌握了你和青少年交往的证据,老夫还以为是指花恋的事情,让老夫吓出一身冷汗……想不到对方居然是『魔女』的掌上明珠。」

    「您还记得夏川真织?」

    社长点了点头,面色十分凝重。他应该曾经在南里夫妇的告别式见过真织。不,说不定在那之后,真织也曾去花恋家玩。那张照片如此模糊,社长却一眼就认出了真织,代表后者的可能性比较高。

    只见社长以撑在桌面上的双手抵著下巴,同时探出了上半身。

    「为求慎重,有件事必须确认一下。你跟夏川真织真的没有在交往吧?身为老夫孙女的男友,你应该不是脚踏两条船吧?」

    老鹰般的眼神增添了几分杀气,朝著我射了过来。换成我们课长那类人面对这股压力,难保不会被吓得尿失禁。

    「我可以对天发誓绝无此事。事实上,当初正是您的孙女将夏川真织介绍给我认识的,您不妨直接向孙女确认。」

    社长一直盯著我的眼睛,好一段时间之后才长叹一声,双手也不再撑著桌面。

    「我想也是。区区一张照片根本看不出什么。」

    「就是这么回事。既然社长也认出夏川真织,事情就好办了。可以请您直接向CEO解释吗?」

    然而死老头却摇了摇头。

    「打算开除你的不是别人,正是亚侃费尔CEO。相信你应该也有所察觉,那张照片不过是藉口罢了,一切都是为了铲除你这个反对裁员的家伙。」

    「对付我这种人物,为什么要摆出那么大的阵仗?在CEO的眼中,八王子的山大王不过只是个小角色。光是知道我的名字,就已经很令人惊讶了。」

    「这是花菱中央的剑野监察人对CEO提出的建议。」

    「……原来如此。」

    果然是阿剑的杰作。

    他在背后操纵一切。

    「CEO似乎相当欣赏那个银行业的年轻小伙子,对他的信任甚至远胜于老夫。CEO今年才三十几岁,与其指望一个一脚踏进棺材的老头子,还不如将希望寄托在年轻的明日之星身上。这的确是相当合理的判断。」

    社长单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嘲讽意味十足的冷笑,并看了我一眼。

    「你一直在基层打转,或许会觉得很不是滋味,不过对于身处企业中枢的人来说,这种事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为了出人头地、为了飞黄腾达,必须找出竞争者的弱点,扯对方后腿,将对方拉下来。老夫当然也不例外,在爬上社长的宝座之前,老夫用尽了各种毒辣的手段。当时固然为公司缔造了引以为傲的惊人业绩,然而真正让老夫成为远东区经理与日本法人社长的关键,还是在于『政治』的力量。」

    停顿片刻之后,社长凝视远方。

    「枪羽啊,你还记得百目鬼亘在老夫面前撂下什么狠话吗?」

    「记得。他说社长安排自己的亲人担任损害调查部的次长,粉碎了他升职的希望。那位亲人,应该就是花恋的父亲──南里义则先生吧?」

    社长点头表示肯定。

    之前触及类似的问题时,社长总是不予理会,不过他今天似乎有吐露真相的意思。

    「当时老夫是阿卡迪亚USA的董事。虽然已经确定接任日本法人的社长,但老夫可不会这样就满足。当一个只能对总公司唯命是从的地区法人起不了什么作用,老夫的计画是将阿卡迪亚JAPAN塑造成强大的组织,挣脱总公司的束缚。为了达成这个目标,老夫需要绝不会背叛的心腹。」

    「而这个人就是义则先生?」

    「不只是他,老夫另外还安排了许多亲戚进入公司。让高屋敷家族窃占日本法人,再一步一步将总公司纳入掌中,这就是老夫的野心。」

    「……那可真是……」

    「门协是老夫的表弟,他以前也是亚细亚海上的重要干部。」

    虽然听起来很像是痴人说梦,不过社长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这么一来,我总算明白门协总务部长为什么被大家视为社长的忠臣了。

    「夺取外资企业,并施行日本企业最擅长的家族经营体制吗?」

    「没错。就像阿卡迪亚过去夺取了亚细亚海上,如今该轮到日出之国反将老美一军了。」

    被人们形容为老鹰的社长,双眸绽放出强大的热意──复仇之火。看来亚细亚海上跟社长之间似乎颇有渊源。

    我感到一阵微微的晕眩,于是伸手轻压太阳穴。

    大型企业之间的战争实在太壮观了。鲜血、权力与欲望互相交织,勾勒出错综复杂的战线。我已经被卷入其中了吗……?

    只能说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的楣,不过如今抱怨也无济于事了。

    深吸一口气之后,我将思绪拉回现实的时空。

    「提拔正在跟花恋交往的我成为八王子中心负责人,也是基于这层考量吧?」

    「没错,不过老夫不得不承认计画已经失败了。乔治•亚侃费尔与剑野慎一还是技高一筹……不,应该说试图让义则进入公司的时候,老夫就已经失败了……」

    社长无力地低下头来。威风凛凛的白胡子看起来格外萎靡。

    「他不愿加入老夫的计画,一心只想成为作家。明明是个稳重随和的人,唯独这件事说什么都不肯点头。老夫不知道跟他起了多少次口角,也不知道让女儿流了多少泪水。结果老夫甚至来不及修复彼此的关系,他们两人就……」

    声音愈来愈嘶哑,几乎难以辨识。

    他们在替社长接机的途中发生车祸,不幸离开人世。

    高屋敷贵道同时失去了自己的继承人,以及最爱的女儿。

    不只如此。

    高屋敷社长的爱女•歌子夫人生前有个挚友。挚友的名字叫做夏川志织,亦即环球社的社长。夏川志织因为这件事对高屋敷贵道怀恨在心,我所提出的「业务合作与共同成立联合客服中心」企划案因而无法实现。

    过去的恩怨延续至今,甚至对我的人生造成影响。

    「万事休矣,老夫和你都玩完了。」

    布满皱纹的老脸浮现出自嘲的阴影。

    「等到下周,东西经济新闻的早报就会刊登报导了。」

    「什么报导?」

    「本公司即将裁员的报导。而且消息会以亚侃费尔CEO的名义释出,他打算公开宣布阿卡迪亚准备缩小国内产险事业的规模。因应此事,后天下午也将召开劳资协调会议,由老夫、天道专务以及剑野担任资方代表。」

    「很难期待我们的工会有什么表现啊。」

    所谓的劳资协调会议,就是由代表劳方的工会与资方进行谈判的场合。若工会实力强大,或许可以迫使资方收回裁员的成命,只可惜本公司的工会向来是出了名的软脚虾。再加上有剑野这个敌人的存在,工会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斩获。

    「一旦出现裁员的相关报导,势必也会对顾客造成影响。到时候一定会有许多电话涌入客服中心,询问阿卡迪亚是否准备退出日本市场。所以我们必须尽快拟定SOP,让第一线同仁有所依循。」

    社长睁大了眼睛,惊讶的神情全都写在脸上。

    「你……你自己都快被开除了,居然还在担心现场的工作人员?难道你打算继续抗争下去,跟『超人』亚侃费尔和『成本杀手』剑野慎一作对?」

    「恕我失礼,开除一事还未成定案。」

    我光明正大地挺起胸膛。

    「我不承认剑野与根津的指控,因此没有接受惩戒解雇的道理。我会一如往常地完成自己分内的工作,赢得夏川志织的信任,持续推动与环球社之间的业务合作。亚侃费尔CEO是个聪明人,只要认定我的提案比裁员有利,一定会撤销解雇命令。这正是我反败为胜的希望所在。」

    注视著眼前的死老头,我开口道:

    「高屋敷社长,您不挺身而战吗?」

    「……」

    「您真的打算听从CEO与银行的指示,接受缩减产险事业的决定吗?除了野心之外,您应该还有另一个梦想吧?为了向在冲突未化解的情况下与自己天人永隔的南里夫妻赎罪──打造出成功的汽车保险事业,帮助跟南里夫妻一样的车祸受害者,这应该是您的梦想才对。」

    高屋敷社长顿时整个人靠到椅背上,伸手揉了揉眼睛。这个动作让他呈现出从前未有的老态。

    「梦想……在权力──尤其是绝对的权力面前,就别奢谈什么梦想了。」

    「您的孙女依然在奋战。」

    社长布满皱纹的喉结咕嘟一声。

    「南里花恋依然在奋战。她为了继承父亲的梦想,成为一名小说家而奋战。我不知道她的梦想是否能够实现,也有可能只是徒劳,不过她绝对不会放弃战斗。所以作为她的指导员,我也要奋战到底。」

    我注视著沉默不语的社长好一阵子,接著鞠躬行礼,旋即转身离去。

    在房门即将关上之际,我回头从门缝间看了社长一眼。

    社长正拿著一个纯金怀表,打开外盖出神地看著其中。如果是想知道时间,抬头看墙上的时钟就好了,所以怀表里面应该存放著其他东西。

    「……歌子……老夫……」

    微弱的声音乘著空调的冷风依稀传入耳中,不过我假装没听见。

    死老头也有必须跨越的高墙。

    我只需专注于自己的战斗。

    ◆

    搭乘京王线返回八王子的途中,我在车厢里思考该如何向其他伙伴道歉。

    先行离去的渡良濑以及课长应该已经将我被开除的消息告诉大家了,这个结果等于辜负了兼职人员对我的期待。而且我被开除的理由居然是「跟高中女生交往」……嗯,传出去真的会笑死人,超差劲。比糟糕更糟糕。就算被五马分尸也怨不得他人。

    更何况我本来就被他人戏称为「枪男」。

    当初百目鬼把泄漏客户资料的罪名栽赃到我身上的时候,工作人员全都相信我的清白,认为我不可能那么做;但罪名一旦换成「跟高中女生有染」,结果又会如何呢?客服中心已经盛传我的男女关系复杂,大家会认为「如果是枪男就很有可能」,好像也不奇怪……

    离开六本木之后,我的脑袋也冷静了下来,愈来愈觉得这种结果是我自找的。当初跟花恋走在路上的时候,我明明都很小心观察周遭的目光,为什么换成真织时反而松懈了?我跟花恋真的是男女朋友,因此我用了各种方式隐瞒彼此的关系,然而跟真织不是这样,我下意识认为既然没有交往关系,自然没必要躲躲藏藏。但是路人若戴上有色眼镜,自然会把走在一起的我们看成那种关系,我却没有料到这点。另外,或许地点并不是在我的生活圈八王子,而是相对陌生的立川,也是令我大意的元凶。

    这一切都是藉口。

    面对其他伙伴的批判,我只能概括承受。

    我抱著接受炮轰的觉悟,回到客服中心。

    为了确认客户来电的情况,我来到营业组,结果哈姆太郎以外的所有人全都齐聚一堂,甚至连变更组的球球也在场。

    除了正在跟客户通话的工作人员,大家全都从座位上起身,朝我跑了过来。

    「枪羽先生,你还好吧?」

    「听说法令遵循管理室的室长是个阴险的小人呢!」

    「你该不会全都承认了吧?」

    大家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不禁呆立半晌,环视眼前众人。

    所有人几乎是同时开口说话,因此很难一一听清每个人的说话内容,唯一能确定的是大家都在担心我。

    这时人称「地下老大」的大妈分开人墙走上前来,今天她的皮肤还是一样水嫩透亮。

    「真是难为你了,小锐。居然在这种时候遇上仙人跳。」

    「仙人跳?」

    「不是吗?我听说是根津部长特别找人扮成高中女生,设下陷阱引诱你上钩的。」

    看来消息似乎经过微妙的曲解之后传了开来。

    渡良濑露出「就是这样!」的表情高举双拳。冰山美人居然这么热血,看来她正是假新闻的制造者。

    「前辈掉进管理高层设下的陷阱了。没想到六本木居然使出这么恶劣的手段,这次我真的看透他们了!」

    川嶋寺尚美出声附和。

    「那些人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耶。虽然不意外,但手法也太卑鄙了。」

    应和的声浪此起彼落,女性阵营的愤怒尤其强烈。

    「你们一点都不怀疑我吗?」

    我忍不住询问众人,结果球球露齿而笑。

    「因为我听沙树说你喜欢巨乳,这样的人怎么会是萝莉控呢?」

    慢著慢著慢著慢著,刚刚的发言也太多吐槽点了吧?首先,我并没有特别喜欢巨乳!再来,沙树那家伙凭什么对我同事暴露我的癖好!最后,跟高中女生交往不算萝莉控吧!?……应该不算吧,不算对不对?

    然而敦史、大妈与渡良濑居然都点头称是。

    「枪哥以前说过他喜欢像※女恶魔兽那种性感的巨乳熟女,不可能看上JK的啦。」(译注:《数码宝贝》中的数码兽。)

    「六本木那些怪叔叔自己喜欢高中女生也就罢了,居然还把这一套用在小锐身上,只能说他们失策了。」

    「像前辈这种成熟的大人,怎么可能跟高中女生交往!那些人竟然将我最尊敬的前辈抹黑成萝莉控,实在教人难以忍受!」

    沐浴在绝对信任的视线所形成的光波之中,我忍不住想向神忏悔。不然我乾脆从窗户跳出去算了。

    不会吧……?

    跟高中女生交往,就是萝莉控吗?

    即使对方是超级巨乳也不行吗?

    「呃……暂停暂停,请容我稍加修正。」

    紧张之余,我居然用上了敬语。不,虽然没有特殊的理由,不过还是容我用下跪向各位表示歉意吧。众人信任与尊敬的眼神,实在让我很想死。

    「首先,这完全不是什么仙人跳。对方是我朋友的女儿,而我当然没有跟她交往,顺带一提,她也不是巨乳。」

    说话的同时,我在脑海中回溯夏川真织的胸部尺寸。嗯,她不是巨乳,不如说应该算小吧?嗯,不过我已经习惯花恋的尺寸了,「普通」的标准或许跟其他人不太一样。

    慢著,这不是重点!

    「……总之我对不起大家。」

    汗水浸湿了衬衫,我低头表示歉意。

    「在这种紧要关头,居然因为我的大意而陷入绝境。非但无法阻止裁员,还被对方将了一军……真的非常抱歉。」

    我维持这样的姿势紧闭双眼,静待大家的指责。

    只是等了好久,都没听到怨怼的言语。

    我一脸讶异地抬起头来,赫然发现大家的脸上都浮现笑容。

    「……你们……」

    不分男女,大家脸上仍有著对我的「期待」。他们依旧信赖著我这个误触敌人陷阱的两光社畜。我进公司以来与大家共同建立起来的革命情感,在这个关键时刻具体呈现了。我们之间确实存在著只有在同一个职场工作的「同志」才具备的特殊情感。

    我竟以为一次失误就会动摇彼此信任,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无地自容。

    在跟那些妖魔鬼怪交手的过程当中,我是不是也忘了该如何信赖他人?

    明明如果少了这层信赖,我就是手无寸铁的废人了……

    「你不会坐以待毙吧?」

    大妈以温和的斥责提醒羞愧不已的我。

    「加倍奉还不是你一直以来的作风吗?BIGBANG•PROJECT的时候如此,泄漏客户个资的时候也是。你向来勇于面对比自己更强大的对手,不是吗?这次也让他们吃不完兜著走吧!」

    敦史点了点头。

    「我已经跟老婆谈过了,打死也不辞职!就算被列入裁员名单,我也会坚持到最后一刻!」

    敦史身旁的城尾含蓄地表示附和。

    「关于联合客服中心所需的客户管理系统,目前初步的构想已经逐渐成形,希望能稍微帮上锐二先生的忙……」

    渡良濑以有点可怕的眼神瞥了城尾一眼之后,踏出一步。

    「我也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就算被开除也没关系。我会追随前辈到天涯海角!」

    其他工作人员的表情也诉说著同样的意志。

    「……真是败给你们了。」

    搔搔后脑之后,我开口说话:

    「联合客服中心到现在连八字都还没一撇,先去找下一份工作才是聪明的做法吧?到时候我搞不好会害你们的生活无以为继喔?」

    「所以我们全都会流浪街头吗?看来该伤脑筋的不是职业介绍所,而是警察大人呢。」

    敦史说的话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八王子中心的气氛跟六本木比起来,可说连甘泉与污泥这样的形容都不足以比拟。

    记得高屋敷社长曾经说过──

    要我学习清浊并蓄的道理。

    不过社长应该不知道吧。

    在只有浊水的阿卡迪亚之中,还有一个这么清新的地方。

    「谢谢你们。」

    我再度环视众人。

    我错了,错得离谱。

    我该对他们说的话不是道歉。

    而是感谢。

    「谢谢你们!各位,感谢你们……」

    ◆

    进入中心负责人室之后,我利用电脑处理日常事务,这时公司内部的通讯软体显示一通来电。帐号虽然陌生,我还是立刻意识到对方的身分。我也正想找他谈一谈。

    「抱歉,渡良濑,请你回避一下。」

    精明干练的秘书二话不说地低头行礼,离开办公室。她美丽的脸庞看起来有些僵硬,大概是因为我的眼神比平常凶恶许多的关系吧。

    通讯软体的视窗出现一名肤色白皙的美男子。瘦长的脸型搭配端正的五官,过去曾经迷倒全校的女学生,现在则令花菱中央银行的女性行员为之叹息。

    『哈啰,锐二。今天只有你一个人啊?』

    萤幕另一端的剑野慎一,以与平时无异的轻松语气跟我打招呼。明明已经彻底击败我了,他的表情依然很冷静。如果他是那种会被一时的胜利冲昏头的人,就不会被称为「成本杀手」了。

    「我请秘书暂时离席,现在这里只有我。」

    剑野点点头,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这么回答。

    『那个叫做渡良濑的女秘书似乎对你颇有好感啊,这次的事件应该让她大受打击吧?』

    这种故意兜一大圈的说话方式是游刃有余的表现,抑或是对我的挑衅呢?

    既然如此,我也可以试著趁势采取行动吧。

    「赫赫有名的大银行居然用上这么卑鄙的手段,连三流杂志的狗仔记者都会自叹不如呢。」

    『之前就说过了,我为达目的会不择手段。』

    冷冷地如此表示之后,剑野耸了耸肩。

    『而且拍到那张照片真的只是巧合,那并不是我的指示,而是根津对你的怨恨立了大功,废物养久了,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他的口吻就跟乾冰一样冰冷。为了回归银行,水沟老鼠一心只想讨好剑野,结果剑野只把他当成用过就丢的工具。

    「为什么要做这些弯弯绕绕的事?只要把南里花恋抖出来,就可以让我一刀毙命了不是吗?」

    『我已经说过了,那是最后的手段。若把高屋敷也拉下水,势必严重弱化阿卡迪亚JAPAN的体制,我想这可不是亚侃费尔CEO的本意……就这层意义而言,我似乎应该感谢那个高中女生适时出现,才得以让我在不波及高屋敷的情况下把你扫地出门……那个女孩子到底是谁?』

    「朋友的女儿,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朋友啊──剑野喃喃自语。人称「天才阿剑」的他应该知道事情不单纯,不过他再怎么推敲,也不会想到她居然是夏川志织的女儿吧。

    『嗯,我是觉得这样就足够了,不过天道专务倒是坚持要公开南里花恋的事。』

    这件事我不仅是第一次听说,而且内容很令人吃惊。

    「天道?那家伙也知道我跟花恋的关系?」

    『当初就是他将那个「公司命令」告诉我的喔。』

    所以他是利用专务的身分地位,四处搜集情报吗?若真是如此,代表社长身边有专务的内应。虽然有点像电影情节,但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我现在不就被暗中埋伏的人拍的一张照片搞得焦头烂额吗?

    高屋敷社长过去彷佛挟著绝对权力君临全公司的暴君,如今却感觉他变得十分弱小。看来社长自称「社畜」的说法,并不完全是谦逊之词。

    『天道不像根津一心只想回归银行,他的目标是在阿卡迪亚爬上社长的宝座,所以才会拚命打听足以将高屋敷拉下台的情报。不过对我来说,让天道登上社长的宝座只是最后不得已的手段。我还想在高屋敷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尽量利用他,所以你暂时不必担心。』

    看来就连那个活像妖怪挂单秃驴的天道专务,也被剑野整治得服服贴贴。

    「你也是像这样利用亚侃费尔CEO吗?」

    剑野的嘴角微微上扬。即使是嘲讽意味十足的动作,由美男子来做也像一幅画。

    『亚侃费尔CEO可不是会轻易受他人利用的人。如果他是眼里只看得到金钱与权力的生意人,自然不乏银行介入操控的空间,不过他似乎有更胜于损益的坚持。他是凡事都认为「只要有趣就好」的人。』

    「所以他也是因为有趣才开除我吗?这可不是闹著玩的。」

    不过也是啦,毕竟「反抗公司的人跟未成年少女交往的事情被抖出来,结果遭公司开除」这种剧情确实挺有趣的。

    我端正坐姿,直视萤幕另一端的老友。

    「既然如此,我只要改变他的想法就好了。让他觉得『接受八王子的枪羽锐二所提出的案子,似乎比跟花菱中央的剑野联手更加有趣。』」

    哦──剑野的双唇微张,眼神宛如刀刃一般锐利。

    『你还想抵抗吗?不惜违抗人称阿卡迪亚的唯一真神CEO,也要固守你那狭窄的归所吗?』

    「毕竟依我的性格,在大房间里面反而会坐立难安。而且这里狭小归狭小,依然是我的归所。如果你若以为两三下就可以摧毁它,那就放马过来吧。」

    我们不发一语地对峙了好一阵子。即使隔著一层萤幕,依然可以感受到对方散发的压迫感。距离我们上次这样面对面也才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我却有种一直跟剑野在战场上搏斗的感觉。

    『你总算认真起来了……』

    剑野低声开口,彷佛在喃喃自语。

    『过去你总是对我有所顾忌。虽然说不上手下留情,不过相较于你面对根津的态度,面对我的时候你似乎总是狠不下心。我曾以为这是你的温柔,也是你的极限。』

    「……」

    『身陷被公司开除的重大危机之后,你总算是觉醒了。唯有受到打击,枪羽锐二才能发挥真正的力量。被人海扁一顿之后,一定会加倍奉还。呵呵呵,我很高兴喔,不枉我特地祭出亚侃费尔CEO这张王牌的苦心。』

    这番话代表剑野认同我,且诚心乐见我拿出真本事。同时,这也是一番傲慢的发言。因为他是「站在高处」对我表示认可。

    小时候的剑野绝对不会说这种话。过去的他固然具备全面性的视野,但绝对不会以言语贬低他人。

    「废话少说,阿剑。」

    所以我的语气也凶恶了起来。这完全不是社会人应有的举动,与少年时代粗鲁的言辞无异。这句话包含了我对眼前变得陌生的人痛切的嘲讽。

    「我一定会推翻你的裁员计画,让你清醒过来。等著瞧吧,我一定会证明你做错了!」

    『嗯,期待你的表现。』

    老朋友愉快地笑了。

    唯有这张高兴的笑脸,跟我们小学时代热衷于电玩对战时的他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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