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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生命最美总在追梦之时 第5章)

    针对「裁员」一事进行各方面的检讨之后,归纳出一个结论。

    没有人需要辞职。

    这就是我这个中心负责人所做出的「决定」。

    我绝对不是感情用事。事实上,我也会顾虑这种想法是否过于天真,因此这是我刻意单就数字进行检讨之后所得出的结论。

    为了传达这项结论,我让主要干部到中心负责人室集合。渡良濑与敦史、预定受聘为本中心系统工程师的城尾、变更课长辞职之后的接任人选球球、以及本名是姚美月的米奇特命员一共五人。

    我原本也想找哈姆太郎课长过来,可是他今天请病假。渡良濑接到课长本人的请假电话,好像是感冒的样子。据说他向来中气十足的高亢嗓音变得气若游丝,几乎难以辨识。大概是昨天那件事造成的后遗症吧。由于这次的计画非常需要课长的协助,因此我请渡良濑事后代为转达。

    现在就先跟在场的其他人说明我的计画。

    「——事情就是这样,因此我打算就即将在三月底到期的兼职人员雇用契约做出『全体续约』的决定。主动离职就没办法了,不过我绝对不会要求大家辞职。」

    除了已经知道计画内容的渡良濑之外,其余四人无不露出惊讶的神情。

    「我早就听说过你对总公司的裁员命令采取反抗的态度,没想到居然打出全体续约这张王牌。」

    单边的嘴角微微上扬,米奇咧嘴而笑。只见他摸了摸光秃秃的后脑袋,感觉似乎挺舒服的。那种造型或许也不赖。以后发线若真的后移的话,我乾脆剃成光头吧。

    这时敦史开口了。他站在距离米奇最远的角落。

    「可是枪哥,财源的问题怎么办?」

    「财源?」

    「天道专务不是说要削减次年度的人事费用吗?我们该怎么以更少的费用维持现在的人员配置?」

    球球也开口了,语气流露出明显的不安:

    「该不会要调降每个人的时薪吧?这么做虽然比裁员好得多,但也会引起兼职人员不满。生活上有困难的同事说不定会主动离职。」

    于是我摇了摇头。

    「不会调降时薪,还是维持现行的水准。」

    「……哦?」

    米奇厚实的脸颊失去了笑意,瞳孔流露出好奇的眼神。

    「那么,不足的三成财源该如何填补?」

    「削减其他地方的费用。」

    「到底有哪些地方的费用是可以削减的?固定开销不外乎是办公室的租金、水电瓦斯以及电话费之类的,这些都比人事费用更难削减。」

    「一般人想要节省租金的时候,通常都会怎么做?」

    我反问米奇,结果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最快的方式就是跟朋友共享资源。例如跟朋友住在一起,藉以节省房租的开销。同样一间房间,只要一半的租金就够了。」

    「就是这么回事。」

    于是我环视众人。

    「我会在下次的营业会议提出跨界合作的企划,与环球金融保险公司一同成立联合客服中心。」

    球球的嘴巴呈现倒八字形,久久无法合拢。

    「……是我听错了吗?你刚刚是不是提到环球社?」

    「你没听错,我说了。」

    「环球社是指那个环球社吗?公司在市场上最大的竞争者,曾经在营业会议当中被指名为『敌人』的那个环球社?」

    「难道还有第二个环球社不成?」

    球球重重地叹了口气,不只一次地摇了摇头。

    「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为什么?」

    「因为没有前例!我从来没听过两家不同的保险公司成立共同的客服中心!」

    「在直效行销的领域确实是这样没错,不过在面对面销售的情况下,不乏由单一窗口负责销售多家公司的保险产品的案例。大家应该在百货公司或是购物商城看过所谓的『保险先生』或是『保险谘商师』吧?我只是把那一套搬到客服中心罢了。」

    花恋不经意的一句话触发了我的灵感,真的是一样米养百样JK。出淤泥而不染的少女纯真的发想,大大撼动了社畜僵化的思考。

    然而十一年前的JK——也就是球球并不买帐。

    「那是保险经纪的一种。由第三方代销保险产品,并不是保险公司之间直接合作吧?」

    「没错,所以才会耗费许多不必要的成本。其实根本不必那么麻烦,保险公司之间直接合作不是更能节省开销吗?不必支付仲介费,水电瓦斯、电话费、甚至包括管理职在内的人事费用都可以大幅降低。第三方办得到的事情,当事人没道理办不到。」

    球球双手抱胸,脸上的表情依然凝重。

    「……还是不行。其他公司也就算了,环球社是绝对不可能的。」

    「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跟环球社的竞争关系可不只限于日本而已。即使放眼全世界,环球社也是我们最大的敌人。这次不就是因为营业额被环球社比了下去,亚侃费尔CEO才会直接下达裁员命令吗?」

    「球球,这里可是八王子,别以为所谓的环球社标准也适用于这种穷乡僻壤喔?」

    身为八王子市民,球球瞬间露出「原来如此,有道理」的表情,不过她很快就再度摇头否定。

    其他人的反应也跟球球差不多。

    敦史沉吟一声之后,就此保持沉默。城尾也闭口不语,显然对这件事不抱希望。甚至连已经跟我取得默契的渡良濑,都因为三人的否定态度而略显不安。

    唯独米奇的脸上露出一抹好奇的神情。

    「你这个人可真是异想天开。」

    「会吗?互相竞争的企业彼此合并,本来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更何况又只是客服中心而已。真要说的话,这只是单纯的业务合作,去除情感方面的因素,完全没有无法实现的理由。」

    「这倒是,不过情感上的对立确实是一大问题。诚如藤井寺指导员所言,这两家公司是互相仇视的敌人,长久以来一直不断明争暗斗,这个点子几乎不可能付诸实行吧。」

    「记得大概是在我高中的时候吧。当时市面上有两款号称国民RPG的游戏,分别由不同的公司推出。两款游戏都各自吸引了一批死忠的信徒,双方互相对立,背后的公司也处于敌对的关系。然而这两家公司却突然合并成一家公司,两款游戏也改由同一家公司发行。回想起自己在十六岁的时候所受到的冲击,阿卡迪亚与环球社之间的业务合作根本就不算什么。」

    米奇点了点头,继续讨论下去:

    「既然你提出电玩业界的案例,想必一定知道这件事。距今大约二十年前,有家老字号的玩具公司B社,与同样是老字号的电玩公司S社进行合并。表面上虽然是以对等的立场合并,然而从持股比例来看,实际上是电玩公司S社吸收了玩具公司B社。知道这件事之后,B社的社员大为反弹,甚至为了反对合并而举行连署,导致合并破局。」

    不愧是曾经待过娱乐部门的人,米奇对这些事情可说是暸若指掌。

    「嗯,我还记得。那是我小学四年级的事情。」

    好巧不巧,那件事发生在我认识剑野那年——一九九七年。当时我不怎么看新闻,多亏剑野在一旁替我解说。「导致破局的原因虽然很多,不过根据老爸的说法,其实员工之所以反对,是基于被裁员的恐惧。」「S社采取的是美式企业特有的利益导向风格,内部盛传的说法是B社被吸收之后,原本的员工可能会被冷冻,甚至遭到裁员。」「正确的经营方针与是否能够掌握人心,完全是两码子事。」

    我并没有忘记剑野当时说过的话。

    所以我才认为这次的事件还是有几分胜算。

    「合并破局的原因,在于并未取得当事人的信任。简而言之,就是B社的员工不信任S社的意思。可是我们的情况又是如何呢?举例来说好了,城尾,你会抗拒跟环球社的人一起工作吗?」

    突然被我点名,城尾顿时大吃一惊,过长的头发也跟著微微晃动。

    「其、其实并不会。我在公司才待了半年而已,对于两家公司的恩怨不是很清楚。」

    我想也是,大家的反应应该都跟城尾一样。课长等级的管理职也就罢了,基层的工作人员没道理对环球社抱持敌意。

    「敦史,你呢?」

    「我自己是不会啦,以前也跟环球社的女孩子联谊过。」

    明明已经有妻有子了,说起这种话来居然脸不红气不喘。信不信我跟夫人告状?

    「渡良濑呢?」

    「我无条件听从前辈决定。」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甚至从她绽放异彩的双眸之中感受到无条件的信任。认同我的做法固然值得高兴,总觉得她好像慢慢变成我的没问题先生——不对,小姐。这不是什么好现象。

    姑且问问全身充满反抗细胞的小太妹吧。

    「球球,你觉得呢?你会不会讨厌环球社的人,或是不想跟他们共事?」

    「……不会。」

    「看吧。」

    「我们是不会排斥啦,不过六本木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不是向来以打倒环球社为目标 吗?就算是高屋敷社长也不例外!」

    「请社长下达命令就好了。」

    「……什么?」

    「只要日本法人的老大点头,其他干部也不敢多说什么。社长可是稳坐阿卡迪亚第三把交椅的人物,他向来以迅速果断的作风著称,相信一定有办法敉平内部的反对声浪,以及排除来自NY的压力。」(录入注:敉平读作mǐ píng,解释为安抚,安定;抚;理解。)

    曾经的棒球少女倒抽一口冷气,凝视著我的双眼。

    「……我是听说过枪羽你跟社长的关系匪浅,不过这真的办得到吗?你真的有把握说服社长?」

    「至少社长应该会先听听看。」

    球球点了点头,就此闭口不语。虽然她还是对我的方案抱持疑问,不过应该有看到一丝希望的心情才对。

    把握住这个机会,来自大陆的巨人进行下一个议题。

    「先假设你能成功说服高屋敷社长好了,接下来还有另一个问题吧?那就是接受求婚的另一方是否愿意点头。简而言之,就是『环球社魔女』的意愿。」

    「夏川志织社长吗?」

    那位女王是个才智兼备、聪明慧黠的绝世美女,向来桀骜不驯的米奇似乎也不敢忽视她的存在。

    「你要如何说服那位女中豪杰?她才刚在上半年度成立立川客服中心,现在应该为了跟我们公司争夺市场,正准备发动全面战争。如今手中的魔杖即将挥下,那个魔女真的会收起武器,跟敌人握手言和吗?」

    「不知道,不过我有把握。」

    「……哦?」

    「去年夏天执行BIGBANG•PROJECT的时候,曾经发生村田•米歇尔•大五郎被环球社挖角的事件。当时八王子遭逢前所未有的危机,不过这也代表环球社陷入了困境。」

    「陷入困境?」

    「就是环球社不惜用上那么激烈的手段,也要得到客服中心的人才以及技术。不过若跟我们进行业务合作,就没有这方面的问题了。至少比为了抢占市场而杀得头破血流强多了,那个聪明的魔女应该会如此判断才对。只要屏除既定的观念以及过去的心结,这次的业务合作对双方而言都有好处。」

    「原来如此,确实不无道理。」

    米奇以充满磁性的低沉嗓音喃喃自语之后,用粗大的手臂环抱胸口。

    「可是该怎么跟对方交涉?她可是个大忙人,光是取得预约就很不容易了吧?」

    「我会试著邀她出来用餐,我们前阵子才一起吃过生蚝呢。」

    两公尺高的巨人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

    「不只是高屋敷社长,你跟夏川社长居然也有联系的管道!?」

    「大家都说夏川社长是个魔女,其实她也是个普通人。跟大家一样会吃饭也会喝酒,也有自己的家庭……」

    我想起身为人母的她忧心操烦的模样。

    身为一个人的弱点……不,我不想称之为弱点。应该说她还是有身为一个人理应具备的「软肋」。

    当然,谈生意的时候是另一回事,却也不代表完全没有沟通的空间。

    所以先试著交涉看看吧。

    事关这么多人的饭碗,总不能在还没尝试之前就先放弃。

    「事情就是这样。渡良濑,请你负责制作提交给双方社长的资料……渡良濑?」

    精明干练的秘书居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嘴里还不时碎碎念:

    「……前辈居然跟夏川社长……那个业界知名的美女……到底是什么时候……」

    「呃,渡良濑?」

    「没问题,交给我吧。我一定会制作出让夏川社长跪地求饶的资料。」

    「不是跪地求饶,是让她点头的资料啦。」

    我带著一抹不安,接著请求米奇的协助。

    「顺利说服双方社长之后,我打算在下个月初举行的营业会议提出这项企划。到时候银行方面应该会要求我们出示客服中心的事业企划书,我希望在预期金流的部分呈现出精确的数字,这部分就拜托你了。」

    米奇露齿而笑。

    「交给我吧,我一定会交出让花菱中央的那些家伙就算在鸡蛋里面搅和,也挑不出骨头的数字。」

    哎呀,这家伙还真可靠,就让我们一起向世人证明长相凶恶的人也很有用吧。

    「还有城尾,请你开始著手规划联合客服中心的客户资料管理系统。到时候我希望双方使用同样的系统,这样不但可以节省成本,也有便利性这方面的优势。」

    城尾点了点头。或许是我多心了,总觉得她的双眸闪闪发光。我好像是第一次见到浑身充满干劲的城尾,系统工程师果然是她的天职。

    我有一群杰出的部下。

    这些麻烦的问题就交给他们吧。

    接下来我要去执行非我不可的任务。

    ◆

    越级陈情,株连九族。

    日本似乎曾经有过一段这样的时代。

    太平盛世才刚降临不久的江户时代前期,为了拯救被藩主堀田正信课以重赋的领民,一位名叫佐仓惣五郎的人直接向当时的将军德川家纲陈情。当时家纲前往上野的宽永寺参拜,于是他挡在轿子前面,弹劾堀田的苛政。结果虽然减轻了领民的负担,惣五郎却因为「越级陈情唯一死罪」的规定,与妻子受磔而死,四个儿子也都被判处死刑。

    虽然大部分的情节皆出于后人的创作,不过想要在这个国家「对老板表示意见」,自古以来都需要怀抱某种程度的觉悟。

    如今已经是二〇一〇年代的尾声了,情况又是如何呢?

    面对过低的薪资以及奖金缩水的问题,再加上难忍上级主管的职场霸凌,愤而向社长陈情——没有这种事情,至少我在阿卡迪亚从来没听过。公司针对职场霸凌设置了委员会,可以向委员会投诉,不过「替我加薪」的要求又要找谁比较好?社长吗?还是高级干部?自我意识较高的新创企业固然可以宣称「主管跟员工之间毫无隔阂,这就是我们的公司文化!」,遗憾的是敝公司并非如此。八王子与六本木之间隔著一道巨大的城墙,站在天守阁上面俯视众生的家伙,正是那个可恶的社长。

    不过,幸好我跟社长之间有个可以直接沟通的「管道」。

    因为我是社长孙女的男朋友。虽然是既不公平又悖德的管道,还是没有不好好利用的道理。再说一切的起源还不都要怪那个社长下达这种公私不分的公司命令,就让我将剩余价值发挥到极致吧。

    预约倒是很快就完成了,明天下午两点在本社见面。社长每个月大概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不在日本,我的运气还算不错。不过只要以心爱的孙女为藉口,社长就算人在地球的另一边,应该也会立刻飞回来吧。

    约定的两点一到,我就走进被许多个人收藏品所占据的社长室,结果六十岁左右的壮汉已经在里面等著了,他脸上依旧带著略显不悦的凝重神情。

    「在这种紧张时期还特地跑来找我,想必跟裁员的事情有关吧?枪羽。」

    所有的铺陈与寒暄都被省略。闲话家常之后再切入主题的谈判手法,绝对不会出现在这个人身上,太不直接了。虽然我忍不住想抱怨「这么急性子是要赶投胎喔」,不过这次倒是替我省下不少麻烦。

    「这是我以八王子中心负责人的身分提出的企划。我打算与环球社的日本分公司进行业务合作,共同成立联合客服中心。」

    社长对我开的第一枪毫无反应,白胡子之下的嘴角动也不动。

    「与环球社共享设备与工作人员之后可以大幅降低成本,如此一来当然就没有裁员的必要。详细的日程以及数据,还请参照这份资料。」

    我将一整叠资料递给社长。这份资料是联合客服中心的事业企划书,附带米奇所制作、未来五年之间的损益估算表。根据企划书的表定内容,米奇试算出在第三年就可以转亏为盈。当初我要求米奇从严估算,结果前景依然一片光明,相信对数字特别敏感的社长一定也能接受。

    只是这个企划的硬伤不在经营与经济面上。

    「……原来如此,确实是不错的点子。」

    看完资料之后,社长抬起头来。

    「阿卡迪亚提供客服中心的软体技术,环球社提供硬体设备,人员则由双方共有。排定轮值的班表,使用同一套教战守则,各自服务拨打自家电话进来的客户。若有哪一方电话发生状况,还可以互相支援。而且客服中心最大的沉病就是旺季与淡季的人力配置,这点在双方的协调之下,也比较可以进行弹性的调整……完全是百利而无一害。不少公司都将客服业务外包出去,没道理两家公司会做不起来。与其支付保险经纪公司或是外包厂商高额的手续费,这的确是不错的方案。」

    没想到居然得到社长的盛赞。

    然而他的眼神还是一样险恶且锐利。

    「所谓的哥伦布立蛋,就是这么回事。即将执行的裁员完全失去了必要性,确实是了不起的企划。」

    「……」

    「前提是真的可以实现。」

    终于来了。

    于是我端正坐姿,挺起胸膛,正面接下社长的视线。

    「社长的意思是,这是画大饼吗?」

    「嗯,不可能实现。相信花菱中央银行的剑野应该也会做出同样的判断。」

    听到剑野的名字,我不禁握紧双拳。

    「原因还是出在两家公司多年来的恩怨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

    欲言又止的社长别过脸去,重重地吁了一口气。感觉似乎有点难以启齿。这副模样实在很不像这个将未经矫饰的言行当作武器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社长。

    「请社长告诉我吧,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

    「容我提醒社长,若再这样任由银行摆布,继续推动裁员的政策,产险事业的规模将会被迫大幅紧缩。NY总部的想法我管不著,不过这口气社长真的咽得下去吗?」

    白胡子之下紧抿成一条线的嘴角微微颤抖。

    看来室田先生说的没错,高屋敷社长对于产险事业抱持著特殊的情感。

    「集团本身姑且不论,日本法人的重心是在产险事业,尤其是车辆保险。至少老夫是这么认为的。」

    「既然如此,现在更应该扭转局势。」

    我探出上半身,继续展开游说:

    「外资企业不能违抗总部的政策,这点可以理解,不过总部那些人也是结果论者。只要可以创造利益,还是有可能堵住他们的嘴。」

    「即使要与不共戴天的仇敌携手合作?」

    「如果可以创造利益,就不应该有所迟疑。所谓的只看结果不看过程,不就是这么回事吗?请做出裁决吧,社长。」

    社长就这样直盯著我,好一段时间都不说话。

    最后,他才终于吐出一口长长的叹息,满是皱纹的脸上也浮现一抹忧色。

    「……『不共戴天的仇敌』,不是只限于阿卡迪亚与环球社之间而已……」

    耐人寻味的一句话。

    「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问题并未得到回应,社长接下来说的话完全是另一件事。

    「听说你跟夏川志织社长吃过饭?」

    「嗯,什么啊,原来社长已经知道了。」

    也罢,社长有顺风耳也不是第一天了。

    「这次的合作案,你已经跟她提过了吗?」

    「还没有,那是之后的事情。就顺序而言,应该先取得高屋敷社长您的同意。」

    「有理……你这家伙说的话向来实在。」

    说完之后,社长又叹了口气。

    ……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局势的发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在我的想像之中,社长应该会气得大骂「不要胡说八道!」「居然想跟竞争对手携手合作!」并狠狠地教训我一顿才对。虽然不至于像佐仓惣五郎那样被满门抄斩,但我早就有心理准备听训话或挨骂了。

    然而,社长现在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简直像被勾起了昔日的伤痛……

    「在你的眼中,她是什么模样?你觉得她是怎样的人?」

    「我认为她是一位非常杰出的商务人士。关于这次的合作案,她应该会看在利益的份上表示赞同。」

    「前半段老夫同意,后半段就未必了。」

    黑色的真皮办公椅轻轻一转,社长满是苦涩及烦恼的侧脸映入眼帘。

    「您跟夏川社长有私交吗?」

    我试著提出已经被夏川社长否认的问题。

    「有……不,应该说有过才对吧。」

    「这是什么意思?」

    「老夫不能再说下去了,老夫没那个资格。这次若由老夫向对方提案,十之八九会胎死腹中。」

    我愈来愈搞不懂了,原来他们两人有这么深的因缘?社长的年纪都足以当夏川社长的父亲了,两人到底是怎么产生交集的?

    「你先去询问夏川社长的意见吧,她绝对不会点头的。」

    「好的。等到取得对方的同意之后,我再来请示社长。」

    只见社长以严肃的神情点了点头,之后就保持沉默,不再开口。

    离开办公室之后,我沿著走廊朝著电梯的方向前进,同时在内心思考。这样应该算突破第一关了吧?至少社长并不反对我跟夏川社长碰面,距离最后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可是社长的表情又是怎么回事?

    那副模样不像阿卡迪亚的社长,也不像是花恋的外公,表情完全不一样。那种悲中带忧的表情……没错,就像一个「罪人」。

    ◆

    环球社是总部设于英国的国际金融集团。目前的客户超过八千万人,集团营收高达九〇〇亿美元,寿险、产物保险、资产规划等等的金融服务触角遍布全球六十个国家。于二〇〇一年正式进军日本,并购大日本团体保险有限公司之后成立日本法人。之后以产物保险为事业主体,逐渐扩大势力,尤其是汽车保险部门的成长更是受到瞩目——

    透过网路恶补上述的相关知识之后,我来到西新宿。

    经常有人以「水泥丛林」来形容东京,不过我认为西新宿才是最符合这个形容的地方。办公大楼林立,完全没有「留白」的空间。六本木给人一种杂乱的感觉,西新宿则是整齐划一的无机质城市。同样是新宿,硬是跟歌舞伎町迥然而异。东京这座都市有很多不同的面貌,新宿更是个中代表。

    环球社•日本的本社就位于西新宿。

    我抬起头来,仰望丝毫不比阿卡迪亚本社逊色多少的巨大建筑物。四十三层的钢筋水泥直达天际,简直就是摩天大楼。※提到摩天大楼,就不能忘了忍者战队。记得在小学二年级的运动会上,我们曾经莫名其妙地跳了一段以摩天楼kids为背景音乐的大会舞,现在想起来还真怀念……我一边回忆著与今天的来访毫无关系的事,一边在一楼的柜台登记身分。拿到临时通行证之后,一名曾经有过数面之缘的青年出现了。(译注:〈忍者!摩天楼kids〉是特摄片《忍者战队》的片尾曲。)

    「您好,枪羽指导员。不,应该是枪羽中心负责人才对。」

    来者正是青山,他的脸上依然带著爽朗的笑容。乍看之下虽然是个如假包换的有为青年,但这家伙在BIGBANG•PROJECT的时候可是环球社送进阿卡迪亚的间谍。刻意弄错我的头衔,显然也是为了观察我的反应。

    「这边请,我带您前往社长室。」

    我跟在毕恭毕敬的青山身后,试著跟他探听消息。

    「立川客服中心什么时候正式营运?」

    「这个嘛,会是什么时候呢?好像迟迟没找到适任的中心负责人,大概是因为某人一直不肯点头的关系吧。」

    结果反被他将了一军。

    苦笑之余,我也还以颜色。

    「太看得起我了,贵公司该不会是没有人才了吧?」

    「比枪羽先生更优秀的人才,在保险业界可是相当少见。毕竟这个业界依然存在旧有的体制。」

    「环球社是外资企业,难道也是如此?」

    青山的侧脸露出一抹笑容。

    「贵公司不也是外资吗?」

    阿卡迪亚虽然是外资企业,却依然保有日本企业的传统体质。这跟阿卡迪亚进军日本的过程多少有点关系。外资保险公司挺进日本市场的时候,多半会并购日本国内的保险公司作为立足点。阿卡迪亚是如此,环球社也是这样。这种模式的弊病,就是难以根除并购对象跟不上时代的企业特质,只能选择概括承受。

    老实说,我不是很清楚这方面的事情,毕竟那是早在我进公司之前的历史了。知道的大概都是哈姆太郎课长那一代的人物了吧。

    走进电梯之后,青山按下四十三楼的按钮。电梯是玻璃帷幕的设计,可以将西新宿的「水泥丛林」尽收眼底。果然是不输给六本木的壮观景色,不过还是比高尾山差一点。

    「我不认为跟不上时代就代表不好。」

    青山打量著我,脸上的表情有些讶异。

    「我还以为枪羽先生会感同身受呢,毕竟在某方面来说,您就像老旧体制之下的牺牲者。」

    「或许吧。」

    百目鬼的那件事正是如此。说起话来冠冕堂皇,私底下却是饭局、行贿、性招待样样都来,完全是传统日企的高级干部见不得光的那一套。由于这种模式可以创造出确实的成果,自然没有舍弃的道理。就某种意义而言,这也是外资企业特别重视的「能力主义」与「成果主义」逐渐流于形式的证据。

    「就算是这样,也不应该将之全盘否定。既然要共事,也只能承认彼此的缺点,找出双方都能接受的方法。」

    「是这样吗?」

    离开电梯之后,我们在走廊上移动,接著青山敲了敲位于转角的房门。

    「社长,枪羽先生来了。」

    里面传来「请进」的声音,于是青山打开房门。

    一提到社长室,我往往会联想起高屋敷社长的「小型博物馆」,不过魔女的办公室只能以毫无情调来形容。虽然设置了用来招待宾客也不至于太寒酸的沙发组,不过跟高屋敷社长豪奢气派的办公室比较起来,只能说除了朴素还是朴素。除了工作所需的物品之外没有其他的摆设,充分反映出主人不想引人注目的意志。

    不过,空气中倒是弥漫著一股玫瑰的香气。

    插著一朵白玫瑰的办公桌后方,美丽的魔女起身微笑。

    「欢迎来到环球社,请坐。」

    青山躬身行礼之后,旋即退出办公室。

    于是我依言于沙发就座,夏川社长则坐在我的对面。纯白的套装扮相依然美艳动人。修长的双腿互相重叠,暴露在外的脚踝纤细精巧,令人不知道该看哪里好。很难想像她居然有个高中的女儿。

    「你今天特地来访,想必是有什么好消息?」

    她脸上堆起笑容,直视著我的眼神却格外犀利,摆明了是在试探我今天的来意。

    「我个人的确认为这是个好消息。」

    「怎么说?」

    于是我再度提起先前跟高屋敷社长报告过的「联合客服中心」计画,同时将事业企划书交了出去。

    夏川社长以飞快的速度翻阅企划书,令人不禁担心她到底有没有仔细看过。不过她追踪数字的眼神倒是相当认真。

    「……金流的预测表做得非常好。同样的表格要是让日本人来做,不是刻意缩小规模,就是容易流于浮夸,这张表格确实令人耳目一新。『数字•事实•理论』之间毫无矛盾之处,完全无懈可击。枪羽先生,这是你做的吗?」

    「当然不是,是我的部下做的。我最近找到一个可爱的新人。」

    米奇果然厉害。能够得到夏川社长的认可,代表他确实是个人才。他果然只是长得凶。

    「其他地方也整理得不错。」

    「这也不是我的功劳,全都是秘书制作的。」

    渡良濑也得到了嘉许,令我感到与有荣焉。现在的我就像以女儿为荣的父亲。

    将从头到尾翻过一遍的企划书放在桌上之后,魔女点了点头。

    「看来枪羽中心负责人的身边逐渐聚集了一批优秀的人才。杰出的部属往往会集结在杰出的领袖身边,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下子敝社可备受威胁了。」

    「这不是威胁。若有机会携手合作,我方会提供所有客服中心的技术,相信这也是贵公司长久以来亟欲取得的资源。共享人才、系统与设备,可以创造出难以估算的利益,不知您意下如何?」

    魔女长叹一声,重新调整跷脚的姿势。

    现场陷入一片沉默。

    那双棕色的大眼睛流露出复杂的情感,看起来似乎跟她在商场交易时完全不同。

    「枪羽中心负责人,我想你应该误会了。」

    「误会?」

    「我是指阿卡迪亚与环球社的关系。这两家企业是在世界的舞台争夺霸权的宿敌,过去从未进行过业务合作。」

    「夏川社长才误会了。」

    「我?」

    「我的企划指的是日本,不是世界。」

    「……」

    「恕我失礼,我认为社长似乎想转移论点。如果这个合作案没有好处,您大可明说,然而社长却刻意提出两家企业的关系,之后再加以否定,这不就代表您其实觉得这个合作案是有好处的?」

    夏川社长再度陷入沉默。

    再也没有比沉默的美人更赏心悦目的画面了。事实上她真的很美,不过在这种情况之下的沉默,压力还是比美貌更令人印象深刻。

    「枪羽中心负责人,高屋敷社长在你心中是个怎样的人?」

    「这不是我这种人可以妄加评论的。」

    「我无法信任那个男人,更甚于不信任阿卡迪亚这家企业。」

    乍听之下似乎只是无心之言,然而魔女的眼神却浮现出激烈的情感。愤怒、悲伤……或者是两者皆有,总之就是言语难以形容的某种情感。

    「您果然认识高屋敷吧?」

    「也不算认识,就只是在朋友的告别式见过一面。」

    「告别式?」

    她点点头,之后吐出一口悠悠的叹息。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读大学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位女性朋友——或许应该称之为挚友吧。她是个非常可爱、热情又充满魅力的人。如果我是含苞待放的玫瑰,她就是盛开的向日葵。我们参加同一个社团,大概有一半的男性社员都不由自主地爱上了她。」

    「哦……」

    「至于另一半的男性社员,当然全都爱上了我。」

    「……」

    她是不是不喜欢输?

    「在那些追求者当中,她选择了一个最普通、最不起眼的男人。喜欢搬弄是非的人,无不怀疑她为什么会选择那个家伙,不过我倒是觉得她很有眼光。对方是个正直的人,而且对梦想怀抱热情。两人毕业之后就结婚了,还生下一个女儿。看在旁人的眼中,他们无疑是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除了一个隐忧之外。」

    「隐忧?」

    「男人并未放弃学生时代的梦想,一直朝著目标努力前进,结果遭到岳父——也就是她父亲的反对。她的父亲,就是高屋敷贵道。」

    ……嗯?

    我好像在哪听过类似的故事。

    「放弃无法实现的梦想,进入阿卡迪亚就职,成为自己的接班人——那个男人描绘著这样的未来。自己明明是靠著成果主义与能力主义爬上位,一路上不知道踢掉了多少人,实在自相矛盾。她的丈夫当然不肯接受,双方的关系一直都很不好。」

    「那位仁兄的名字,该不会是『南里』吧?」

    魔女睁大了那双细长的丹凤眼。

    「是的,没错。你是从那个男人那里听来的吗?」

    「……算是吧。」

    我只能含糊点头,总不能挑明了说自己正在跟南里的女儿交往吧。

    不过,原来如此啊……

    仔细思考之后,一切都获得了合理的解释。花恋曾经说她跟真织一家人的感情都很好,我还以为是夏川家跟高屋敷家之间有所交流,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应该是夏川家跟花恋过世的双亲——亦即南里夫妻之间有交流才对。

    「高屋敷贵道,那个男人直到最后一刻依然坚持己见,不愿认同南里夫妻。如今两夫妻已经在车祸中意外身亡,后悔也来不及了。无论是身为商务人士,或者是为人父母,我打从心底瞧不起那个男人。」

    「……」

    我终于明白高屋敷社长为什么会欲言又止了。

    为什么他会罕见地表现出内心的迷惘,甚至是自己软弱的一面?是因为他知道夏川志织对自己恨之入骨、因为意识到自己是个罪人吧?

    两家公司,不,应该是两人之间居然有这么深的过节,我真的是万万也没想到。

    联合客服中心。

    到头来只是画中的大饼吗……

    「……可是,夏川社长。」

    明知不可为,我还是试著反驳。

    「单就商务面上的考量,我可以视为您对这个合作案抱持肯定的看法吗?」

    「……嗯。」

    「既然如此,那更不该公私不分吧,否则就跟试图培养自己的女婿当接班人的高屋敷一样,重蹈他的覆辙。个人认为您应该秉持外资企业的精神,做出最合理的判断才对。」

    「不过在这里工作的终究是『人』。」

    这次轮到我陷入沉默了。

    「企业就像一个人。人与人之间都不能互相瞭解了,又怎能奢求由一群人所组成的企业可以办到?」

    「……的确。」

    我不得不点头称是。

    「我知道我的说法很情绪化。」

    夏川社长微微苦笑。

    「我对枪羽锐二抱持著高度的肯定,然而若问我对你的信任是否足以掩盖对高屋敷贵道的不信任,答案是NO。简而言之,就是这么回事。」

    「……这样啊。」

    这时,夏川社长的手机响了起来。检视萤幕之后,她微微皱起眉头。以眼神取得我的谅解之后,按下通话键。

    「我是夏川,承蒙您的照顾……什么,真织?」

    夏川社长脸色发白,握著手机的手格外用力。看来似乎是大小姐出了什么事。

    既然当著我的面前跟对方通话,就算不想也会知道事情经过。对方是真织的班导,真织今天没去上学,于是导师特地打电话来确认。结果夏川社长并不知道爱女缺席,也就是说,真织无故旷课了。

    通话结束之后,夏川社长叹了一声。脸色依旧难看,指尖甚至微微颤抖。魔女居然也会这么狼狈,著实令我难掩讶异。

    「抱歉,枪羽先生,让你看笑话了。」

    「没那回事,那我就先告辞了。」

    魔女也是人母。女儿不去上学,内心一定无法保持冷静。继续讨论下去只会收到反效果。

    不过话又说回来——

    没去上学的真织,现在会在哪里呢?

    从夏川社长的反应来判断,她应该没有乖乖待在家里。也就是说,她正在立川的街上游荡啰?

    「……去看看好了。」

    我站在电梯里面俯视新宿的街景,并喃喃自语。从这里搭中央线可以直达立川,说近也是满近的。不管怎样,总比在毫无成果的情况下逃回八王子强多了。

    而且我个人并不讨厌真织。她拚了命地武装自己,却总是给人脆弱的印象。我对这样的她抱持一股莫名的亲切感。

    也许我是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吧。

    我与剑野、花恋与真织之间的关系其实有个共同点,双方都是由「梦想」牵系起来的。

    我和剑野或许已经太迟了,不过还是希望她们可以言归于好。

    ◆

    我离开环球社之后回到新宿车站,搭乘橘银双色的中央线。一路摇晃三〇分钟左右,在西东京的霸主——立川站下车。

    从近几年才竣工的「北验票口」出站之后,支撑单轨高架铁路的粗大铁柱映入眼帘。这个地点不但设有架在JR铁路之上、贯穿立川站南北的行人天桥,还有从头上呼啸而过的多摩都市单轨列车,再加上从脚下通过的JR,整体结构相当不可思议。隔著高耸的围墙往西边望去,晴天的时候可以看到连绵不绝的八王子群山。刚好是夕阳西下、彩霞满天的时候,就•是•现•在!

    我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找到了寻寻觅觅的JK。

    这实在是天上掉下来的好运,然而,她身边却跟著多余的东西。

    身穿御子神高中制服的少女背靠著透明围墙,不,应该是被压在围墙上才对,两名看来轻浮的年轻人正在搭讪她。这么说或许不是很厚道,不过立川站附近确实满乱的。她平常只在南侧出口附近的电子游乐场游荡,今天居然跑到这里了吗?

    这种时候女孩子多半都会选择低头不语,结果她居然恶狠狠地瞪著对方。这家伙也太反骨了吧?不对,她应该只是拙于面对类似的情况。照理说像她这种级数的美少女,应该懂得如何应付搭讪才对啊。

    至于那两个把妹仔又如何呢?其中一人显然慑于她的眼神,处于随时想脚底抹油的状态。另一个壁咚,不,围墙咚的家伙则提高了音量,卯起来继续攀谈。

    看起来感觉就像「似乎搭讪了个难搞的女生,不过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像这种时候,只要替对方找台阶下就好了。

    「她是跟我一起来的,放开她吧。」

    我尽量以和善的语气介入其中,为的就是不让他们两个过于难堪,但……

    「啊?没搞错吧,大叔!?关你屁事!!」

    结果对方反而恼羞成怒。咦,好像搞错了什么……顺带一提,那个想落跑的家伙看到我出现之后更想落跑,低声对同伴说出这样的话:「惨了,小马,对方说不定是流氓。」啊,对哦。我天生就是这副长相,光是语气和善也没用……

    既然如此,我就展现出「如同外貌」的行动吧。

    「废话少说,立刻滚回去,小鬼!你们再继续纠缠下去,就别怪老子不客气!」

    经过我的言语恫吓之后,两人显然害怕了。「走了啦,小马!去※麻西麻西吃麻西麻西拌饭啦!」「可恶,给我记住!」对方撂下制式化的狠话之后,就朝著南侧出口的方向快步离去。嗯,要把麻西麻西拌饭吃完啊。(译注:立川麻西麻西是日本的连锁拉面店。)

    我望向平安脱险的公主,结果换来她面对把妹仔时一样锐利的视线。

    「有谁拜托你帮忙解围吗?不要多管闲事啦,大叔!」

    真不愧是众人公认一点都不可爱的夏川真织小姐。

    我并不讨厌她这样的特质,总觉得她会让我想起过去的自己。

    眼前的高中女生将围巾拨到后面之后径自离开,我连忙追了上去。单单这样看来,我实在没有立场谴责刚刚那两个把妹仔,我根本只是跟踪狂,更何况跟踪的对象是美得引人注目的高中女生。她英挺的站姿十分帅气,光是走在路上就足以吸引路人的眼光。我尽量不引起旁人侧目,不过看起来似乎早点放弃比较实际。

    「你今天跷课了吧?」

    抗拒一切的肩膀陡然一震。

    一头长发宛如鞭子一般飞舞,她回过头来。

    「你怎么知道?」

    「我下午跟你母亲谈公事,结果就听到了。」

    遗传自母亲的美丽脸庞出现明显的动摇。

    大概是心情全都写在脸上让她感到很难堪吧,真织白皙的脸庞染上一抹红晕。露出这种表情,一下子突显出她稚气未脱的可爱。

    「什么意思?妈妈为什么会知道?」

    「好像是学校那边打电话过来的样子,那时我刚好在场。」

    介于叹息与咂舌的声音,从JK的口中流泻而出。

    「班导平常明明不会打电话的,为什么偏偏挑今天?」

    「通常学生无故缺席的时候,不是都会联络家长吗?」

    「我们学校比较特殊。」

    曾经从花恋以及课长口中听到的这句话再度出现了。

    对于我这个来自偏远地区的人而言,「东京的私立升学学校」实在令人无法理解。毕竟在我的家乡,私立高中向来是「考不上县立高中的人」念的学校。公立学校的榜首往往也是全县的榜首,每年大概都会有十到十五人考上东大。

    听说她就读的御子神高中,每年都会产生三十到四十名东大的新鲜人。

    或许学校的风气是只要会念书就好,跷课也没关系吧。

    「妈妈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不过脸色很不好看。」

    真织不安地皱起眉头,脸上露出这个年纪特有的心虚神情。

    「什么意思?她昏倒了吗?」

    「之后她又一如往常地继续工作,应该不碍事才对。不过你也别让她这么操心了。」

    「这件事跟你无关吧?」

    我被她以惊人的气势凶了一顿。就十几岁的少女而言,确实很有震撼力,不过对于每天都在电话中被客户臭骂的我而言,这实在不算什么。

    「没错,与我无关,所以请让我不负责任地批评一下。既然是父母出的钱,你就应该乖乖地去上学。不想上学的话,就去工作吧。高中并不是义务教育,这样才合理。」

    我知道自己的说法太过极端,不过理论上应该是正确的。

    真织依旧恶狠狠地瞪著我,一段时间之后才叹了口气。

    「我也很想休学啊,我早就不想去学校了,偏偏就是无法如愿。」

    「是因为你的母亲吗?」

    「她很注重学历,或许也是为了维持环球社社长的颜面吧。毕竟我就读御子神的事情似乎让她感到骄傲。」

    「……原来如此,你一定很不好受。」

    这点我是同情她的,受爱面子的父母摆布的孩子确实相当可怜。

    「不过你为什么想休学?」

    「因为我讨厌学校。」

    真织恨恨地吐出这句话之后,露出痛苦的表情。感觉就像后悔自己说出那句话。

    「……不对,我要更正说法。我确实很讨厌学校,不过原因出在我自己身上。我在御子神高中拿不到理想的成绩,跟不上其他同学脚步的感觉很悲惨,所以才想休学。」

    我直盯著她的脸猛瞧。

    「你可真是诚实。」

    「诚实?我不但跷课,还给妈妈添麻烦,哪里诚实了?」

    「你若不诚实,就不会刻意更正先前的说法,也不会在我这个无关痛痒的大叔面前显露出自己的弱点。这就代表你对自己很诚实。」

    真织的表情有些扭曲,彷佛身体的某处疼痛不已。

    「就算对妈妈或是大人说谎,我也不想欺骗自己。一旦欺骗自己,就代表一切都完了,我会变得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为了什么而活。」

    她说出十足诚实——不,应该是十足纯真的字句。就是因为过于纯真,顿时让我的内心澎湃不已。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的我,挣扎了许久之后,做出最糟糕的选择。

    「你有没有跟花恋谈过?」

    话才刚出口,我就后悔了。

    真织果然露出受伤的神情,黯然地低下头去。

    这次轮到我更正说法,并向她道歉:

    「……抱歉,我的神经太大条了,请忘了我刚刚说的话。」

    好朋友就应该无话不谈、什么都可以商量,这是世人普遍的定义。

    可是就我个人的经验而言,也存在相反的案例。因为是好朋友才说不出口,不想或是不能显露出自己的弱点——也有人抱持这种想法。

    前几天在阿卡迪亚的屋顶上,好朋友的一句「你已经放弃梦想了,真的很遗憾」,让我感觉到强烈的羞愧与动摇。他并没有伤害我的意思,纯粹只是说出内心的想法。即使现在已经成为敌人,他依然不会是那种挟著梦想攻击我的人。

    就是因为明白,才更加难受。

    其他事情就罢了。

    其他人也就算了。

    唯独这件事,不想被他特别放在心上。

    真织好奇地打量著垂头丧气的我,之后说道:

    「你道歉的理由还真奇怪。」

    「……我是真的觉得不好意思。」

    后悔的念头依然盘据在心中,自以为是的说教让我羞愧得抬不起头,深深体认到自己还是太嫩了。

    「我还以为大人从不道歉呢,至少妈妈就是这样。不过你好像不太一样。」

    「我这种社畜不能跟你母亲相提并论,大企业的老板是不能轻易道歉的。一旦承认自己做错事,有可能连跟自己无关的人都会蒙受损失。身上背负的责任愈重,愈是不能轻言道歉。」

    「我不是很懂大人的世界。」

    真织的表情少了一些敌意,说话的语气似乎也柔和了许多。

    夕阳在我们两个站著说话的期间落入地平线。群山的轮廓绽放出蓝白的冷光,今天的第一颗星星在夜空中眨眼。夜色笼罩立川,穿著制服的中学生以及高中生集中在北侧出口,格外引人注目。这些学生应该正准备去补习吧。每当他们从眼前经过,真织的视线就会到处游移,似乎有些坐立难安。看来换个地方比较妥当。

    「好冷,要不要找个地方喝点什么?」

    真织将双手插进口袋之后别过脸去。

    「凭什么要我陪你?」

    「刚刚我自以为是地说了一堆,为了表示歉意,就让我请你吃点什么吧。」

    「哼,你真正的用意是什么?」

    「如果可以从你口中套出夏川社长的弱点,那就太好了。」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真正的用意,不过我觉得这种说法说不定反而可以突破她的心防。

    也不知道这一招是否奏效,只见真织耸耸肩膀,露出无奈的神情。

    「好,就让我加入大人的卑鄙计画吧。我会把妈妈的事情告诉你的。」

    ◆

    于是我们朝著南侧出口移动,选择一家单轨列车站附近的咖啡店。

    我点了热咖啡、她点了可可亚之后就座。如今她正拿著汤匙,高兴地挖著漂浮在可可亚表面厚厚一层的鲜奶油。看不出来她居然这么喜欢甜食。我本来想藉此揶揄她一下,考虑到结果可能很恐怖,最后还是算了。没必要摧毁好不容易才架好的友谊桥梁。

    跟花恋交往之后虽然已经逐渐习惯了,不过跟高中女生一起喝咖啡的感觉还是让我浑身不自在。总觉得隔壁桌的客人以及女服务生一直在观察我们,是我想太多了吗?如果是八王子也就罢了,立川是个人潮汇聚的交通枢纽,应该没几个人有闲工夫注意其他人吧?

    摆平鲜奶油之后,她故作镇定地喝了一口可可亚,结果在一瞬间皱起了眉头,彷佛喝到了什么又苦又涩的东西。不过她很快就将杯子放回碟子上,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居然觉得可可亚很苦,到底有多爱甜食啊?之前见面的时候,她碰也不碰摆在面前的可可亚,该不会是那家店的可可亚没放鲜奶油的关系吧?

    「万一被花恋看到我们两个在一起,会不会造成误会?」

    「我完全没想到。」

    如果渡良濑或是沙树也在场,或许真的会产生误会,不过见到我跟真织在一起的话,她应该会因为我们两个总算能和平相处而大感欣慰吧。

    「也罢。如果你真的跟花恋分手,反而是一件好事。」

    「为什么?」

    「那还用说吗?像花恋那样的女孩,为什么非得跟一个年近三十的社畜交往不可?双方的条件差太多了。」

    这点倒是没有异议。

    「所以你觉得全身晒成古铜色的帅哥大学生比较好?」

    结果真织抬头看著天花板,陷入了沉思。

    「……那种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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