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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5 混沌)

    一早,达尔和昨天一样在中庭里练习挥剑。

    在稍作休息时,忽然感受到后方有股气息。达尔回头望去,亚梨莎玲珑的身影就在眼前。她似乎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始终安静地坐在中庭的角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达尔练剑。

    结束挥剑的练习后,达尔一边擦拭汗水,一边低头俯视亚梨莎的脸庞。

    「一直看的话会觉得很无聊的喔!」

    「嗯。」亚梨莎点点头回应,但仍然毫无动静。

    「你没事可做吗?」

    「没有。」

    亚梨莎摇摇头,达尔只能用一副莫可奈何的表情以对。

    「你去找公主她们啦!」

    达尔话才说完,亚梨莎立刻用小小的手盖住自己的脸,像是不敢僭越似地用力甩起头来。

    「你不用害怕啦,那女孩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公主而已,真的很普通。」

    达尔说完后回头一想,其实作为一位公主而言,理娜可是一点都不普通。但是自己实在懒得再多做说明,加上亚梨莎也没有任何回应,于是达尔决定就这样将错就错。

    反复提出几个问题后,达尔总算确认了一件事:亚梨莎似乎觉得,待在自己身边是最不会造成其他人困扰的做法。毕竟宅邸里的其他仆人都有各自的工作要忙,涅斯托里更是忙到必须牺牲睡眠时间来工作才行。而亚梨莎不敢接近理娜和莎拉,又不敢一个人出去走走,加上涅斯托里也再三叮咛她不要随便外出,于是她只好选择来到达尔的身边。

    「那我陪在公主身边不在宅邸的时候,你又在做什么?」

    「一直待在房间里。」

    亚梨莎表示,自己只是静静地在房里,无所事事地等待时间流逝而已。达尔不打算再继续深问下去。此时,他决定将顿时涌上心中的疑问抛出。

    「你为什么一开始会主动跑来找我说话?」

    亚梨莎心头一怔,惊慌地望向达尔。

    「虽然我知道你只能到我身边来,但万一我是个很可怕的人该怎么办?你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吗?」

    「啊、这个嘛……我如果说实话,你不会生气吧?」

    亚梨莎闪烁言词地回应,并且畏畏缩缩地用上飘的视线望着达尔。

    「其实我是——」

    ——会看人的。原本打算这么说的亚梨莎还没将话讲完,就已经眼眶湿润地用手遮住了嘴巴。就是因为这样,自己才会讨厌小鬼啊……达尔不禁在心中嘟哝着。

    「就、就是啊,我看得出来达尔先生和其他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啊——本来想要如此吐槽的达尔,却被亚梨莎接下来的补充说明吓了一跳。

    「我看得见达尔先生的身体里,有着一般人类拥有的流向以外的事物。」

    达尔反射性地护住了左臂。这么一说,自己才猛然发现,亚梨莎从未对自己不曾离身的护手表示过任何疑惑。明明就连宅邸里的仆人都曾至少露出过一次讶异的神情。

    ——即使看不出未来,也能看出流向,指的原来是这个意思。

    「你所谓的流向啊……」达尔强作镇定,用平静的语气试问着:

    「……你曾经看过和我一样的人类吗?」

    亚梨莎露出为难的表情,这即代表着肯定的答案。因为她是个率直的少女,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她应会二话不说地回答不曾见过才对。

    「……你可以答应我不告诉任何人吗?」

    经过了一番天人交战后,亚梨莎像是下定决心般地开口回应:

    「在这栋宅邸里我曾看过两个人和你一样,其中一个人是马提亚斯先生。」

    是那个全身缠满绷带的家伙!达尔在心底暗忖着。无论怎么想,达尔都不觉得他是能够和自己谈论这个话题的对象。

    「另一个人是——」

    在亚梨莎开口之前,达尔已经提前起身并伸手制止了她。

    「一大早就这么认真啊?」

    既低沉又厚重的声音,以及如同干燥浮石相互摩擦般的甲胄擦碰声,伴随着令人紧绷的氛围袭来。

    马提亚斯正朝着这里走了过来。他的身上同样全身缠满绷带,还穿着一件外型奇特的甲胄,手中则是握着两把木刀。

    「都老大不小了,还有兴致和年幼的巫女幽会啊?如果真的如此,那还真是让人不敢领教的癖好呢。」

    「如果你手痒的话,我倒是可以立刻陪你玩玩——费用就用你身上的那堆废铁支付吧!」

    达尔的声音犹如白刃般不带情感。他像是要保护亚梨莎似地站到前头与马提亚斯对峙,并且伸手握住立直的剑身。

    「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

    马提亚斯淡然地接下达尔那沸腾般的怒气,握着木刀的剑柄朝着达尔逼近,并且不断地挑衅着:

    「不过我倒希望你陪我过个两招,用来当暖身运动。你觉得如何呢?」

    「要我陪你过招?」

    「很简单,请那边的巫女小姐数到一百,数完后就宣告结束。反过来说,在这段时间内,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能停下动作。即使手上的剑掉了,同样得继续打下去。当然,如果你觉得自己真的赢不了,在数到一百以前逃跑也没关系。」

    「……我接受。刚好我还想再多流一些汗呢,就来打一场吧!」

    ——这家伙竟然百般挑衅,给我做好觉悟吧!

    达尔露出凶狠的笑容,从马提亚斯手中接过了木刀。虽说是木刀,但如果击中了要害,重伤绝对在所难免,更严重的情况还可能危急性命。

    两人维持在一定的距离下,各自握紧木刀摆出架势。

    「那么,巫女小姐,拜托你了。」

    身不由己的亚梨莎虽然有些畏缩,但在达尔视线的关注下,仍然努力地鼓起勇气。

    「开始。」亚梨莎用微小的声一首轻喊出口,但两人却都听得十分清楚。

    两把木刀立刻展开了激烈的冲突。瞬间,坚硬的声响和冲击顿发,两把木刀同时应声断裂。马提亚斯从绷带的缝隙瞪着达尔,达尔也不甘示弱地带着杀气回瞪。双方在比试开始的瞬间,就已经深刻地体认到对方的力量非比寻常的事实。

    马提亚斯拿着断成两截的木刀朝达尔攻击,另一只手同时拔出了腰间的剑。真剑划出一道锐利的圆弧,达尔则是在千钧一发之际闪开对手的攻击,并且向后猛力一跃。他丢弃手中的木刀,并且伸手拾取立在身后的长剑,重新摆好迎战的架势。

    「……你确实没有说过只能用木刀当武器,不过看起来不像是骑士殿下会耍的手段呢。」

    达尔语带嘲讽地加上「殿下」两字,脸上也露出鄙视的笑容。然而达尔的背脊却窜过一阵紧张感。刚才马提亚斯拔剑挥击的动作中,竟完全看不出一丝犹豫。

    这家伙怎么回事?难道从一开始他就是抱着杀意来和我过招的吗?

    「骑士啊……」马提亚斯拨弄着绷带暗笑:「我不觉得自己是个骑士,而是只龙。」

    「哪有全身缠满绷带的龙?真是一点都不适合。」

    ——难道这家伙和我一样?我竟然和这家伙是同一种人!

    达尔忽然想起方才亚梨莎的话,忍不住在心中斥骂。

    马提亚斯手中的剑呈现白色,但并非银白,而是彻头彻尾的白。在剑与剑相交时,传递而至的冲击令达尔感到某种不协调。对方的剑虽然坚硬,但却不是金属的硬度。

    ——原本以为只有甲胄不对劲,想不到连剑也有问题。

    两人刀光剑影地连打了两、三个回合,双方势均力敌,并没有哪一方特别占了上风。在迟迟无法给对方致命一击的状况下,时间仍旧不断地流逝。

    此时,马提亚斯忽然使出一记横劈,并且顺势松手将剑朝着达尔扔去。笨重剑身笔直地向前飞窜,达尔则是好不容易才将这一击弹了开来。

    白色的剑身就这样直接插入地面,马提亚斯则是不待须臾地采取了下个行动。

    马提亚斯忽然朝着在远处看着两人战斗的亚梨莎奔去,对这出乎意料的举动感到讶异的达尔急忙追了上去。无法因应突如其来的状况而伫在原地的亚梨莎,被马提亚斯揪住衣领并高高举起,然后朝着达尔扔了过去。

    达尔反射地伸手抱住了亚梨莎。就在这个瞬间,马提亚斯迅速地迫近达尔的身旁,对着双手受限而无法动弹的达尔饱以重拳。

    受到攻击的达尔发出呻吟并顿失重心,连对方接踵而至的扫腿也无法避开,接连中招的达尔就这样抱着亚梨莎直接重摔在地。马提亚斯此时仍不松手,高举起脚朝着亚梨莎猛力踹去。

    达尔立刻将亚梨莎推倒,并且用自己的身体覆盖在她的身上,冗重的踢击落在达尔的后脑勺。接着,马提亚斯又朝着达尔的脸部和腹部狂踹猛踩,毫不罢休地连番攻击,完全不将纤弱的亚梨莎放在眼里。

    「一、一、一百……!」

    好不容易能够喘息的亚梨莎急忙地大叫。

    「我听不见。」

    马提亚斯冷冷地应声,并且再次用脚尖狠顶了一下达尔的侧腹。

    「一百!我已经数到一百了!所以请你住手!」

    亚梨莎一边流泪,一边用比方才更大的声音嘶喊。此时马提亚斯才终于停止了攻击,并且用一副居高临下的鄙视眼神和无趣神情看着达尔。

    「原来你只有这点本事。」

    达尔不发一语,只用尚能动弹的表情回瞪着马提亚斯。此刻马提亚斯已经将视线从达尔身上移开,以机械式的动作朝亚梨莎致意后,便捡起自己的剑径自离开了中庭。

    「达、达尔先生,我现在立刻去找人过来帮忙!」

    「不需要。」

    达尔冷淡地回应了被泥土和眼泪沾满脸庞的亚梨莎,然后缓缓地撑起身体。他朝地上吐了一口混着鲜血和泥土的唾液,看来嘴里似乎也受了伤。

    「你有受伤吗?」

    亚梨莎紧抓着达尔的手臂,连续摇了好几次头。达尔看了看自己的右手,用衣服随便擦过后,再笨拙地为亚梨莎擦拭脸上的脏污。如果不是亚梨莎拼命地喊出声来,自己或许早就死在马提亚斯的手上了,而且亚梨莎可能也会因此小命不保。

    ——我要杀了他!只要给我机会,我一定不会放过那家伙!

    「听好了,刚才发生的事绝对不准告诉任何人!」

    「可是……」

    「听我的话就行了,总之你不准说出去!」

    无论对方使出了多么卑劣的手段,但是输就是输。达尔对自己的败北既懊悔又恼火。

    虽然达尔的口气听起来像是威胁而非说服,但抬头望着达尔的亚梨莎依旧红着眼眶,乖乖地点头允诺。

    达尔请仆人准备了水和水桶,将满身的泥巴和汗水洗净,并且再次为亚梨莎擦脸。接着,达尔用自掏腰包买下的药做了简单的治疗后,便径自步出了镇上。

    他的目的地是一处小型神殿,地点则是从仆人那里打听得知的。对方虽然亲切地为达尔画了地图,但即使有地图辅助,达尔仍然迷失了方向。

    ——虽然对那位仆人不太好意思,但果然还是公主画的地图比较容易看懂。

    发现自己竟然会不由自主地这么想时,达尔也感到些许的焦虑。

    过了约四分之一刻后,达尔总算抵达了神殿。但他并非是前来向神祷告。毕竟达尔连这一带所信仰的神明为何都不知道。

    伊甸王国的宗教政策其实是相当笼统的。概括来说,就是维系在「只要是不违背王国理念的信仰均予以承认」及「于神殿任职者不可论及政事」两点之上。

    虽然有时会因地区差异而不同,但大多数的神殿常会同时肩负教育之职。也就是将孩子们集合起来,教授最基本的读写和计算。为了要听懂神官们所诵读的教典,孩子们必须了解文字。而为了论及数字,也必须习得计算的知识。此外,神殿都会保留着许多自古流传至今的文献,而达尔的目的就是这些古老文献。

    尽管内心不以为然,但看见劝人向神做出捐献的神官时,他还是丢出一枚生锈铜币做做样子,借此询问神殿里是否存有记载被龙寄宿的文献,或是有没有对这件事熟悉的神官。自从左臂被龙寄宿以来,每当抵达较大的城镇或都市时,达尔总是会像这样走一趟神殿。

    看见眼前的神官面露难色,达尔只得再递出一枚银币。神官的表情立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并领着达尔往深处的房间走去。里面是书库,有位老态龙钟、脸颊消瘦的神官正默默地抄写着书记。

    想确认此处是否有被龙寄宿的相关文献的达尔,立刻不加掩饰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老神官含糊其词地再次向达尔要求捐献,然而达尔这次只以在其他城镇所听闻的龙之传说来取代实质的金钱回应对方。

    老神官听完后频频点头,接着缓缓地动起那消瘦的双颊开口说:

    「我、我的牙齿、下巴,都痛得不听使唤,唉!」

    无法随心所欲地说话的老神官,只好将想说的话整理成文字并写在纸上后交给达尔。

    「您看得懂古奏德文和古查姆文吗?」

    「……我看不懂,但我认识一个可能看得懂的人,所以没问题。」

    达尔的口气将内心的不悦表露无遗。

    其实达尔本来就看不太懂文字,毕竟他生长的故乡也没有可供学习的场所,更何况他也不觉得身为家中排行第五的自己能得到学习的机会。

    自从成了佣兵后,达尔虽然记住了生存所需的最基本文字,但只要碰上稍微困难一点的词汇就无法阅读。而如今已经不再使用的死语,对达尔而言,只不过是一堆图形罢了。

    到目前为止,达尔总是支付金钱要求他人读给白己听,但也因此花了不少钱。然而他拥有不输给周游各地的吟游诗人的记忆力,光是借由这样的方式,就让他记住了不少知识。

    但是这次就无法和先前采取相同的方法了。以眼前这位老神官的说话方式,恐怕讲到天亮都还无法结束。因此达尔决定要求对方将内容整理过后用纸笔记录起来。

    接过卷成一束的纸卷后,达尔便步出了神殿。

    自己应该在神殿里待了约两刻吧,此时太阳已经高挂在天际了。

    达尔一边漫步在街道上,一边带着不满的神色嘟哝着。

    ——我现在竟然要去拜托那位公主!

    真让人不愉快!自从失去了那个既可以称为老师又能称作伙伴的人之后,自己就从未仰仗过任何人,而是靠着一己之力活到现在。之所以会和理娜等人一起行动,也只是因为工作的缘故。而这份工作总有一天会结束的。

    「你刚回来吗?」

    有个声音从侧边传来,达尔也只用视线循着声音望去。

    莎拉正站在那里,身上穿着与平常同样的侍女服,手上还抱着装有面包和蔬菜之类的麻袋。她独自一人在这里出现的光景,首先就令达尔感到不太对劲。

    「公主呢?」

    「在宅邸里面。至于我是在厨房里拿取需要的东西时,顺便被委托了采买的工作。」

    「不要一个人出门啦!宅邸外面可不是绝对安全的喔!」

    两人双双陷入沉默地并肩走着。达尔的步伐虽然略大了些,但他却无意识地放慢着脚步。

    自从与理娜等人一同旅行后,他便自然地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不久,两人来到了可以望见宅邸的场所。此时莎拉率先打破了沉默:

    「那张纸——是和『龙』有关的东西吗?」

    莎拉是从理娜那里听闻达尔的左臂被龙寄宿一事,但是她并未亲眼见过。

    「不要乱看!」

    「如果不喜欢被别人看到,把纸折起来不就好了?只是像这样握在手里,我光凭纸上的几个单字就能推测大概的内容了。」

    达尔露出有些郁闷的表情,不发一语地将纸折好收进了怀里。

    「你看得懂吗?上面有一些现代已经不再使用的文字呢。」

    「我怎么可能看得懂这种鬼东西!我想请公主读给我听,然后记到自己的脑中。」

    「我读给你听吧?」

    达尔讶异地发出「啊」的一声,并且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看向莎拉。莎拉仍和平时一样面无表情,只是用冷冷的视线望着达尔。

    「你有什么企图?」

    「只不过是想还掉欠你的人情而已——」莎拉微动着薄唇,平静地回应达尔的质问:

    「——理娜小姐相当仰慕沃鲁迪马尔大人,为了治愈失去那位导师的悲伤,伴酒彻夜吐露心事的确是个很有效的方法。」

    「所以说那跟人情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原本理娜小姐就不是喜欢饮酒的人,或许她根本没有想这么多。也可能当时能重新振作起来,其实耗费了超乎我所想像的时间也说不定。」

    这的确是莎拉的真心话,但她的心中其实存在着另一个想法——

    只要把事情始末说清楚,理娜应该会很乐意将文字内容告诉达尔才对,莎拉甚至已经可以在脑海中描绘出这些场景。如此一来,达尔和理娜的关系将会变得更加亲近……这当然不是莎拉所乐见的发展。

    「你根本就是把公主当成行事基准嘛!」

    「当然。」

    莎拉不加犹豫地回答。达尔也夸张地表现出傻眼的神情。

    「算了。你不会跟我要钱吧?」

    「这不是由你先提出的要求,所以我不会那么做。」

    听见莎拉的回答,达尔也暗自在心中松了口气。对她的行动虽然总是有些摸不着头绪,但这确实是莎拉的作风。

    「既然如此,我就接受你的好意吧!你看得懂这些字对吧?」

    莎拉沉默地点了个头。身为侍奉公主的侍女,自然得拥有平均以上的知识水平。只是因为随侍在理娜身边的缘故,使她少有发挥的机会。也由于待在理娜身边而有了许多接触这些文字的机会,才让她学会如何解读。除了自然而然地记在脑海中之外,理娜也会在旅途中主动教导自己。虽然解读能力不及主人,但莎拉其实也已经学会了足以媲美学者的知识。

    对于达尔而言,莎拉的提议确实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达尔暗自想着,只要想办法学会读写,即使哪天周围没有人可以帮忙,自己应该也能克服这些问题才对。

    以宅邸为起点开始进行测量的理娜与莎拉,在沃鲁迪马尔所制作的地图帮助下,使得测量得以顺利且迅速地进行。

    达尔的工作和在马杰可的时候一样,负责将周围冷言冷语或上前挑衅的围观者赶走。虽然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工作内容,但达尔还是难掩无聊至极的感受。因为沃鲁迪马尔当年也曾做过同样的测量工作,因此忆起已故领主的塔巴思特年长居民,还会对他们说些鼓励的话。但如今周围还多了无所事事的米耶尔难民,由于他们可消磨的时间相当多,便会更执拗地缠着理娜等人不放。无可奈何之下,达尔只能用力量驱赶对方,但实在没有比这还要空虚的工作了。

    在马杰可的时候,身旁还有另一位名为塔鲁布的老迈骑土,达尔与他经常一边斗嘴一边分担工作。如今只能独力面对如此乏味的作业,不但令达尔益发焦躁,压力更是无处发泄。

    就在不知是第几次休息的时候,忽然有个男人叫住了达尔。

    「那边那个家伙,该不会是达尔罗?」

    听见对方说话时带着兽人才有的独特腔调,达尔立刻用凶恶的表情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回头。

    有个兽人就站在眼前。与猪雷同的脸、壮硕的身材和突出的巨腹,身上穿着略脏的衣服和革铠,腰间还佩着一把大型的宽刃刀,那一身配件可说是兽人佣兵的标准装备。

    兽人上下打量了达尔好一阵子。

    「……玛夫普?」

    「喔喔,果然是达尔罗!」

    名为玛夫普的男人高兴似地用力拍了一下手。

    「你的朋友吗?」

    「算是吧,我们在战场上碰过好几次面。」

    达尔兴致缺缺地回应着理娜的问题。

    「想不到能够在这种深山野岭里碰见你,而且竟然还带着两位绝世美女罗!」

    「你这家伙应该不懂人类美丑的基准吧?」

    「总之先用美人称呼对方就绝对不会错了,何况不是也有句话说『心美人就美』罗?」

    「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只会说些好听话。」

    达尔抱着先讲了再说的想法,将玛夫普介绍给两人认识。理娜和莎拉则各自以笑容和面无表情向对方点头致意,玛夫普则是摇晃着肥胖的身躯,用夸张的动作向两人鞠了个躬。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现在是这两位美人的护卫罗?」

    「算是吧。你呢?我怎么没听说这一带也有发生战事?」

    「喔喔,这个嘛……」听完达尔的疑问,玛夫普先是摇了摇粗胖的脖子,接着连连点了好几次头。

    「……可不只是这一带罗。不管是北方、南方还是东方,战事几乎都已经销声匿迹了。西方离这里太远了,我就不是很清楚罗。不过听说拉多姆的内战好像也已经平定了。」

    达尔也不禁为此感到意外。位于南方的拉多姆王国内战,照理讲应该还会持续好一段时间才对。

    「听说就在一个月前,有位新国王即位罗。」

    「也就是说,你现在处于完全失业中的状态对吧。身上还有钱吗?」

    「可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罗?就算是吃老本也足够我过活罗。」

    说到这里,达尔忽然想到,在兽人这种妖精当中,有许多拥有特技和擅长做生意的人,玛夫普当然也不例外。达尔在遇见他之后,才第一次了解到何谓投资。也就是将大笔金钱交给能够信赖的对象,再将这笔钱作为资金由对方代为操作进而获取利益的方法。达尔也是因为仿效着做,才有机会和马杰可某处酒场的女老板认识。

    「既然如此那不就没问题了吗?你就找个地方冬眠到下次战事发生为止吧!」

    听达尔这么一说,玛夫普也跟着咕呼呼地发出声音混浊的笑声。

    「其实我早就已经找到新工作罗!本来我叫住你,是考虑到万一我一个人搞不定,就要拜托你一起来帮忙。但现在看来似乎没有那个必要罗!」

    听完对方的解释后,达尔不禁脸色一变。从佣兵的口中说出的「工作」,指的绝对就是战事。

    「说来听听吧,我勉强听你说完。」

    一直在旁边听着两人对话的理娜露出惊讶的神情,但达尔的注意力已完全被玛夫普所吸引,因此并没有察觉理娜的反应。

    「你现在不是在担任护卫吗?」

    「就算是这样,至少也能听听工作内容吧。」

    「是个颇危险的工作,至少不是能够在光天化日下,大剌剌地在街上谈论的内容。」

    玛夫普慎重其事地拿起了纸片和铅块笔,迅速地写下一个名字。

    「如果你想听个仔细的话,那么从今天起算的十天内……不,二十天内到这间店里来。啊,对了,我只有晚上才会在罗。话先说在前头,如果你擅自跑去告诉别人,还把人一起带来的话,我可是会很伤脑筋的罗。不管对方是你多信任的人都一样。」

    「……现在已经没有那种人了。」

    达尔接过纸片,表情有些扭曲地应和着。

    「其他的佣兵也都会聚集在这里吗?」

    「原本大概有三十人左右,但不久前我赶了五个人出去,现在加上我一共是二十五人。我还会再继续找人,也就是说人数预计还会增加罗。」

    对于数字感到有些在意的达尔,详细地问了被赶走的五个人各自的长相和服装。想不到竟然就是在准备开始登山时,袭击了己方的那群人。

    「怎么罗?」

    玛夫普用带着狐疑的声音问着,达尔则是毫无隐瞒地将事实道出。一旦佣兵群中有和那五人比较亲近的人在的话,事情就会变得十分棘手。但是玛夫普却对达尔的回答既佩服又满意。

    「喔喔,以一敌五,还是把他们全都收拾掉罗!」

    「其实只是一对三而已啦,我砍了其中三个人,被另外两个跑掉了。」

    「喔喔,看来你的本事一点都没退步,我放心多罗!如果是你的话,报酬应该会比其他家伙更高一些罗,如果有兴趣的话就来吧!就算不想参与这次的工作,偶尔就我们两个促膝长谈个一晚也不错罗!」

    玛夫普一边咕呼呼地笑着,一边踏着满意的步伐离去。

    看着面露喜色地盯住手中纸片的达尔,理娜有些吃醋似地瞪了他一眼。但当达尔将纸片收起来后,理娜立刻拿出笑容向着达尔说:

    「休息时间也刚好结束了,那我们动工吧!」

    达尔轻轻地应了声好。理娜则是用带着复杂情感的碧蓝双眸注视着达尔的侧脸。

    五天后——

    测量终于告一段落。然而从那之后,理娜反而更是马不停蹄地在城镇里四处奔波。

    只要发现未曾见过的街道,理娜就会毫不考虑地走进去,并且钜细靡遗地进行观察。由于在测量城墙时,有许多路人都带着好奇的视线看着理娜,当中甚至有人主动上前攀谈,因此理娜也把握这样的机会向对方请教了许多事。接着,她也不忘利用空闲时间,前往露天摊贩群聚的街道,尽可能收集更多的情报。当然,在这段期间内,她又多画了好几张地图。

    然而,除了沃鲁迪马尔和涅斯托里所发现的物件和地点之外,理娜并未找到其他的空房或者可以使用的空地。

    太阳渐斜,远处传来乌鸦的嘶啼声。

    现在已是外出游玩的孩子们与朋友道别,各自踏上返家路途的时刻,理娜也决定结束今天的散步行程返回宅邸。

    打开房门进到里面后,疲劳驱使理娜吐出一口沉重的叹息。比起肉体的疲劳,精神面的疲倦更令理娜心力交瘁。

    「我去厨房帮您端杯茶来。」

    看着担心地对自己说着的莎拉,理娜说了声谢谢并以微笑回应。等到莎拉不带声响地轻关上门后,理娜便将视线移向墙壁。墙上贴着自己在这座镇上奔走所绘制出的地图。理娜再将今天所绘制的新地图贴在墙上,并且站在距离墙壁略远处双手环胸地注视着地图。她的眉头深锁,表情显得既严肃又困惑。

    ——真糟糕!

    理娜始终无法在这座城镇中找出足以收容八百人的场所。

    每当想起这几天的所见所闻,理娜的心头总免不了一阵沉重。塔巴思特的居民们确实对米耶尔的难民们抱持着相当不友善的态度。

    当塔巴思特的居民知道理娜在进行镇上的测量时,便质问理娜「领主大人是不是打算将土地分给米耶尔那群家伙」,而米耶尔的难民们也同样急着询问「领主大人是否真的会给我们住宅和工作」。而当理娜回答一切都尚未定案时,双方都露出了失望不已的表情。塔巴思特的居民之所以叹息,是因为理娜的答案代表着「的确有将土地分给外人的可能性」,而米耶尔难民黯淡的表情则是来自于「可能无法得到这些梦寐以求的事物」。

    即使把这些当成是极端的例子,再试着向其他人探问,绝大多数的人还是对米耶尔的难民感到不满,顶多只是程度上的差别而已。

    「嗯——虽然这么说或许不太好,但他们真的是一群令人困扰的家伙耶!我知道他们没有工作,但大白天就无所事事地到处闲逛,加上个性又暴躁,容易与人起冲突,实在让人不敢领教呢!」

    「听说他们没了自己的家,这点确实让人同情。但是啊,也不能因此就要我们退让啊!如果是有钱但没有工作的人,去别的城镇不就行了,何必留在这里呢!涅斯托里大人心肠也太软了。如果有难民敢抱怨的话,就直接把他轰出镇上,这样的做法对双方都是好的啊!」

    「我有点失望。我本来对米耶尔是抱着憧憬的呢,不管是有趣的传闻还是珍奇少见的宝物,几乎都是来自米耶尔。再来就只能从个性善变的精灵那里听到一些奇闻异事了。可是,明明住在那么让人憧憬的城镇,米耶尔的人竟然是这个样子,我的憧憬也就此幻灭了……」

    另一方面,米耶尔的难民们似乎也有话要说。

    「就算被批评成天无所事事,但实际上真的无事可做,我们也莫可奈何啊!不管走到哪里,每个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们,想要进入森林又会被痛骂一顿。周遭都是险峻的山脉,询问米耶尔今后会变得如何,也没有人可以给我们肯定的答案。听说当初接纳我们的领主大人也已经过世了,新的领主大人又好像不是那么可靠的样子。」

    「虽然有听说来自我们镇上的人好像不断挑起纠纷,不过,我不认为这全都是我们的错,而这里的居民也并非全都是正确的。那些家伙始终都用一种像是在看麻烦人物似的鄙视眼神看我们,难道这不算是一种错误吗?用这种态度对待外来者的做法应该被唾弃才对!」

    「态度不佳无所谓,只要给我房子和工作就行了。要我做什么都行,无论再肮脏的工作我都愿意做。可是这里现在只剩下需要住到宿舍里的驻点工作,要我把老婆孩子丢在外头,自己躲到能够遮风避雨的宿舍里生活,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做得出来?」

    接纳这些难民的沃鲁迪马尔如今已不在人世,事态从那之后也一直毫无进展,导致难民们更是难以拥有希望。

    此外,当中甚至有人表示对精灵及领土的不满。

    「灯柱自从失去火苗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几天,到底是怎么回事?该不会是领主大人完全没在做事吧?还是精灵因为看不起新的领主,所以才刻意不让灯柱燃起光芒呢?」

    这些话对于理娜而言着实难以理解。毕竟当众人踏入塔巴思特时,镇上就是一片漆黑的景象。虽然涅斯托里对此始终苦恼不已。

    ——据收到的报告显示,夜间偷窃的状况也有持续增加的迹象。

    这是涅斯托里在昨天用餐时告诉自己的。

    ——窃贼既有塔巴思特的居民,也有米耶尔的难民。利用一片漆黑的夜晚做掩护,就能使人无法分辨出自己是否为塔巴思特的居民。对于这种趁火打劫,滥用机会做出坏事的人,虽然不应该被允许,但却不难理解他们的动机。而米耶尔的窃贼,则多是对生活感到不安,或是怨恨塔巴思特而试图报复的人。

    然而理所当然地,当中也有处得十分融洽的人们。

    「别人告诉我米耶尔的人脾气很暴躁,随便接近他们的话可能还会被踹上几脚,但只要实际与他们说过话,就会明白并没有那么一回事。毕竟他们的城镇遭到了毁灭,因此当中有些人为此悲伤不已。看到这一幕,就会让我想要为他们做些什么。」

    「因为对方说他在米耶尔时也曾做过这份工作,所以我就用提供食宿的条件雇用了他。这家伙确实很有本事,个性又认真,正巧我这边人手不够,有他在真是帮了我大忙呢!」

    在塔巴思特的居民中,也有像这样持正面看法的人。此外——

    「我真的很感谢他们。我们原本只能就这样葬身荒郊野外,或是成为野狼的饵食。忽然有一群外来者侵入自己的家园,任谁都会感到困扰。然而即使如此,这里的人们还是试图为我们做些什么,所以我们米耶尔的人也得好好努力才行!」

    「要说没有不满那是骗人的。但是,我们既不是他们的孩子,双方也非亲非故,如果换成是塔巴思特被火山灰掩埋,米耶尔的人真的能够坦诚地接纳他们吗?只要这么一想,就会觉得他们实在是我们的大恩人。只要不会衍生太大的问题,我认为我们就应该听从他们的指示。」

    ——米耶尔的难民里对这一切抱持感谢之情的人也不在少数。

    涅斯托里表示,目前已经有二十多位米耶尔的难民找到了工作。然而待业中的人数却尚有好几倍之谱。

    理娜也想为他们做些什么。难民们之所以会心生不满,就是因为对于现状和未来感到不安的缘故。理娜不想再看见城镇里充满这些无力的人们,更不想将这些景象绘到地图之上。

    ——话说回来,沃鲁迪马尔画在纸上的图案究竟代表什么意思?还有河川……

    理娜又再次深叹了一口气。

    此时莎拉正好端着装满茶的陶瓶和陶杯回到了房间。

    「对了,达尔呢?」

    理娜忽然想起达尔,于是便随口向莎拉探问。此刻令理娜倍感烦恼的已非居民之间的对立。

    「我不清楚,但他现在应该正在中庭练习挥剑吧。」

    莎拉的反应似乎带着些微的犹豫,理娜则是继续下个问题:

    「他学习读写还顺利吗?」

    五天前,当理娜听说莎拉要教达尔读书写字时,她先是吓了一跳,但又立刻认同了这样的做法。虽然自己也很想帮忙,但考虑到必须以解决镇上事件为优先,于是理娜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他的记忆力比一般人还差上一倍呢!」

    用过晚餐后,莎拉会为达尔进行授课,时间从四分之一刻到半刻不等。那是因为达尔的头脑最多似乎只能支撑这段时间的关系。

    「想不到他竟然能够毫无怨言地听课,我原本认为不出三天他就会放弃了呢!」

    ——说不定是因为授课者是莎拉的缘故呢!

    如果说学习需要的是一股干劲和毅力,那么由莎拉来担任达尔的老师,搞不好意外地适合也说不定。

    「另一点让我感到意外,或是该说是让我觉得十分佩服的是,他自己去调查了许多关于龙的事,并且将这些内容全都记在脑中。只要是与龙有关的事,即使看不懂文字记载,他也能说出许多相关的词汇和故事。」

    「喔,例如呢?」

    「他所描述的就像是会在童话故事里出现的龙性格狡诈,会遨翔在空中,吐出火焰焚毁城镇或都市,搜刮大量财宝后躲藏在洞窟或高塔中,并且会掳掠美丽的公主或巫女,最后则会被勇敢的骑士所打倒。就像是语部所捏造出来的可笑传说一样。」

    但理娜认为也许真的有这种龙存在,不禁点了点头。她从前在王都时就十分喜欢听旅人述说故事,也曾听过许多浮夸的故事。那些大多出于讲述者的虚荣心或娱乐听者的心理,想必今后这类天马行空般的故事也依旧不会减少吧。

    「但是如果实际参照文献,就会发现根本没有这种龙存在世上。据听过文献内容的他表示,龙其实是种跟虫没什么两样的生物。」

    不了解个中意义的理娜疑惑地歪着头。

    「例如甲虫、蝗虫、螳螂虽然各为不同种的昆虫,但其实说穿了全都是虫。只要把龙视为这样的生物就不难理解。他是这么说的。」

    实际上那并非真的是达尔亲口所说,而是在他反复讲了好几次,但却始终无法顺利叙述出想法时,莎拉主动帮他补充所得的结果——简单来说就是摘要。

    理娜发自内心感到佩服。除了佩服达尔的想法之外,还有莎拉和达尔出乎意料地相处融洽这件事。

    「太好了呢,你们似乎处得不错!」

    「我们是用『无能学生』和『废物教师』在称呼彼此的。」

    「…………」

    原本期待双方可以各退一步的理娜,此时也只能无奈地闭上了嘴。

    「还有,昨天开始亚梨莎也和我们一起上课。因为他说了随便都好,于是亚梨莎便留了下来。」

    理娜露出意外却又羡慕的表情。亚梨莎在身为公主的理娜面前总是显得极度畏缩而恭敬,似乎连眼神交会都不愿意,顶多只敢向理娜致意而已。

    「稍微和她聊过后,才知道我和亚梨莎的母亲似乎是同乡。她从母亲那里所学到的神话当中是这么描述的。」

    「是创始之王乘龙而来的神话吗?」

    莎拉点点头回应。在莎拉出生成长的国家流传的神话中,开创国家的国王从神那里获得了一只龙,并且乘坐在龙的背上,从几乎伸手可触及星辰的高度俯瞰地面,因而得知了大陆之广,并且留下了地图。而这份精确度令诸国咋舌的地图据说确实曾经存在于那个国家。但随着国家灭亡,地图也就此不知去向,如今连丝毫的线索都没有。

    小时候就听过这个神话的理娜,曾经想像过自己和莎拉一起乘坐在一只巨大的龙布偶身上,缓缓地腾空遨翔,并且在空中眺望地面的景象。

    「应该会很有趣呢!」

    理娜不自觉地将幻想脱口而出。虽然自己很想参与讨论神话,但时间并不允许,距离涅斯托里思考处理方法的时限只剩下十几天而已了。

    莎拉将绿茶注入陶杯中,理娜也跟着走近桌子,向莎拉道过谢后拿起了茶杯。

    「……达尔打算怎么做呢?」

    理娜自言自语地说着。

    五天前,达尔和那位突然出现的兽人谈话时兴奋莫名的表情,理娜至今仍记得十分清楚。自己并非不能了解与旧识重逢时聊起往事的快乐,但是……

    ——达尔从未在自己面前表现过如此跃跃欲试的态度。

    理娜的心中闪过一丝寂寞和些许的不满。

    「您刚才说什么呢?」

    「不,没什么。」

    理娜向着关心地询问自己的莎拉报以微笑,接着又开始望着地图发愣。她的心里十分明白,即使把这件事告诉莎拉,对方也不可能产生感同身受的想法。

    达尔是个佣兵,而非骑士,更不是理娜的随从。

    两人之所以会结伴同行,完全是出于金钱关系。即使在长途旅程中逐渐产生像是友谊般的情感,但只要一有工作上门,达尔必定就会不加犹豫地拂袖离去。

    此外,达尔有个旅行的目的,那就是将寄宿于左臂上的龙与白己的身体分离。他之所以会请莎拉教自己读写,相信也是为了将来独自旅行所做的事前准备。

    ——我应该提高雇用他的金额吗?

    但如此一来,就等于认同了彼此之间只能靠金钱维系的关系。

    ——不对,无论自己认不认同,这早已是存在的事实……

    理娜希望达尔能留在自己身边。她任性地希望,今后也能继续和他一起旅行。理娜此刻会待在塔巴思特,也是因为奉了父王欧路托拉的敕命之故。只要结束在此地的工作后,很有可能就此返回王都。即使现在要求达尔留下,到时雇用也很有可能因此而被强制终止。

    任何事似乎都无法顺心如意。

    就在毫无进展之时,眨眼又过了好几天。

    这天,镇上下着大雨。即使待在窗户紧紧关着的房间里,也能清晰地听见外头淅沥的雨声。达尔并没有前往中庭,而是在自己的房里进行较为简单的训练。

    而听闻理娜仍旧准备出门,是在结束训练之后不过片刻的事。

    「喂,公主,外面下大雨耶!」

    「我知道。」

    达尔不可置信地问道,而理娜却只是淡然地回答。此时的她少了平时的霸气。从两、三天前开始,理娜就一直是这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但我们不是已经几乎走遍整座城镇了吗?」

    「还没有全部去过——」理娜将外套确实地披覆在身上,摇摇头回应:

    「——我相信一定还有不小心遗漏的地方。」

    达尔无奈地耸耸肩,将视线转向在理娜身旁的莎拉。她和主人一样披覆着外套,看起来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但翡翠色的眼瞳却透露着对理娜的忧心。看来达尔现在所说的这些话,她早就已经说过好几次了。

    ——何必勉强自己呢?

    达尔只得乖乖地跟着披上外套。

    三人一起朝着镇上走去。但今天并未携带任何测量器具,因为测量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另外,在雨天进行测量也很容易产生误差。

    冰冷的雨滴持续地打在身上,但三人仍继续沿着道路向前走。

    ——和山区不同的是至少没有强风三一袒也算是一种救赎吧。

    南区和东区另当别论,但北区的排水状况实在比想像中还要恶劣。众人只能踏着混浊的泥水,举步维艰地向前进。加上又得走进尚末检视过的小路或巷弄,更让所有人的鞋子和外套都沾满了污泥。街上只有零星的几间摊贩在营业,想来大多数居民碰上这种天气时,应该都会在家中度过吧。即使是必须外出工作的人,应该也会尽可能准备好便当再出门,借此减少必须冒雨在外用餐的可能性。

    只听得见雨声和脚步声。理娜从头到尾几乎都不发一语,莎拉则是与平时无异地沉默着。顺带一提,达尔也同样地安静无声。

    ——真不像平常的公主。

    达尔虽然如此想着,但并未说出口。「真不像你」这种话除非和对方关系匪浅,否则实在不应该挂在嘴边。至少达尔这么认为。自己与对方不过只是佣兵和雇主的浅薄关系而已,而不足以说出这类深识对方般的话语,当然,自己也不可能和公主变成如此紧密的关系。

    但是达尔知道理娜焦虑的理由。从莎拉那里听说,距离涅斯托里所设定的期限已经所剩无几了。

    然而即使知道理由,也没有任何达尔能够帮上忙的地方。顶多只能跟在她的身后,时刻保护她的安全而已。

    结果,当天依旧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这阵子以来,理娜鲜少露出笑容。往往只要她一开口,首先听见的就是叹自心声。虽然多少还是会和莎拉交谈,但却几乎不与达尔对话。她的心里对于和达尔说话这件事甚至带着几分恐惧。

    几乎走遍城镇每个角落的理娜,至今仍持续地在各处走动。然而这并非出自于她不愿放弃的意志,而只是不想承认已经濒临放弃的自己。

    只要走在镇上,理娜总会扪心自问,自己究竟在寻找些什么。至今她仍未察觉,自己对于沃鲁迪马尔的信赖不知何时已经逐渐狭隘而扭曲。

    就在经过西方广场的时候,发生了一起事件。在广场上的佣兵用嘲讽般的语气调侃着达尔:

    「听说你和我们的队长过招,结果被打得跪地求饶嘛!」

    理娜和莎拉第一次听到这件事。看着惊讶地望向自己的两人,达尔始终沉默不语。

    「那传闻是真的吗?」

    「啊啊,当然是真的。拿来当下酒的话题正好呢!」

    佣兵露出鄙笑,一边朝着理娜逼近。

    「你就是公主殿下吧?别再找这种家伙当护卫了,不如雇用我们吧!」

    无论态度或措辞,失礼程度都不输达尔。即使这群人的团长马提亚斯本身尚懂得礼数,但对团员的教育似乎有所不足呢!理娜不禁在心中暗自挖苦对方。

    然而不巧的是,众人所在的地方正是难民聚集的西方广场。听见方才的对话后,立刻有好几位男女同时朝理娜围了上来。

    「刚才说的是真的吗?你就是公主?」

    「既然是公主的话,就快点帮帮我们吧!这种惨不忍睹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好几十天了。」

    「你真的是公主吗?如果是真的,为什么要穿成这样出现在这种地方呢?」

    「你该不会是来嘲笑失去了故乡、住处,甚至连工作都保不住的我们吧?」

    纷沓而至的无数声音,以及混杂着疲劳和兴奋的眼神,将理娜等人团团围住。起初引发事端的佣兵不晓得是被难民们推出了人墙之外,或是早就落荒而逃,如今已经不见人影。

    「咦……」

    困窘的理娜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难民们身上飘散的热气和异样的压迫感令她无法出声,同时她也陷入了不知是否该据实以告的犹豫之中。

    理娜犹豫的时间短短不过片刻,但就在这之间,忽然有个男人用力抓住理娜的外套,试图将她拉进人群之中。

    达尔反射性地采取行动,迅速地将男人殴倒在地。

    发出呻吟并瘫倒在地的男人立刻大声惨叫,并且按着脸庞夸张地在地上翻滚,口中还不断大喊「对方打人」。

    原本在一旁围观的难民们以为发生斗殴,于是便一涌而上。人群如同要压过最前列的人似地,推开左右两边的人并作势冲上前来。在场的其他难民虽然尚未了解状况,但也像是要抓住发泄管道似地疯狂地涌上前来。

    眼前这一幕就如同人类形成的洪水,甚至用海啸称之亦不为过。

    理娜在莎拉的庇护下狼狈地逃出了广场,喘着大气拼命地向前跑,直到和广场有段距离后,才惊惶地回头观察情况。难民们并没有追上来,广场陷入一片混乱,相互推挤的人们从远处看起来就像是一团巨大的块状物,当中还不断传来重叠交错的怒吼和哀嚎。

    理娜脸色苍白地伫在原地,接着悄悄地抓住了莎拉的手。

    「即使现在理娜小姐再回去广场,事情也无法收拾,我们还是先回宅邸吧。」

    「可是,达尔怎么办……?」

    达尔说不定还留在那群失控的难民之中。

    「请您以自身的安全为绝对优先。对于那位佣兵来说,处理这种事情也是他的工作之一。」

    「嗯。」

    理娜只能无力地点点头。懊恼和悲伤令她的眼眶泛起泪光,眼前也变得一片模糊。她用手

    揉了揉眼睛,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回到了宅邸。

    当达尔回到宅邸时,已经是四分之一刻之后的事情了。

    「对不起。」

    看见表情变得憔悴不已的涅斯托里,此时的理娜除了道歉也别无他法。

    后来,塔巴思特的士兵和马提亚斯麾下的佣兵联手,总算勉强将混乱控制在广场内,而不至于持续向外延烧。

    「不,公主殿下能够幸免于严重的伤害才是最重要的。」

    涅斯托里依旧礼数周到地向理娜鞠躬说着。

    「但是,您说这场混乱是马提亚斯麾下的佣兵所引起的,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

    至少这件事绝对有弄清楚的必要。理娜抬头注视着涅斯托里,毫不犹豫地断言。涅斯托里小声地呢喃几句后,再次向理娜提出自己的看法。

    「不过,如果那位叫做达尔的佣兵没有对米耶尔的难民出手,就不会引发这场混乱了,不是吗?」

    「他之所以挥拳,都是为了保护理娜小姐。即使他没有那么做,我认为混乱还是会发生。而且是因为他采取了那样的行动,才顺利地让理娜小姐与暴徒群拉开距离并且全身而退。」

    冷静地分析情况借以为达尔辩护的是莎拉。然而涅斯托里似乎并不同意。

    原本涅斯托里对达尔就不抱好感,而相对地信任马提亚斯。他或许早已认定达尔就是引发混乱的原因了吧。

    「公主殿下,我还是认为您应该要解雇那位佣兵。如果您不同意,那么至少在您上街时,能够让我安排几位马提亚斯麾下的佣兵在您身边。若您依然不同意的话,我就无法放心让您再到镇上去。当然这并非永久的限制,而是直到这次的事情解决为止。」

    ——什么时候能够解决?

    理娜好不容易忍住了差点就要脱口而出的疑问。毕竟,这绝不应该是由理娜来提出的质疑,而是身为当事者的涅斯托里、塔巴思特居民以及米耶尔的难民们所应面对的严肃问题。因为他们是今后数年甚至数十年都会长居在这座城镇里的人。

    理娜并不是执意想留在这座城镇,只要她想走,随时都可以离开。基于这样薄弱的立场,实在不应该说出这种话。

    「……让我考虑一下。」

    理娜抛下这句话后,便径自步出了执务室。

    「谢谢你,莎拉。还有,对不起。」

    原本为达尔辩护应该是理娜的工作才对,然而莎拉却身先士卒地接下了这个任务。对于理娜的表示,莎拉只是不发一语地行了个礼。

    在回房间的路上,经过走廊时恰巧遇见了达尔。或许是因为卷入了那场混乱之中,他全身上下布满了擦伤和挫伤。

    「为什么不把和马提亚斯交手的事告诉我?」

    理娜语带责备地瞪着达尔。她的表情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把所有的一切都归咎在此的样子。

    「我没必要特地向你报告这件事吧。对了,那个年轻的少主怎么说?」

    看到态度依旧如常的达尔,理娜不禁一把火冒上心头。

    「他要我解雇你。」

    理娜用刻薄无情的语调简短有力地回复了达尔的问题。

    两人之间的空气刹时凝结。

    「喔,那你打算怎么做?」

    「你自己又想怎么做?」

    达尔用干哑的声音问道,理娜则是语带阴霾地用严肃的表情反问。她的脸上再也不见平时的笑容,不难想见她其实已经精疲力竭。

    「我……嗯,我不是很希望现在就解雇你,毕竟你还有一个未完成的目的,就是让自己的左臂恢复正常,因此你才会向莎拉学习文字。另外你有还有其他的佣兵伙伴,他们会邀请你一起投入战事,你有很多选项可选。告诉我,达尔,你到底想要怎么做?」

    理娜就像是脱缰的野马般,许多内心的话不受控制地接连脱口而出。理娜激动的情绪毫无掩饰地朝达尔泼洒而去,然而达尔仍未因此而有任何反应。

    「我只是在能够挥剑的地方持续挥着我的剑而已。因为我只知道做这件事,也记不住其他事情。」

    达尔的语气宛如在述说今天吃了哪些菜肴似地毫无起伏。他的答案不仅无法回应理娜的期待,更无法带给她任何感动。

    「这样啊……」理娜夹着悲伤淡淡地呢喃,之后便在莎拉的陪伴下返回了房里。

    在莎拉为准备入浴工作而离开房间后,理娜立刻对着空气大声地数落达尔的不是。然而,原本就缺乏这类用语的理娜,不一会儿便因词穷而陷入了沉默,而只能反复数十次地不断大骂「笨蛋」。但即使如此,她的情绪仍旧未能得到发泄。

    理娜用不雅的姿势反坐在椅子上,一边望着墙上的地图,一边将自己浸入思考的深渊之中。

    ——我到底希望达尔说什么呢?

    脑中某个角落有个渺小的声音正指责着理娜的错误。错的不是达尔,被情感肆意摆布的是你。这样的声音愈来愈大,然而理娜却试着充耳不闻。

    此时莎拉忽然打开房门走了进来。原本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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