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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五章)

    隔天是月面都市的假日。

    现实的股市休市,投资竞赛的虚拟股市也没有开。虽然这大概是为了要进行伺服器的维修或数据统计之类的工作,但这么一来我也就没有事情可做了。

    在中午之前,我就把感觉会对现实那边的交易产生影响的新闻全部从头到尾读遍了。

    这下让我再也没事可做,于是在快中午时跑到了外头去。

    因为平日白天在外面晃来晃去会被抓去辅导,所以我这阵子几乎都一直关在教会里面,不过我还住在老家的时候,几乎整天都是在外头度过的。

    我并不讨厌到外头去活动身体。

    再说待在教会里的话,应该怎么样都会和羽贺那碰到面吧。

    自从昨天户山大叔来访后,就连理沙也变得不时会陷入沉思之中。

    我将电脑装进背包里背起、将鞋带牢牢绑紧后从三楼走到了室外。

    月面今天的天气也是一片晴朗,因为几天前下的雨将空气洗净了,让人得以清楚望见远方。

    三楼庭院里洗过的衣物随风飘扬,在角落的花圃中可以看到大概是被羽贺那摘了几朵而数量变少的百合花绽放着。

    尽管映入眼帘的景象如此风和日丽,但住在这屋檐下的我们却都怀抱着各自的问题或烦忧。

    一想到这点,就让我忽然对圆顶之外存在着持续扩张且好汉无限的宇宙感到莫名畏惧。

    那感觉仿佛就像我一个人完全陷入了孤独之中。

    但光是这样想下去,也根本无法解决问题。

    我甩了甩头,蹬着建筑物的墙壁和屋顶飞跃而出。

    我还没有想好自己接下来要去哪里。

    不过我已经确定自己现在该去做的事是什么了。

    「库恩商行?」

    当我这样向在店家前卖着蒸包子的胖大婶询问时,她边把包子夹给客人边这样回应我。

    「我是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店面啦……」

    「喔喔,因为他们是专门送货到府的嘛。嗯,小弟弟找他们有事吗?」

    「对,你知道去哪才找得到他们的人吗?」

    大婶卖的包子包着菜末和绞肉,一个要价四慕鲁,不过分量十足且美味。

    我边吃着这包子充当午餐,边向大婶询问克莉丝的所在处。

    「你等我一下呐,欸〜今天是假日嘛……」

    「你要找克莉丝小妹的话,她刚才到三丁目那边去送货了喔。」

    告诉我这件事的人,是在我问大婶问题时,陆续来到摊子前的其中一位客人。

    「三丁目?」

    「嗯啊。就是靠近通往第七外区的隧道那边。她假日的时候常在那一带走动呢。」

    「喔,是那边啊。」

    那是一个我很中意的地点,在那里可以远眺风景。

    这位提供我资讯的大叔一口气买了五个包子,而大婶也赶忙把新的包子放进蒸笼里去。

    「感谢。我这就过去看看。」

    「喔嗯。啊——大婶啊,帮我夹那边那个大颗的啦!」

    我听着身后大叔那开玩笑似的要求,把包子叼在嘴上就准备要出发找人。

    但将包子夹给大叔的那个大婶却把我叫住了。

    「啊,你等一下!」

    要是在电影里面,演扒手的人大概会喊说:「哪有白痴会听你说等就等的啊!」

    从我离家出走来到这里后,因为时时得担心被警察抓,所以每次被人叫住时总会心惊胆跳。

    我因此迟疑了一瞬间,做好了随时能拔腿溜掉的准备后才转过头去。

    但一转身却发现大婶用夹子夹了个包子看着我。

    「如果你遇到克莉丝就把这给她吧。那孩子实在有点太瘦啦!」

    这句话从身材像包子一样饱满的大婶口中说出来,可是相当有说服力的。

    我老实地点点头,接过了用纸包住的热腾腾包子。

    「我会确实交给她的。」

    「麻烦你啦。」

    大婶既没向我收钱,也没怀疑我会自己把包子吃掉。在包子摊旁边还有只野猫正晒着太阳睡懒觉。其实我并不讨厌外区这样的气氛。像住在白环区那些装模作样的家伙,尽管住在的漂亮地方,气氛却一点也不融洽。住在那边的人都互相猜忌,弥漫着一种爱充门面的气息。「月面的人心中连一点滋润都没有」这句话里面说的「月面人」,指的应该就是白环区那些家伙吧。

    但话说回来,本来住白环区那些中上流阶级的人,也都是平时在牛顿市里竞争得你死我活的一群人,所以会有那种倾向我想也是无可奈何。

    但要是投身于竞争之中就会变成那种无聊透顶的人,那我也得小心点了。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朝大叔告诉我的三丁目方向走去。

    月面整年都保持着差不多的温度和湿度。

    以地球上的标准来说,这气候似乎相当于温带地区的春天。

    这样的天气被人们来形容为「风和日丽」,若在饭后做点运动便会微微出汗。

    我为了纡解因为做交易而整天闷在室内的忧郁,便以时而飞跃、时而弹跳的方式在高低起伏剧烈的城镇中前进。我之所以喜欢运动的其中一个理由,就是知道把身体锻炼好的话在某些场合会很方便,另外也是因为在运动时不用想一些多余的事。

    在晴朗的午间城镇里乘风翱翔,可说是舒服得难以言喻。我在大楼屋顶间跳跃,来到了三丁目那座邻接第五外区的悬崖。

    想从这边到那个悬崖上面去的话,一定得绕上一大圈的路。

    但我并不打算这样大费周章绕路,直接像猫似的沿着山壁奔了上去。

    因为重力低的关系,跟我做出一样事情的人可说是接连不断,因此在月面就连崖壁上都立了交通标志。

    我就以那个标志牌为垫脚石,做了最后的一个跳跃。此时正好有个骑着电动机车的大婶从第五外区那边穿过隧道,看见从悬崖下飞跃而上的我时吓了一大跳。

    但我当然完全不管她,只管从路旁往下朝第六外区眺望。

    照刚刚的大叔所说,克莉丝应该是在这附近送货,从上面这边看下去或许能找到她人在哪吧?

    当我心中这么想着,而凝神往下一看时,一个声音从我身后的高处传来。

    「啊!」

    这个耳熟的声音让我转过头去,发现克莉丝就坐在隧道上面。

    她身边放了件巨大的货物,手上依然捧着一台破旧的装置。

    我心中暗自觉得能这么快找到她真是幸运,并一言不发的将把包子滩大婶拿给我的肉包朝着克莉丝抛了过去。

    「啊!哇哇……哇?」

    「这是包子摊的大婶给的。说是要给你吃。」

    「……咦,呃……哎呀……?」

    克莉丝困惑的看着手上的纸包,同时吞了一口口水。

    我则像往常一样朝路边的树木跳了过去,以树当作立足点用蹬跳的方式跳上隧道。

    克莉丝这时正畏畏缩缩地想打开包装纸,但对我跳上来的方式并没有感到惊讶。

    我想克莉丝她平常大概也是用跟我跑这趟路相同的方式送货吧。

    「你在这种地方做啥啊?」

    我开口这样问她,而克莉丝也几乎是同时咬下肉包。

    她因为这样而慌了起来,连忙想把满嘴的包子吞下去。

    「啊,抱歉。你慢慢来没关系。」

    「姆咕……」

    克莉丝规矩地点点头,同时鼓着脸颊大嚼肉包,然后很满足似的把食物吞了下去。

    「所以,你是在这做什么啊?」

    当我再次对她这样问时,克莉丝边从水壶里将饮料倒进杯子边回答我说:

    「嗯……我是在这里……念书。」

    「今天不是放假吗?」

    「啊……是的……」

    我本来只是想随便找个话题聊聊才这么开口,没想到克莉丝却低下了头去,一副好像自己犯了错的样子。

    这让我有些慌张,接着说道:

    「没啦,嗯,没什么啦,我觉得你这样也不错啊。是在念数学吧?」

    「……是。」

    「挺酷的嘛。」

    「……欸?」

    「我总觉得说到念书的话,应该是在阴暗的房间里一个人刻苦钻研的感觉啊……有办法在室外一派悠闲地念书,总觉得你好酷啊。」

    我说的并非全是场面话。

    独自在视野辽阔的地方思考复杂问题的克莉丝,就如同理沙所说给人一种孤傲艺术家般的印象,但实际看到她的感觉却又完全不是这样。

    克莉丝好像是送货送到一半,身旁放着两件巨大的货物。不过她将货物当作是靠垫靠在上面,手边则放了个水壶。她边喝冒着腾腾热气的茶,边在这片暖阳遍照的天空下,在这么棒的景色前思考。

    如此悠然自得的氛围,和克莉丝这种文静的女孩子非常相配。

    「啊……哇……!」

    但克莉丝本人似乎不认为这是夸奖,眼神犹疑了好一阵子后低下头去。不过她好像也不讨厌听人这么夸奖,因为她那红得明显的脸颊将这件事表露无遗。

    「嗯,我说啊……肉包可要冷掉喽。」

    克莉丝听到我这么说,先是朝肉包瞄了一眼,然后又偷瞧我一下,接着又立刻垂下目光,畏畏缩缩地开始吃起肉包。

    她那副样子就像只小动物一样,不按捺一下的话就会让人忍不住想出手对她恶作剧。当然我是克制了这样的冲动,尽管知道自己在场会让克莉丝很不自在,但还是在站在她身旁从隧道上俯瞰风景。

    不过克莉丝好像不久就习惯了我站在她旁边,开始大胆地狂啃包子,塞得脸颊鼓鼓的。

    我也看准这个时机,开口对她问说。

    「是说我有件事情想问你啊。」

    「……啥摸素?」

    尽管她看起来文文静静,但似乎有吃东西时会把整张嘴塞得满满的习惯。

    我指了指嘴唇旁边,告诉克莉丝有块碎肉沾在那里,她便急急忙忙的将它抹掉。

    「你和羽贺那好像很要好嘛?」

    「……」

    克莉丝露出的表情让我想起了老家的猫。那只猫好像是逃过轨道电梯中质量测量装置的监视,甚至还熬过减压和低温的环境而成功偷渡到月面,是只经过千锤百炼的野猫。不过如果把水泼到那只猫脸上,它总是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但要换作是那只猫,这时就会狂怒地对我猛扑过来,而克莉丝却反倒像怕我会对她发火似的抬起头看我。

    「所以我有点事想问……」

    我到说这句话为止都是站着,就物理层面来说是居高临下俯瞰克莉丝,但这时我第一次别开了目光。

    虽然我心里觉得不用特别去在意,但打听这种事果然让人感到很难为情。

    「你知道羽贺那她……喜欢什么东西吗?」

    在我思索该如何用最迅速的方式,去解决不知道为何落到我身上的几个问题时,最后得到的答案就是这个。

    「……呼啊——」

    克莉丝正想开口回答,但好像突然想起了嘴里还有没吞下去的包子,于是闭上眼睛急忙将它嚼碎咽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再次开口问我说。

    「你是问……羽贺那老师她喜欢什么吗?」

    「没错。你不是经常到教会来吗?知不知道些什么啊?」

    克莉丝只是呆愣地看着我,她那纯真的眼神好像一副不懂眼前的我想表达什么意思。

    我则是因为觉得太过尴尬而无法正视克莉丝,但这好像又让她误会了什么,脸突然红了起来并用双手捂住脸颊。

    「哇……呃……你是想送东西……给羽贺那老师?」

    「你可别误会啊?」

    我把脸凑上去稍微恫吓她一下,让克莉丝当场闭起眼睛,像要用双手护住头似的缩起身体。不过我当然不可能真的动手扁她。

    在我站起来之后,她睁开一只眼睛小心翼翼的抬头看我。

    「该怎么说咧……好像因为一点点的误会,让我做了很对不起羽贺那的事……不对,是有对不起她吗?这我是不清楚啦,总之就是搞出了这种事情。」

    「……对不起她……的事?」

    「一言难尽啦。」

    我带着苦涩的表情说道。这让克莉丝微微移开视线,畏缩地这么说。

    「那么……也就是说……这算是道歉的……赔礼吗?」

    「讲白了也就是这样。」

    「唔啊……」

    克莉丝发出这么一声,随后用和先前不太相同的感觉别开目光。

    可能因为克莉丝平常就会在这种地方思考数学问题的关系,那副若有所思往远方眺望的样子和她非常搭。虽然克莉丝这个人一眼看过去分不太出是男生还是女生,但看着这样的她,让我感觉她将来有望变成一个很不得了的美人。

    在单人座的电动摩托车响着低沉的马达声穿过隧道后,克莉丝看着我说。

    「你人好好喔。」

    「啥?」

    我故作凶恶的态度只让克莉丝稍微畏缩了一瞬间,之后她竟有些腼腆地对我笑了。

    「这跟我人好不好根本没关系啦。你有没有想到什么啊?」

    「啊……是的。你是说羽贺那老师……喜欢的东西……是吧?」

    克莉丝明明个性文静、畏缩又迟钝,但就只有这种时候的态度确确实实像个女孩子。可能是我真的不擅长应付女生吧。

    不管怎样,只要想到自己在女生前面显得很孩子气,就让我感到不快。

    「羽贺那老师她不太跟我聊这个……」

    「什么都好喔,她有没有什么稍微感兴趣的东西还什么的?」

    「感兴趣的东西吗……」

    虽然克莉丝一派正经的开始思考了起来,但回想起羽贺那的模样,感觉平常不会讲这些事,所以这答案可能连克莉丝都没个底吧。

    不过我也没有出声催促,只是看着默默思考的克莉丝,接着只见她忽然抬起头来喊了一声。

    「啊。」

    「你想到什么了吗?」

    「啊,不是的,那个……」

    「怎样?」

    听我这么问,克莉丝指向隧道下方的道路说道。

    「是羽贺那老师。」

    「!」

    我沿着克莉丝视线的方向看去,发现羽贺那确实正沿着道路朝这走上来。

    因为她现在正好位在上坡路的一百八十度转弯处,所以还没有发现我在。

    「你别跟她说我来过喔。」

    我对克莉丝这么交代后就穿过茂密的树木之间,往山崖另一边跳了下去。

    虽然克莉丝的视线紧追着跑掉的我,但之后好像是羽贺那走过来出声叫她的样子,让她连忙转过头去。

    虽然被羽贺那在这个令人烦躁的时间跑来坏事,但这件事我只要以后再找机会问克莉丝就行了。或许克莉丝有意外机灵的一面,会偷偷帮我打探出目前羽贺那感兴趣的东西也说不定。

    不过有件事倒令我很在意,为什么羽贺那会特地跑到这种地方来呢?毕竟她不可能是来找我的,那应该是有事要找克莉丝吧。

    虽然我想那应该是课业方面的事,却不知道身为老师的羽贺那大费周章跑来这种地方的理由。

    虽然我考量着干脆折回去偷听,但万一这样做被抓到,那我可就真的百口莫辩了。

    因此我最后决定老老实实的绕远路回教会去。

    回到教会时,我发现理沙不在客厅里。看来她应该是待在自己房内吧。

    于是我冲了杯咖啡,然后打开装置。

    我已经为解决其中一个问题采取了行动。

    而我现在之所以浏览起股票,也是要解决另一个问题的对策。

    但我却没想到,现在教会里的这片静寂要是借用地球上的说法,好像正是所谓「暴风雨前的宁静」。

    几个小时后,我听见电话声在远处闷闷地响了起来。

    紧接在那之后,理沙从二楼匆忙跑下来的脚步声也传入了我的耳中。

    从理沙自教会飞奔而出,可能已经过了三个小时左右。

    天早就已经黑了,我也因为中午只吃一个包子而觉得肚子饿。

    教会里静悄悄的,感觉不出理沙和羽贺那回来的迹象。

    不过理沙刚刚会冲出门去,应该是跟羽贺那有关吧,难道是她被警察抓去辅导了吗?但理沙的兴趣好像也就是收留我们这种人,所以我想她在遇到这种情况时应该是能表现得更冷静点才对。

    这样的话,我想得到的就是私自离家的羽贺那被她父母遇上,快被抓回家了,因而逃跑并打电话求救之类的状况。

    我因此很不符合自己平常作风地感到有些担心,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还从窗帘缝隙中窥视外面的街道。

    当电话声突然在安静的客厅中响起时,我很没出息的吓得差点跳了起来。

    电话要是打来理沙的装置上,我应该还会犹豫一下要不要接,但因为响起的是挂在墙壁上的市内电话,所以我在电话响五声左右后就接了起来。

    「喂喂?」

    「啊,是阿晴吗?」

    在我听到理沙的声音感到一阵安心的同时,又因为她一句话都没留下就跑出门去,而不知为何有股怒意涌上心头。

    但理沙在我发牢骚之前就继续说了下去。

    「我再一下就回家。你可以先帮我放好洗澡水吗?」

    「……啊?」

    「记得水要放够热,另外在橱柜里面有可可,也请你拿出来泡一下,尽量泡得甜一点哦。」

    「可可?洗澡水?我说,你现在是在哪——」

    理沙没等我把话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瞪着就此静默下来的话筒,怒气冲冲地把它挂回原处。

    理沙完全没对我解释状况就算了,为什么我还非得照她的命令去烧洗澡水和泡可可?

    我一时气愤得想不管她的请托,但再想了想还是决定听她的话放好洗澡水。随后我也照她的指示打开橱柜四处查看,发现了包装看起来很高级的可可袋子,便按照包装袋背面的食谱冲泡。

    在用温奶锅热牛奶的过程中,因为飘来的香气实在太浓郁,让我也起意要帮自己泡一杯。正当我要取出另外一个杯子时,从圣堂那边传来了大门开关的声音。

    我心想她们总算回来了,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觉得莫名疲倦而叹了口气,同时切掉电炉的开关。

    「你要我泡的可可,差不多好……」

    几乎就在我握着温奶锅的把手要将牛奶倒入杯里的同一时间,羽贺那踏着很大的步伐快速穿过客厅,就这样冲进自己房间去。

    说她是「冲」进房里去的可说一点也不夸张,因为房门接着就被快让整座教会都摇晃起来的巨大力道猛地关上了。

    才正要走进客厅的理沙本来似乎想叫住羽贺那,但就维持着那个姿势顿在原地。

    虽然理沙平时总是很沉稳,个性带点傻气却又让人觉得非常可靠,但此时她身上那股成熟女性威严却完全不复存在了。

    她疲惫得没能注意到我的视线,想朝羽贺那伸出的手就这样无力地垂了下来。

    而当理沙注意到我正在看她时,尴尬地微微笑了。

    这让我觉得自己好像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似的,便回头专心将牛奶倒进杯子里。

    「泡得还可以吗?」

    理沙从我身后对我这样问。

    虽然我心想:现在可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却也没办法去责备她。

    「大……大概吧。」

    「是喔……」

    要是我现在回头,一定会看到理沙脸上挂着黯淡的笑容吧。

    但我并不想看见这样的理沙,所以便装作自己正很小心的把牛奶倒进杯子里。

    「……咦,你泡了两杯吗?」

    被这样一问,让我差点就要把牛奶洒出来了。

    「啊……嗯嗯……是啦……」

    「……一杯可以给我吗?」

    听到这句话,让我总算回过头去。

    然后我就愣住了。虽然刚才因为光线昏暗所以我没注意,但现在看理沙的右眼斜下方很明显的肿了一块。

    「……你,你那是怎么了啊?」

    「嗯?」

    理沙听见我的话后,开始检视起自己的衣服和裤子。

    看着她那种反应,我不是觉得她傻气,而是心中涌起一股焦躁。

    「你的脸啦。」

    「喔喔……」

    理沙好像总算发现而抬起头,用右手纤细的手指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

    因为那个瘀青光看就觉得很痛,让我的表情自然而然的扭曲了。

    「是稍微……撞了一下啦。」

    「这叫稍微?」

    理沙像是小花招被拆穿了似的,有些难为情地苦笑了一下后将目光转向我这里。

    「我说呀,能给我一杯可可吗?」

    要是平时被她这样转移话题,我应该会感到生气。

    但这时我在理沙面前也没办法开口说什么。

    所以我姑且将不愉快完全表露在脸上,同时搅拌加入了牛奶的杯子,并将它放在桌上。

    「谢谢。」

    理沙笑着道谢之后,在桌子旁坐下了。接着她就像是刚从冰窖里走出来似的,两手捧起杯子并吹了好几口气,才小口地啜起可可。

    我到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忘了放糖,但理沙好像对此完全不在意。但话又说回来,她现在这副样子连能否尝出味道都很教人怀疑。

    她整个人心不在焉。

    我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将糖罐子「砰」一声放到桌上。

    「糖。」

    「……喔喔,谢谢你。」

    理沙这样说完后,兴味索然的加了一颗方糖到杯子里。

    而后她便表现出一副光把糖放进去就满足了的样子,再也没把那杯饮料拿起来喝。

    「怎样?」

    我终于忍耐不住开口询问,但理沙的反应却很迟钝,让我一开始还以为她没有理我,不过她之后便缓缓拉高了视线看向我。

    「发生什么事了啦?」

    基本上我只是这里的食客,和羽贺那和理沙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但我想,我还是有发问的权利。

    「我不能……不说吗?」

    然后理沙就像个孩子,边微笑边这么问我。

    这回应不但没惹火我,反倒还让我害怕起来。

    尽管如此,我还是壮起胆子说道:

    「我可是帮你泡了可可耶?」

    听我一脸正经的这么说后,理沙看了看手边的热可可,然后再次看向我。

    从理沙那轻笑出声的反应来看,我想她应该稍微觉得开怀了点。

    「是呀。你帮我泡了可可呢……」

    「还放了洗澡水。」

    「这下子我不跟你讲好像也不行呢。」

    理沙喝下热可可,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是一阵漫长的沉默。要是这阵沉默再拖长一点的话,我可能就会因为窒息而倒下了也说不定。

    「昨天户山先生来了对吧?」

    「户山?喔喔……」

    「是那件事的后续。」

    理沙这么说,喝了口可可。虽然这句话依然没有解释什么,但我想就算我不催,她应该也会对我解释清楚。我对理沙有这样的信心。

    「昨天他来找我谈的事,该怎么说呢,就只是单纯的催缴欠债啦。」

    「啊?」

    我忍不住拉高音量反问道。

    「但利息不是才刚付过吗?」

    「是啊。户山先生也觉得很过意不去。所以他昨天的态度非常客气对吧?」

    这么说来,昨天户山大叔的态度中确实没有压迫感,而是一副卑微、满怀歉意的样子。而且那家伙还在教会的圣堂里,对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胡子男祈祷。或许他自知这次要提的事情很超过也说不定。

    「他向我拜托,要我把欠的钱全部还清。」

    「全——」

    我的话才只说了一个字就断了,同时在脑中推估起这所教会大致的经济状况。

    欠款的金额是三万慕鲁,每月要负担的利息是三百慕鲁。我就连之前帮理沙代垫的那三百慕鲁都还没有拿到,当然不觉得她在这种情况下有可能马上还出钱来。

    但理沙的状况姑且不提,哪有人突然被要求把欠款还清,就能马上还得出来。

    「怎么会这样?这是契约书上写的吗?」

    「不。那笔借款没有期限喔。户山先生他一向都是这么做的。他说因为他就只会借钱给信得过的人,所以什么时候还都没关系。」

    虽然这话说来好听啦,但无论如何户山大叔还是会收到利息,所以状况其实也没有差别。

    「不过户山先生背后也还是有一位金主存在。」

    「金主?」

    「就是借钱给户山先生,让他拥有最初一笔资金去放贷的人。」

    「喔喔……然后呢?」

    「那位金主似乎因病过世了。」

    这件事跟理沙得把欠款全额还清又有什么关系?

    照理讲对户山大叔来说,借钱给他的人死了不是该算一件走运的事吗?

    「拿钱给户山先生的似乎是他在地球时就认识的熟人,所以当初是用非常宽松的条件把钱借他。可是呀,那个人死去以后,他那些从地球过来的亲戚就把户山先生的借款契约书卖给别人了。」

    「喔喔,嗯……」

    这情况我并不是不能理解。

    「嗯,虽然我也不打算责怪那些人,但事情对户山先生来说就变得很棘手了。原本因为合约很草率再加上双方是老交情,所以还钱方面还可以勉强打哈哈混过去,但如今就得完全按照契约书来履行。户山先生说,他其实根本没有赚钱呢。」

    「喔,这我非常能理解。无担保还只收12%的利息根本就不可能做得下去。」

    「这么说来,阿晴你的确这样讲过呢……嗯,总之状况就是这个样子,那些新的债主好像突然跑来找户山先生,要他还清全部的钱呢。那笔钱总共好像有八十万慕鲁那么多。」

    「八十……」

    这数目大到可以在白环区盖栋漂亮房子了。如果下到地球去,不管把这笔钱换成美圆、日圆或是马克,也都算得上一大笔财产。

    「户山先生手头上当然也没有那么多钱。他说他这个人每看到别人有困难,只要认为对方值得信任就会不停把钱借出去,结果弄到连自己家的钱都没了。所以现在户山先生手边有的,就只剩贷款的契约书而已了。然后啊,向户山先生逼债的那群人说,要是还不出钱的话,他们就要用低价买走那些契约书。」

    「哦。」

    那这样不就好了吗?

    虽然我一瞬间冒出这个想法而回看理沙,但突然脑中有个声音要我等一下。

    「这样一来……就是你们的债主会从户山大叔变成那些不知道什么来历的人喽?」

    「没错。虽然我们的契约是没有期限的,但为了慎重起见每三年就会更新一次契约。就户山先生的说法,我们要是在更新契约时遭到对方刁难会很不妙。」

    「不妙?」

    「就是对方会逼我们就算变卖所有家当也得还钱。」

    「……」

    「我也不是很清楚啦,但这似乎可以拿到法院进行强制处分喔。因为这样一来,我们所有的财产都会被贱价拍卖掉,所以户山先生说即使是三万慕鲁的欠债也会造成很惨重的损失。」

    「所以他才要你现在全额还清?」

    「没错。他说比起到时匆匆忙忙贱价出售,还不如花些时间找寻愿意出高价购买这些财产的人比较好。户山先生真的是出于善意才会跑来跟我们说呢。」

    前提也要户山大叔的话完全可信啦。虽然我心里这么想,但没有说出来。

    毕竟我自己也不认为户山大叔会是玩这种狡诈手段的人。当然他也有可能的确是一个懂得手段该怎么玩的肮脏大人,但要是他真能放手去干这种事也不在乎的话,我觉得他至少看起来会更体面些才是。

    「但是……」

    理沙这种欲言又止的说话方式,让我的沉思为之中断。

    「羽贺那她……她的感觉非常敏锐,似乎昨天就察觉到我发生了什么状况。而且她好像不知道又在哪边探听到了这件事情……」

    「所以她就大发雷霆的杀到了户山大叔那里去?」

    我怯生生的问道,而理沙颓然点了点头。

    在那一瞬间,我脑海中闪过了羽贺那到隧道上面找克莉丝的身影。

    正如我以为克莉丝对羽贺那很了解一样,羽贺那或许也认为克莉丝这个镇上的事很熟也说不定。既然户山大叔是在这附近进行放贷,那他现在的惨况应该也传遍了这一带吧。

    「虽然我一接到电话就连忙赶过去了,但她实在闹得很凶……真的是给户山先生造成困扰了……人家明明只是单纯从事放贷,根本没有做过坏事,却被看成平时都在作恶似的。从不知情的人的眼中来看,可能会认为一切都是户山先生的错吧?尽管如此,户山先生也是这附近的熟面孔,因为这样才总算没让事态变得严重……」

    「那你脸上的伤呢?」

    「哦哦,这个吗?」

    理沙露出苦笑,视线转向从客厅通往羽贺那房间的走廊。

    然后她把声音压得很小很小,对我说道。

    「就是多亏了这个,我才能让在那里大闹的羽贺那乖乖听话。」

    也就是说,理沙大概是纷乱之下被羽贺那丢的什么东西砸伤的吧。

    「我明白那孩子是为了我才会去做这种事。可是呀……」

    结果总是会搞成这种样子。

    我们那次去买衣服的时候也是一样。

    「因为她好像总是感到很自责,所以只要是自己能做到的事情,不管是什么事、也不管时间场她都会打算做到底吧。」

    这就是户山大叔对我说的那番话里提到的。

    「真难搞的个性。」

    理沙没有否定我的这句低语。

    「她是个很认真的女孩。认真到了极点。但为什么这样的女孩子却往往得不到回报呢?真是会让人怀疑神到底在哪,在做什么呀?」

    露出悲哀微笑的理沙就这样低下头沉默了。

    我却无法耐住沉默,很快就开口这么说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啊?」

    「欸?」

    「欠款啊。」

    借了就得还。这可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但凡事若都能这么顺利,我现在也早就住在牛顿市的豪宅顶楼了。

    「嗯……该怎么办好呢?」

    理沙说完,露出了困窘的笑容。

    如果是真的没钱还的人讲这种话,可能连我都要生气了。我或许会在心中暗骂说「看你是要去工作或做点什么来还啊」也说不定。

    但理沙却是有办法能还债的。其实她是有办法的。只要她把书卖掉的话,那笔欠款马上就能还清了吧。但理沙却在这个方法之前拿不定主意,不知该如何是好。

    因为理沙把那些书当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疼爱,而且那种书据说一旦卖出,之后就再也买不回来了。

    理沙在月面的大学里研读地球的古老宗教,还盖了教会这种上个世纪的古董来收留离家出走或无处可去的人;她更说自己喜欢在下雨的时候,阅读收录了地球神话故事的上百年前著作。

    尽管大概找不到哪个家伙比理沙更不适合待在月面了,但我还是觉得她的性格相当成熟。而且如果现在要我举出一个最为可靠的对象,我大概立刻就会说出理沙的名字。

    然而有着这种性格的理沙,这时却在我眼前很为难似的笑着。

    羽贺那一定是跑去到户山大叔那里袭击了他吧。接着一定也逼户山大叔说要把她卖掉抵债吧。

    这时理沙两手捧起我泡的可可,慢慢倾斜杯子,然后将嘴唇凑了上去。

    「可可总是这么好喝呢。」

    理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竟无来由地占据我的胸口。

    「洗澡水你也放好了?」

    「还不是你叫我放的。」

    「呵呵,谢谢。那么以后我也打电话和你说『吃饭要有规矩』、『要和羽贺那好好相处』之类的话吧。」

    「哼!」

    这个完全不好笑的笑话让我嗤之以鼻。

    不过理沙似乎本来就没要逗我笑的意思,只是放下杯子站了起来。

    「谢谢你帮我泡了可可。」

    「那边还有一杯耶。」

    「嗯。」

    理沙稍微在原地停了一下,然后轻轻笑着缩了缩脖子说。

    「再喝会变胖的。而且我想要先去洗澡。」

    「啊?喔嗯,是没关系啦。」

    「你敢偷看的话我可是会生气哦。」

    「谁会想偷看你啦!」

    见我反射性地出口反驳,让理沙对此感到很愉快似的笑开了。

    接着,她就带着这样的一抹笑容朝更衣室走去。

    她的脚步看上去有些不稳,感觉走起路来有点摇摇晃晃。

    而当关门声响起之后,我也没什么特别意思的盯着那扇门瞧。不久之后从那扇门后传来了浴室门开关的声音,我才像是被监视摄影机监控似的将视线从更衣室的门上移开。

    接下来我的目光便转往了放在流理台的上另一个杯子。那杯子里的可可早就已经凉掉了,上面漂浮着一层牛奶的薄膜。

    理沙之后又打算怎么办呢?

    其实该怎么做早已成定局了。理沙肯定得把书卖掉吧。答案从一开始就已确定,接下来也只是看她什么时候下定决心而已。

    因为这件事毕竟不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所以我才能这样说。

    这一点我很明白。

    所以当我听到理沙在浴室里哭泣时,也丝毫没有感到惊讶。我曾听老家那边的粗人们说过,大人能放声哭泣的地方,顶多也只有在海边或者浴室里面了。

    还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吗?

    我想大概是没有了吧。如果有,理沙一定早就那么做了。要不是这样,明明每个月都已经还不太出利息的她,根本没理由做出用低廉价格收留无处可去的人这种像在慢性自杀的事了。如果偿还的是本金,借款总有一天会还清;但要是一直都在付利息的话,欠款却完全不会减少——这种道理就算小学生都知道。

    但理沙却连付利息都有问题,那么她也就只能靠这最后的手段了。

    理沙得出售她身体的一部分。但至少还比羽贺那把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卖了好。我想她大概会用这样的方式去说服羽贺那吧。月面都市可是比地球上的任何地方都更弱肉强食。毕竟这城市可是在月面这种生命无法存活的地方强行建设而成的,所以根本没有空间能让人搞什么婆婆妈妈的作为。

    这片太空是很冰冷、很黑暗的啊。

    我心里想着:羽贺那会因为这件事而哭泣吗?我想她大概会哭吧;她大概会因此而感到自责吧。要是我也处在相同立场的话,一定会感觉很痛苦。就是因为理沙是个好人,看坏事降临在她身上才更让人觉得心痛。

    户山大叔曾经说过,羽贺那之所以会那么在乎理沙,大概因为理沙是第一个愿意保护羽贺那的人。

    而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在月面都市里面会去关心其他人的,除了理沙这种脑子有问题的家伙之外,大概也没别人了。

    理沙这个脑子有问题的女人,欠了三万慕鲁的债。

    三万慕鲁?

    我一边注视流理台上已经冷掉的可可,一边想着如果神真的存在,那我还真想诅咒祂。

    三万慕鲁。

    而我的财产有多少钱呢?

    在理沙从浴室里面出来之前,我回到房间开启了装置。在画面上有我的交易用帐户。现金结余是七万两千六百一十慕鲁。

    虽然对于在月面都市的一流企业里有稳定工作的人来说,这点小钱大概就跟屁没两样,但对那个族群以外的人来说却是一笔相当大的金额。而我是靠着仅一开始仅有两千慕鲁的资本赚来这些钱的。

    我每天从早到晚都不吃不喝地集中精神操盘,真的呕心沥血才赚到这些钱。如果用掉其中三万慕鲁,这笔钱还会剩下四万两千慕鲁。但想到这个数字就令我感到一阵反胃。

    毕竟我平常连几十慕鲁的开支都很克制了,为什么又非得为了别人掏出三万慕鲁的钱来呢?理沙到底算是我的什么人?

    当然她对我是有着从警察手中救我脱身的一份恩情。但也就仅只于此罢了。而且我目前落脚在这间教会也已经确实支付了相应的费用。既然如此,就算理沙现在遭逢困境,我也完全没有理由要拿自己的血汗钱出来帮忙她。更不用说理沙她有着确实能清还那笔债务的手段。她只要把房里那些陈旧的书本卖掉——只要这样做就行了。

    照理说事情应该如此,我却无法忘记理沙那副心力交瘁到了极点的神情。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当人要真正放弃自己非常珍视的事物时,那份苦楚竟然会让旁观的人也都切身感受到。虽然我眼光仍盯着装置画面,却没有办法有丝毫动作。在我手边有着可以把理沙从困境中救起的方法,而且把这笔钱拿给理沙应该也算符合情理才对。

    毕竟理沙说过,她那些书一旦卖掉,好像就不可能再买回来了。

    然而这些存款对我来说却并非如此。

    要是我用的投资方法真的很了不得,在未来能创下丰硕成果,让我足以实现自己的梦想,现在拿出三万慕鲁给理沙应该是完全无关痛痒。因为只要能让剩下的财产再度增值,三万慕鲁对几年后的我来说大概就跟擤过鼻涕的面纸一样微不足道吧。

    毕竟我可是在三个月内就让两千慕鲁的资本增加到三十五倍之多,累积了七万慕鲁啊。如果真的相信自己的实力,要我马上拿出三万慕鲁给理沙,我应该不会有半点迟疑才对。那现在犹豫的原因,若不是生性刻薄吝啬,就是并不相信自己的投资手腕。

    我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实现自己的梦想,不然活着也根本没有价值了。

    但在此刻,我面对着这个等同宣告我无法自力实践梦想的情况,却裹足不前。

    若我这时不能爽快掏出三万慕鲁来,就等于我在说谎,就只是个自欺欺人的骗子。

    我面对装置荧幕,握紧了拳头。

    我因为自己的不中用而咬牙切齿,突然觉得好想哭。

    原来我毕竟只是个不入流的小人物吗?我不过是个只能汲汲营营捡些小钱来赚的家伙吗?

    我用这些话语在心中痛骂自己。

    接着我抬起头来在房里茫然四望,几乎怀疑解决问题的关键是否就藏在这房里的某个地方。

    不,其实答案我早已知道了。我就只是没有踏出那一步的胆量而已。

    然而,当我将视线转到邻接隔壁房间的墙上时,突然想起了羽贺那。

    羽贺那她就是有勇气踏出那一步的人。她有勇气把「叫别人买下自己去抵债」的这种话说出口。而且她真的明白人被卖掉是怎么一回事,更有再次踏进那种地狱的勇气。羽贺那她一定真心觉得只要能帮上理沙的忙,自己不管落得什么下场都没关系吧。

    然而卖身还债这种方法绝对不可能被理沙接受。这时我突然觉得,跟羽贺那的悔恨相比,我的这一点迷惘可真算是奢侈了。我想起当初在客厅里面,本来试着要踏出一步和羽贺那言归于好时的那些对话。

    我们都是很努力的在讨生活,跟你这种月面出生的才……

    羽贺那说过的那句话,再次重击我的胸口。

    我真的有努力在过生活吗?我有将能力范围内的方法都试着做过了吗?

    就在这个瞬间——

    在这瞬间,我想起了投资竞赛的事情。

    「……奖金!」

    我立刻连上经济研究所的网站首页,登入我的帐号重新把竞赛的概要看了一次。

    名列前茅者可以获得奖金。第一名的奖金有二十万慕鲁、第二名有五万慕鲁、第三名也有两万慕鲁、第四名与第五名则各是一万慕鲁。

    那只要我能在比赛中夺得前两名,事情就能皆大欢喜了。就算只拿下第三名,也还是能对状况有很大帮助。

    不过,比起奖金金额更让我为之振奋的,则是这场投资竞赛的存在本身。

    我再次抬起头来转身往后看。在那边有一面隔开我房间和隔壁房间的墙。

    羽贺那一定正在墙的另一边哭泣吧。她一定正因为自己对如此重视的理沙爱莫能助而深感自责、悲伤落泪吧。

    毕竟羽贺那就连之前想对我表达感谢的时候,都用了那么笨拙而强硬的方式去杀价。而且当她被我批评说杀价方式很糟糕的时候,还气到踢我小腿然后哭了出来。

    就算一部分可能是她本身的个性使然,但羽贺那应该真的觉得自己走投无路了。因为她即使能教孩子们算数学,但仍然无法改变他们的经济环境,更没有可能对他们的升学给予任何现实面的帮助。

    羽贺那她自己就是接连被卷进这种使不上力的困境,然后被带到了月面这里来。她逃家并在理沙这落脚之后,又发生了那件事,让她相信是自己害得理沙欠债。

    听说数学这门学问似乎被认为能美妙的解决问题。

    但羽贺那却对于现实中的任何一个问题都束手无策。若用户山大叔的话来讲,她现在的状态就连破壳而出成为雏鸟都办不到。

    既然如此,这场投资竞赛对现在的羽贺那来说,就会是一个大好机会吧。

    要是羽贺那的能力派得上用场的话,她就能成为理沙的助力,我跟她之间的误会也能冰释。而且事情如果一帆风顺,我们三个人就全都能过得幸福美满。

    不管羽贺那的才能是不是真的优秀到足以驾驭金融工学,或者她愿不愿意为我的目标出一份力,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此时我毫不考虑这些细节,理解到在这世上有些事就是只要去做就对了。

    于是我一把抓起行动装置,冲出房间走向客厅。但客厅一片寂静,理沙并没有在那里。于是我立刻掉头穿过走廊,匆忙跑上楼梯往二楼去。在上楼途中,我透过窗户看见理沙房间的灯亮着。

    我没有犹豫,也没有先敲门,就这样打开理沙房间的门。

    吓得匆忙转过头看我的理沙,这时正要从书架上取下几本书。

    她的头发还是湿的,双眼则哭得又红又肿。那副模样简直就像个下雨天在外迷了路的女孩子。

    我并不想看到理沙这样的表情。

    所以我把装置一股脑递向愣愣地看着我的理沙眼前。

    「……?」

    「我有办法。」

    理纱像个孩子似的吸了吸鼻子。

    「希望你能去说服羽贺那。」

    「欸?」

    「我想借用她的才能。」

    于是我对理沙坦白了一切实情。

    而在十分钟后,我们两个并肩站在羽贺那房间前面,敲了她的门。

    在我们敲门后,羽贺那并没有来应门。

    「羽贺那,你醒着吗?」

    理沙小声的对着房里问道。要是羽贺那已经哭累睡着了,那我们就等明天早上再跟她提这件事也没关系。毕竟无论遇到多么难熬的事情,只要等晦暗的夜晚过去,人的心里总是会好过些。若羽贺那已经睡了,我们可能还是等明天她心情平复点后再跟她提这件事会比较好。

    我径自这样想着,而理沙在敲门叫完羽贺那后,悄悄将耳朵靠近了门板。

    之后理沙的脸色就在瞬间变了样。她的表情就像是听到金属互相刮削时那种让人不敢领教的可怕噪音一样。

    我还来不及开口问状况,理沙就握住门把轻轻的打开了门。她开门的动作安静得像是唯恐一点细微冲击都会伤害到房间里的什么。

    「……」

    门缓缓敞开,走廊的灯光照进阴暗的房内。理沙虽然开了门,却没有马上走进房间里去。这让我一时感到不解,但很快就明白了她这么做的理由。羽贺那的房间比我借住的房间还要冷清单调,房内一片昏暗。

    而在这一片昏暗的房间内,却有个角落笼罩着更加浓烈的阴影。

    被灯光所照到的那个角落完全漆黑一片。那是比黑暗还更浓烈的漆黑。有种讨厌的滋味在我嘴里扩散开来,让我几乎无法思考任何事,或摸索出任何话语。

    羽贺那就抱着膝盖,在房间的角落哭泣。

    「羽贺那。」

    终于,理沙叫唤了她的名字,羽贺那则像个害怕到了极点的孩子般颤抖着身体。

    「羽贺那,我有话想对你说。」

    但理沙的话却只是让羽贺那更是蜷缩她那纤瘦的身躯,像是想要让自己缩得更小,猛力抱着膝盖,将脸埋得更深。她那副样子与其说是因为悲伤而哭泣,更比较像是于因气愤而流泪。

    想把身体缩紧,让身体再挤得更小一点,缩小到让自己整个人消失不见最好——我从羽贺那身上感受到的,正是这样的怒意。

    「羽贺那……」

    理沙轻轻唤道,然后慢慢走进房里。因为这房间也没有多宽敞,让她很快的就站到了羽贺那面前。

    羽贺那的身体颤动了一下,接着姿势起了变化。

    我本以为她应该不可能把身体缩得更小了,但她却将双腿收得更紧,将头压得更低,然后用原本环抱膝盖的双手掩住了自己的头。

    「……不起……」

    「欸?」

    「对……不起……」

    羽贺那全身发抖,她的动作剧烈到连站在门口的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理沙此时的表情,比被人用什么难听的话大骂时都绷得更紧。

    理沙她也发怒了。

    但让她感到愤怒的对象却不是羽贺那。

    就算是我,看了羽贺那的这副模样后也自然而然能理解这点。羽贺那躲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掩住了自己的头蜷缩起身体,颤抖到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来的程度。照理说羽贺那应该知道不管理沙有多生气,她都没必要害怕成这样才对。就连那个胆小的克莉丝,也不可能恐惧到出现这样的反应吧。

    那这也就代表羽贺那之前的人生中,过的是只要一犯下什么错,下场就会凄惨得让她非得像这样掩着头在房间角落发抖的生活。

    羽贺那没有抬起头来,甚至好像连眼前站的人是理沙都没认出来。她只是用那残破得不成句的话语,一声又一声的说着对不起。

    眼前理沙怒气所指的对象,就是过去曾降临在羽贺那身上的诸多不幸;而羽贺那所畏惧的对象,也就是将要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不幸。

    理沙在恐惧的羽贺那面前蹲下来,但察觉到动静的羽贺那害怕得更想退后。她明明已经背靠着墙壁了,却还是想要后退。

    理沙静静抓住羽贺那细瘦的手腕,然后用手包覆了她颤抖的手指。

    「羽贺那,没关系。不要紧的。」

    理沙将自己的头靠在羽贺那的头上,细语般的不断这么说着。

    羽贺那说了几次对不起,理沙就回应了她几声没关系。

    「平静点了吗?」

    理沙在羽贺那耳边,真的非常温柔地轻声问道。

    理沙的侧脸看起来带着调侃,甚至让人觉得她笑得很开心。

    羽贺那还是不住抽噎着。但理沙一点都不着急。

    羽贺那终于稍微动了她的头。透过羽贺那哭得乱七八糟的浏海,我能看到她朦胧的目光。

    「羽贺那,你认得出我吗?」

    理沙这么问道。

    羽贺那露出一脸大哭过的疲惫表情,就这样直对着理沙看。

    然后随着大颗大颗的泪珠再度溢出眼眶,她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好,乖孩子。」

    理沙这么说完后,紧紧将羽贺那的头揽入怀中。

    「对……不起……」

    虽然羽贺那又说了同样的话,但已经跟她刚刚那种仿佛幼儿般的行为不同了。

    现在的这声道歉,要比刚才来的更清楚,更具形体。

    「嗯。羽贺那的肘击啊,老实说真的很痛呢。」

    看来理沙脸上的伤是被羽贺那的手肘撞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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