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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章)

    早上醒来,发觉自己在哭。总是这样。甚至是否悲伤都已分不出了,感情同眼泪一起流去了哪里。正在被窝里愣愣发呆,母亲进来催道:该起来了!

    雪虽然没下,但路面结了冰,白亮亮的。约有一半车轮缠了铁链。父亲开车,助手席上坐着亚纪的父亲。亚纪的母亲和我坐在后面。车开动了。驾驶席和助手席上的两人不停地谈雪。登机前能赶到机场吗?飞机能按时起飞吗?后面的两人几乎一声不响。我透过车窗,怅怅打量外面掠过的景致。路两旁舒展的田野成了一望无边的雪原。阳光从云隙射下,把远山镀了一层光边。亚纪的母亲膝上抱着一个装有骨灰的小瓷罐。

    车到山顶时,雪深了起来。两个父亲把车停进路旁餐馆,开始往车轮上缠铁链。这时间里我在附近走动。停车场对面是杂木林。未被践踏的雪掩住了下面的荒草,树梢上的积雪不时发出干涩的响声落到地面。护栏的前方闪出冬天的大海,波平如镜,一片湛蓝。所见之物,无不像被深沉的回忆吸附过去。我把心紧紧封闭起来,背对大海。

    树林里的雪很深,又有折断的树枝和坚硬的树桩,比预想的还难走。忽然,一只野鸟从林间尖叫着腾空而起。我止住脚步,倾听四周动静。万籁俱寂,就好像最后一个人都已从这世界上消失。闭上眼睛,附近国道上奔驰的带链车轮声听起来仿佛铃声。这里是哪里?自己是谁?我开始糊涂起来。这时,停车场那边传来父亲招呼我的声音。

    翻过山顶,往下就顺畅了。车按预定时间开到机场,我们办完登机手续,走去大门。

    拜托了!父亲对亚纪父母说。

    哪里。亚纪的父亲微笑着应道,朔太郎一起来,亚纪也肯定高兴。

    我把视线落在亚纪母亲怀抱的小罐上面一个包在漂亮锦缎中的瓷罐,亚纪果真在那里面吗?

    飞机起飞不久我就睡了过去。我做了个梦。梦见还健康时的亚纪。她在梦中笑,仍是以往那张显得有点困惑的笑脸。朔君!她叫我。语声也清晰留在我耳底。但愿梦是现实、现实是梦。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醒来时我仍在哭泣。不是因为悲伤。从欢欣的梦中返回悲伤的现实,其间有一道必须跨越的裂口,而不流泪是跨越不过去的。尝试多少次也无济于事。起飞的地方冰天雪地,而降落的地方却是娇阳似火的观光城市。凯恩斯面临太平洋的美丽都市。人行道上椰子树枝叶婆娑。面对海湾建造的高级宾馆四周,绿得呛人的热带植物铺天盖地。栈桥系着大大小小的观光船。开往宾馆的出租车沿着海滨草坪的一侧快速行进。许多人在暮色中悠然漫步。

    好像夏威夷啊!亚纪的母亲说。

    在我看来仿佛是应该诅咒的城市。所有一切都和四个月前相同。四个月时间里唯独季节推进,澳大利亚由初夏进入盛夏,如此而已。仅仅如此而已

    将在宾馆住一宿,翌日乘上午航班出发。几乎没有时差,离开日本时的时间照样在此流淌。吃罢晚饭,我躺在自己房间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并且自言自语:亚纪不在了!

    四个月前来时也没有亚纪。我们来此做高中修学旅行,而把她留在了日本。从离澳大利亚最近的日本城市来到离日本最近的澳大利亚城市。这条路线,飞机不必为加油中途停靠哪里的机场。一座因为奇妙的理由闯入人生的城市。城市是很漂亮。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新奇。那是因为我所看的东西亚纪曾一起看过。但现在无论看什么都无动于衷。我到底该在这里看什么呢?

    是的,这就是亚纪不在的结果,失去她的结果。我没有任何可看的了。澳大利亚也好阿拉斯加也好地中海也好,去世界任何地方都一回事。再壮观的景象也打动不了我的心,再优美的景色也无从让我欢愉。所见、所知、所感给我以生存动机的人已经不在了。她再也不会同我一起活着。

    仅仅四个月、仅仅一个季节交替之间发生的事。一个女孩那般轻易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从六十亿人类看来,无疑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我不置身于六十亿人类这一场所。我不在那里。我所在的只是一人之死冲尽所有感情的场所。那场所里有我。一无所见,一无所闻,一无所感。可是我果真在那里吗?不在那里,我又在哪里呢?

    上初二的时候我才和亚纪同班。那以前我一不晓得她的名字二不知道她的长相。我们被编入九个平行班中的一个班,由班主任老师任命为男年级委员和女年级委员。当年级委员的第一件事就是作为班级代表去看望一个叫大木的同学,他开学不久腿就骨折了。路上用班主任老师和班上全体同学凑的钱买了蛋糕和鲜花。

    大木腿上很夸张地缠着石膏绷带,倒歪在床上。我几乎不认得开学第二天就住院的这个同学,于是和病人的交谈全部由一年级时也和他同班的亚纪承担,我从四楼病房的窗口往街上观望。车道两旁整齐排列着花店、水果店和糕点店等店铺,形成一条不大但很整洁的商业街。街的前方可以看见城山。白色的天守阁在树梢新绿之间若隐若现。

    松本,下面的名字叫朔太郎吧?一直跟亚纪说话的大木突然向我搭话。

    是的我从窗边回过头去。

    这怕不好办吧?他说。

    有什么不好办的?

    还用问,朔太郎不是荻原朔太郎的朔太郎①吗?

    我没回答。

    我姓下的名字可知道?

    龙之介对吧?

    对对,芥川龙之介②。

    我终于明白了大木的意思。

    父亲是文学中毒分子啊,双双。他满意地点了下头。

    我的倒是爷爷我说。

    你名字是爷爷取的?

    嗯,正是。

    无事生非啊!

    可龙之介不还蛮好的吗?

    好什么?

    若是金之助如何是好?

    什么呀,那?

    夏目漱石的原名嘛!

    哦?不知道。

    假如你父母爱看《心》③,如今你可就成了大木金之助喽!

    何至于。他好笑似的笑道,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给儿子取什么金之助为名嘛!

    比如说嘛。我说,假如你是大木金之助会怎么样肯定成为全校的笑料。

    大木脸上有点儿不悦。我继续道:

    想必你要因为怨恨父母取这么个名字离家出走,成为职业摔跤手。

    何苦成为职业摔跤手?

    大木金之助这样的名字,不是只能当职业摔跤手的吗?

    也许吧。

    亚纪把拿来的花插进花瓶。我和大木打开糕点,边吃边继续谈论文学中毒分子双亲。临回去时,大木叫我们再来。

    一躺一整天真够无聊的了!

    过几天班里的人会轮流教你功课的。

    最好别那样

    佐佐木她们也说要帮来着。亚纪道出班里一个以美少女著称的女孩名字。

    满意吧,大木?我取笑他。

    瞎操心!他说了句不甚风趣的俏皮话,独自笑了。

    医院回来路上,我忽生一念,问亚纪一起爬城山如何。参加课外体育活动太晚了,而径直回家至吃晚饭还有些时间。好啊!她爽快地跟了上来。城山登山口有南北侧两个。我们登的是南侧。若以北侧为正门,这边则相当于后门。路又险又窄,登山者也少。途中有个公园,两条登山路在那里合在一起。我们也没怎么说话,只管沿山路慢慢往上爬。

    松本君,摇滚什么的听吧?走在身旁的亚纪问。

    嗯。我一闪侧了下头,怎么?

    一年级时候看到你常和同学借CD。

    你不听的?

    我不成。脑袋里一锅粥。

    一听摇滚就?

    嗯。就成了午间校餐里的咖喱豆。

    嗬。

    体育活动你参加的是剑道部吧?

    啊。

    今天不去练习也可以的?

    跟顾问老师请假了。

    亚纪想了一会。

    奇怪呀!她说,体育活动搞剑道的人,在家里却听什么摇滚味道完全不同的呀!

    剑道不是要咔嚓一声击中对方面部的么,和听摇滚是一回事。

    平时不怎么咔嚓?

    你咔嚓不成?

    咔嚓是怎么回事,我还真不大明白。

    我也不大明白。

    作为男女中学生,那时两人走路都保持适当距离。尽管如此,从她头发上还是有洗发香波或护发液那微微的香甜味儿飘来,和直冲鼻孔的剑道护具味儿截然不同。一年到头带有这种气味儿生活,或许不会产生听摇滚或用竹剑击人那样的心情。

    脚下石阶的棱角变得圆了,点点处处生出绿色的藓苔。掩住石砾的地面是一层红土,看上去常年湿漉漉的。亚纪突然站住:

    绣球花!

    一看,山路和右面石崖之间有一丛枝叶繁茂的绣球花,已经长出许多十圆硬币大小的花蕾。

    我么,喜欢绣球花。她一副痴迷的样子,开花时不一起来看?

    好的。我有点焦急,反正先爬上去吧!

    ①日本著名诗人,1886~1942。②日本著名小说家,1892~1927。③夏目漱石(1867~1916)的代表作。

    我家位于市立图书馆院内。与主馆相邻的双层白色洋楼几乎就是鹿鸣馆①或大正自由民主风潮②的化身。说正经话,此建筑已被市里定为文物,居住者不得擅自维修。定为文物本身自是值得庆幸,但作为住的人根本无幸可言。实际上祖父也说不适于老年人住,赶紧一个人搬去一座半新不旧的公寓。不适于老年人住的房子,定然任何人住都不舒服。这种故意逞强似乎是父亲的一个顽症,依我看,母亲给此病害得不浅。而对孩子却是大大的麻烦。

    至于一家子因了什么缘故住在这座房子的我不知道。除了父亲的故意逞强,同母亲在图书馆工作肯定有关系。抑或由于过去好歹当过议员的祖父的门路也有可能。不管怎样,反正我不想知道有关这座房子的令人不快的过去,从未故意打听过。家与图书馆之间,最短不过十米。因此,可以从二楼我的房间里和坐在图书馆窗边桌旁的人看同一本书这倒是说谎了。

    别看我这样子,可还是个孝顺儿子,从上初中开始,就趁体育活动的空闲帮母亲做事。例如周六下午和节假日读者多的日子在借阅服务台把图书条形码输入电脑,或把还回的书堆在小车上放回原来的书架,勤快得不次于《银河铁道之夜》③里的焦班尼。当然,因为一来不是母子经营的图书馆,二来不是义务工,所以工钱还是领的。领的工钱几乎都用来买CD了。

    我和亚纪那以后也作为男女学级委员继续保持恰到好处的关系。在一起的机会固然很多,但不曾特别意识到对方是异性。莫如说可能因为距离太近而觉察不出亚纪的魅力。她相当可爱,性格随和,学习也好,班上男孩子里边也有很多她的追捧者。而我不知不觉之间招来了他们的嫉妒和反感。比如上体育课时打篮球踢足球,必定有人故意冲撞或踢我的脚。虽说不是明显的暴力,但对方的恶意足以感受得到。起初我不解其故,只是以为有人讨厌我。而一想到自己无端被人讨厌,心里很受刺激。

    长期不解之谜由于一件无聊小事而豁然开朗。第二学期举办文化节时,二年级必须每

    班演一个节目。自习时间里投票结果,女生团体票占了上风,要我们班上演《罗密欧与朱丽叶》。朱丽叶一角因女生联合投票由亚纪扮演;罗密欧一角按照谁都不愿意做的事便由学级委员做这条不成文的规定而由我扮演。

    在女生主导下,排练在融洽气氛中顺利进行。在窗边一幕有朱丽叶自我表白场面:罗密欧、罗密欧,你为什么是罗密欧?请你背叛父亲,抛弃那个姓!如果做不到,至少请发誓相爱。亚纪本来就认真,演得又认真,自有好笑之处。加之特别出场的女校长扮演乳母角色,照本宣科地说道一点不错,我以十二岁时还是处女的我本人的名誉宣誓,结果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在朱丽叶卧室里两人迎来清晨,罗密欧离去前自言自语:外面亮了,而两人的心暗了这是恰有接吻场面。加以劝阻的朱丽叶,被拽住脑后头发的罗密欧,两人定定对视,隔着阳台栏杆接吻。

    你少跟广濑死皮赖脸的!他说。

    以为自己学习好一点儿就美上天了!另一个家伙接道。

    说的什么呀?我说。

    讨厌鬼!一人猛然朝我腹部打来。

    本来就是要吓唬我,加上我也条件反射地运了气,所以几乎没受伤害。也许两人因此出了气,突然转身,气呼呼走开了。我呢,较之屈辱,莫如说感到痛快一种长期耿耿于怀的不安消除后的痛快。往对于碱性呈红色反应的还原酚酞溶液里加入适量的酸性液体,水溶液因中和反应变得透明。如此这般,世界变得天朗气清。我把这始料未及的答案在心里再次反刍一番:原来这些家伙嫉妒我!我和亚纪形影不离,因此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当事人亚纪,传闻她有个高中生恋人。真相不曾确认,也没直接问过她本人。只是班上女孩子们议论而不知不觉传入我耳朵的。对方好像是打排球的,高高大大,一表人才。我心里暗开玩笑:对方是搞剑道的,剑道!

    那时亚纪已习惯于边听广播边学习了。她喜欢听的节目我也晓得。因听过几次,大体内容也了然于心:智商低的男女互寄明信片,由饶舌的唱片音乐节目主持人念出来,乐此不疲。我有生以来第一张明信片是为亚纪点播曲目写的。何以那么做我不清楚,大概是想挖苦她,挖苦她同高中生交往。因亚纪而吃苦头带来的报复心理恐怕多少也是有的。而更主要的伏线大约是尚未意识到的恋情。

    那天是圣诞平安夜,节目加进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计划平安夜恋人点播歌曲特辑。可想而知,竞争率比平时还高。若想让明信片稳稳念出来,内容必须投其所好。

    那么让我介绍下一张明信片,是二年四班罗密欧同学写来的。今天我想写一下我们班的AH。她是个长头发的文静女孩。长得似乎比《风之谷》的娜乌西卡④虚弱一点儿,性格开朗,一直当班委。十一月文化节班级上演《罗密欧与朱丽叶》,她演朱丽叶我演罗密欧。不料排练开始不久她就病了,时常不能来校,只好找人代替我和另一个女孩演《罗密欧与朱丽叶》。后来才知道她得的是白血病,现在仍住院治疗。据前往看望她的同学讲,长发已因药物彻底脱落,瘦得根本看不出往日的面容了。这个平安夜想必她也正躺在医院病床上。说不定正在听广播节目。我想为未能在文化节扮演朱丽叶的她点播一首《西城故事》⑤里《今宵》,拜托!

    ※※※

    什么呀,那是?第二天亚纪逮住我问,昨天点播的,是你松本君吧?

    指的什么?

    别装糊涂!什么二年四班的罗密欧啦白血病?头发掉了,瘦得看不出原来面容啦,你可真会扯谎。

    一开始不是表扬了么?

    虚弱的娜乌西卡!她长长叹了口气,喂,松本君,对我怎么写都无所谓。不过世上可是有人实际上受病痛折磨的吧,就算是开玩笑,我也不喜欢拿这些人博取同情。

    对亚纪这种讲大道理的说法我有些反感。不过相比之下,更对她的气恼怀有好感,觉得仿佛有一阵清风从胸间吹过。那阵风吹来了对亚纪的喜欢,同时吹来了对于第一次把她看成异性的自己本身的满足感。

    ①明治16年(1883年)建造的双层砖瓦结构的社交俱乐部,上流社会常用来举办舞会。②大正时期(1912~1925)兴起的自由主义、民主主义风潮及其运动。③日本著名童话作家、诗人宫泽贤治(1896~1933)的代表作,焦班尼是书中主人公。④ナウシカ,宫崎骏动画片《风之谷》中女主人公名。⑤WestSideStory,美国音乐喜剧,1957年首演,1961年拍成电影。《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现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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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4

    初中三年时又不同班了。但由于两人仍当年级委员,在放学后的委员会上,一周有一次见面机会。而且大约从第一学期期末开始,亚纪时不时来图书馆学习。放暑假几乎每天都来。市里体育运动会结束后因为没有训练活动,我也比以前更卖力气地在图书馆打工挣钱。

    此外因为准备考高中,整个上午都在有冷气的阅览室看书。这样,见面机会自然多了。见面

    时或一同做功课,或休息时吃着冰淇淋交谈。

    好像没紧张感啊,我说,大好的暑假,却一点也学不进去。

    你不那么用功不也在安全线以内么!

    不是那个问题。近来看《牛顿》,上面说公历两千年前后小行星要撞击地球,生态系统将变得一塌糊涂。

    唔。亚纪用舌尖舔着冰淇淋漫不经心地附和道。

    光唔怎么行,我一本正经起来,臭氧层年年受到破坏,热带雨林也在减少。这样下去,到我们成为老头儿老太太的时候,地球上已住不得生物了。

    不得了啊。

    口说不得了,根本没有不得了的样子嘛!

    对不起。她说,总是上不来实感。你有那样的实感?

    不用那么道歉。

    没有的吧?

    再没有实感,那一天迟早也要到来的。

    到来时再说好了。

    给亚纪那么一说,我也觉得那样未尝不可。

    那么遥远的事情,现在想也没有用嘛。

    十年以后

    我们二十五岁。亚纪做出远望的眼神,不过,在那之前不知会变成什么样,你也好我也好。

    我蓦然想起城山的绣球花。那以来应该开了两次了,可两人还没去看过。每天这个那个有很多事发生,绣球花之类早忘去九霄云外了。亚纪想必也是同样。而且,就算小行星撞击地球就算臭氧层受到破坏,他也觉得城山的绣球花也还是会在公历两千年的初夏开放。所以不着急去看也没什么,反正想看什么时候都可以看。

    如此一来二去,暑假过去了。我在依然担忧未来地球环境时间里,背了什么杀尽日尔曼民族什么飞黄腾达的克伦威尔①,解了什么联立方程式什么二次函数。有时跟父亲

    一起钓鱼。还买了新CD。并且同亚纪吃着冰淇淋聊天。

    阿朔,突然给她这么叫时,我竟至把嘴里溶化的冰淇淋一口吞了下去。

    什么呀,风风火火的!

    你母亲经常这么叫你的吧?亚纪笑眯眯地说。

    你不是我母亲对吧?

    可我决定了:从今往后我也把你叫阿朔。

    别那么随便决定好不好?

    已经决定了。

    这么着,我的事什么都给亚纪决定下来,以致我最后弄不清自己是什么人了。

    第二学期开始不久,中午休息时她突然拿一本笔记本出现在我面前。

    给,这个。她把笔记本往桌上一放。

    什么呀,这?

    交换日记。

    嗬。

    你不知道吧?

    我边扫视周围边说:

    在学校里不来这个可好?

    你父母大概没做过吧。

    我说的话不知她到底听见没有。

    这个嘛,是男孩和女孩把当天发生的事、想的和感觉到的写在本子上交换。

    那么啰嗦的事我做不来。班上没有合适的家伙?

    不是谁都可以的吧?亚纪看样子有点生气。

    可这东西还是要用圆珠笔或钢笔写才成吧?

    或彩色铅笔。

    电话不行?

    看来不行。她双手背在身后,交替看我的脸和笔记本。无意间正要翻笔记本,亚纪慌忙按住。

    回家再看。这是交换日记的规则。

    最初一页是自我介绍:出生年月日、星座、血型、爱好、喜欢的食物、中意的颜色、性格分析。旁边一页用彩色铅笔画一个大约是她本人的女孩儿。三围尺寸那里写道秘密、秘密、秘密。我盯视打开的日记,嘀咕道伤脑筋啊!

    初三圣诞节时,亚纪的班主任老师去世了。第一学期精精神神参加修学旅行来着,可第二学期开学后一直没来学校。身体不好这点倒是不时听亚纪提起,似乎是癌。年龄刚交五十或没到五十。期末休业式第二天举行葬礼,亚纪全班和三年级男女学级委员参加了。学生人多无法进入大殿,站在院子里参加告别仪式。那是个阴冷阴冷的日子,和尚们的念经仿佛永远持续下去。我们紧紧挤在一起,设法不冻死在这寒冷的寺院内。

    葬礼终于结束,进入告别仪式。校长等几个人念悼词。其中一人是亚纪。我们不再往一起挤,侧耳倾听。她以沉着的语声往下念着。中间没有泣不成声。当然,我们听到的不是她的自然嗓音,而是通过扩音器在院内播放的SN比②极差的声音。但马上即可听出那是亚纪的声音。由于带有悲伤,听起来格外成熟。我多少有一点怅惘她扔下永远幼稚的我们,一个人跑去前面了。

    在这种类似焦躁的情绪的驱使下,我在一排葬礼参加者的脑袋的对面搜寻亚纪。目光在会场前后左右移动,终于在设于大殿入口的立式麦克风前捕捉到了略微低头念悼词的亚纪。那一瞬间我仿佛恍然大悟:身穿早已熟悉的校服的她,从这里望去叛若两人。不,那确确实实是亚纪,却又存在决定性差异。她念的内容几乎没有入耳,我只是目不转睛盯视她那看上去离得很远的身影。

    到底是广濑啊!旁边站的一个人说。

    那家伙真够胆量,表面倒看不出。另一个人附和。

    这时,满天乌云裂开一道缝,灿烂的阳光射进寺院。阳光也照在继续念悼词的亚纪身上,使得她的身影从昏暗的大殿阴影中清晰浮现出来。啊,那就是自己认识的亚纪、同自己交换充满孩子气的日记的亚纪、像招呼儿时朋友那样把自己叫阿朔的亚纪。由于平时近在身旁反而变成透明存在的她,此时正作为开始成熟的一个女人站在那里。一如扔在桌面的矿石晶体因了注视角度而突然大放异彩。

    突然,一股想扑上前去的冲动朝我袭来。伴随着体内鼓涌的欢欣,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

    是对她怀有爱恋之情的男生之一。我得以切切实实理解了同学们时隐时现的嫉妒。不止如此,此刻我甚至嫉妒自己本身,嫉妒轻而易举地获得同亚纪在一起的幸运的自己,嫉妒随随便便同她度过亲密时光的自己,嫉妒得胸口深处有些发酸。

    ①OliverCromwell(1599~1658),英国政治家。统率铁骑军参加清教徒革命,屡立战功。1649年处死国王查理一世,1653年开始自任护国王。②signal-to-noiseratio,电输入输出信号同杂音之比。

    从初中毕业的我们在高中重新分在一个班。那时我对亚纪的爱恋之情已经不容怀疑了。对她的爱恋,是和我就是我这点同样不言而喻的事。倘若有谁问我你是喜欢广濑吧,我肯定装疯卖傻:瞧你说的什么呀,现在!自习时间以外的课座位是自由的,所以总是桌挨桌坐在一起。毕竟是高中,对要好男女的亲密交往再没有同学奚落或嫉妒了。我们的存在一如教室的黑板和花瓶,正同日常景致融为一体。反倒是教师方面进行幼稚的干涉:够亲热的哟!我嘴上客客气气应一句托您的福,而心里赌气道乱管闲事!

    四月开始的《竹取物语》①讲读已入佳境。为保护香具娘不被月亮的使者领走,帝派兵把竹取翁的房子团团围住。可是香具娘仍被领走,剩下来唯有帝和长生不老药。但帝不想在没有香具娘的世界上长生不老,于是命令在距月亮最近的山顶把药烧掉。故事在讲述富士山由来那里,静静落下帷幕。

    亚纪一边倾听老师讲解作品背景,一边把眼睛盯在课本上不动,似乎在心里回味刚刚读完的这个故事。前面头发垂下来,挡住形状娇好的鼻梁。我看她藏在秀发里的耳朵,又看那微微翘起的嘴唇,哪一个都以人手绝对画不出的微妙线条勾勒成形。静静注视之间,不由为那一切都收敛于亚纪这一少女身上深觉不可思议。而那么美丽的少女居然把情思放在我身上。

    突然,一个可怕的固执念头俘获了我即使长命百岁,也不可能再有比这更幸福的幸福。我所能做的,只有永远珍惜和保有这幸福而已。我觉得自己到手的幸福十分虚无缥缈。倘若赋予每个人的幸福的量早已定下,那么我很有可能在这一瞬间把一生的幸福挥霍一空。她迟早将被月亮的使者领走,剩下来唯独长生不老般漫长的时间。

    回过神时,发现亚纪正往我这边看。想必我的表情相当严肃。她刚刚漾开的微笑当即黯淡下来。

    怎么了?

    我笨拙地摇一下头:

    没什么。

    下了课,每天一起回家。从学校到家的路尽可能慢走。有时绕远路来延长时间。即使这样,也还是转眼之间就来到岔路口。莫名其妙。同一条路一个人走觉得又长又单调;而两个人边聊边走,就很想一直走下去。塞满课本和参考书的书包的重量也不觉难受。

    我们的人生或许也是同样,好几年后我这样想道。一个人活着的人生,感觉上漫长而又枯燥;而若同喜欢的人在一起,一忽儿就来到岔路口。

    ①日本第一部以假名(日文字母)写的物语(章回小说)。砍竹翁从竹中得一女,名香具娘,长成后有五名贵公子和帝王求婚,最后升天奔向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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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6

    祖母去世后,祖父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前面也写了,他说房子不适于老年人居住,开始一个人在公寓里生活。本来就是农民出身,到祖父的父亲那代似乎成了相当大的地主。但由于农地改革,世家没落了,作为后嗣的祖父来东京投身于实业界。趁战败混乱之机赚了笔钱,回乡下后三十刚出头就创办了食品加工公司。和祖母结婚后生下父亲。据母亲讲,祖父的公司乘经济起飞的强风顺利发展壮大,祖父一家过上即使在旁人眼里也显而易见的富裕生活。不料,父亲高中毕业后,祖父把好不容易做大的公司爽快地让给部下,自己参加竞选当了议员。往下一连当了十多年议员,资产也大部分用作竞选资金消失了。祖母去世的时候除了房子已没有像样的财产了。不久从政界也退下来,如今一个人悠然自得地打发时光。

    从上初中开始,我就不时以做慈善事业的念头跑去祖父公寓那里,给他讲学校的事,或者边看电视上的相扑边喝啤酒。有时候祖父也讲他年轻时的事。祖父十七八岁时有个心上人却因故未能走在一起的故事也是那时候讲起的。

    她有肺病。祖父一如往常一小口一小口啜着波尔多干红说道,如今结核什么的吃药马上就好,但当时只能吃有营养的东西。在空气新鲜的地方静静躺着。那时候的女人,不相当壮实是无法忍受婚姻生活的。毕竟是家用电器一概没有的时代。做饭也好洗衣服也好,都是现在无法想像的重活。何况我和当时的年轻人一样,一心要把自己的生命献给国家。即使再互相喜欢,也绝不能结婚的。这点两人都清楚。艰苦岁月啊!

    往后怎么样了?我喝着易拉罐啤酒问。

    我被抓去当兵,被迫过了好几年兵营生活。祖父继续下文,没以为会活着见第二次。以为当兵期间她会死掉,自己也不会活着回来。所以分别时互相发誓至少来世朝夕相守。祖父停顿下来,眼神仿佛眺望远方摇曵不定。可是命运这东西真是啼笑皆非。战争结束回去一看,两人都活了下来。以为没有将来的时候居然清心寡欲,而一想到来日方长,欲望就又上来了。我横竖要和她在一起。所以想赚钱。因为只要有了钱,结核也好什么也好,都能娶了她把她养活下来。

    所以来到东京?

    祖父点头。东京还差不多一片焦土。祖父继续道,粮食最紧张不过,通货膨胀也够要命。在近乎无法状态的情况下,人们全都营养失调,离死只差半步,眼睛放着凶光。我也拼死拼活设法赚钱。寡廉鲜耻的勾当也没少干。杀人固然没有,但此外差不多什么事都干了。不料,在我这么起早贪黑干活时间里,结核特效药开发出来了链霉素那玩意儿。

    名称听说过。

    结果,她的病治好了。

    治好了?

    好了,治好了是好。可是病治好了,就意味可以出嫁了。理所当然,父母要趁女儿还年轻时嫁出去。

    你呢?

    人家没看上。

    为什么?

    做乱七八糟的买卖嘛,再说又蹲过班房。她父母对此好像早已了解。

    可你不是为了和那个人在一起才那样的么?

    那是我这方面的道理,可对方不那样认为,还是想把女儿嫁给本份人。大概是当小学老师或干什么的。

    一塌糊涂!

    就是那样的时代嘛!祖父低声笑道,以现在的感觉说来是好像荒唐,但那时孩子无论如何也不敢违抗父母的。更何况年纪轻轻一直闹病、成为父母负担的大户人家女儿更不敢拒绝父母选中的对象,而说出想和别的男人在一起那样的话来。

    后来怎么样了?

    她出嫁了。我和你奶奶结婚,生了您父亲。不过那家伙也真够有主意的了。

    问题更在于你,死心塌地了?对她?

    自以为死心塌地来着。以为对方也会那样。毕竟世上有缘无份的事情是有的。

    可你没有死心塌地吧?

    祖父眯细眼睛,以估价的眼神看我的脸。良久开口道:下文另找时间说吧,等你再长大一点之后。

    祖父愿意继续下文,已是我上高中后的事了。高一暑假结束刚进入第二学期的时候,我放学回来顺路去祖父的寓所,像以往那样边看电视上的大相扑直播边喝啤酒。

    不吃了饭再回去?相扑比赛一完,祖父问道。

    不了,母亲做好等着呢。

    拒绝祖父的招待是有缘故的。他的晚饭食谱几乎全是罐头。什么咸牛肉啦什么牛肉大和煮①啦什么烤沙丁鱼串啦青菜也无非是罐头龙须菜罢了,大酱汤也是速食的。祖父天天吃这种东西。偶尔母亲来做一顿或去我家吃,但基本上靠吃罐头活着。依本人说法,老年人不考虑什么营养,关键是一定的时间吃一定的东西。

    今天倒是想要个鳗鱼什么的。正要回去时祖父说道。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没有不能吃鳗鱼的道理嘛!

    祖父打个电话。等待两人份的鳗鱼送来时间里,我们喝着啤酒又喝了一瓶看电视。祖父像往次那样开了一瓶葡萄酒,放在那里三十分钟或一个小时,晚饭后再喝。两天喝一瓶波尔多干红的习惯也和在我家生活时一样。

    今天有事相求啊。祖父一边喝啤酒一边一本正经地说。

    有事相求?在鳗鱼诱惑下留下来的我开始无端怀有一种不快的预感。

    唔,说起来话长。

    祖父从厨房里拿来橄榄油沙丁鱼。当然又是罐头。正抓着橄榄油沙丁鱼喝啤酒,鳗鱼送来了。吃罢鳗鱼、喝罢鳗鱼肝汤,祖父的话仍没说完。我们开始喝葡萄酒。长此以往,到二十岁肯定沦为不可救药的酒精依赖者。我的身体里大概有很多酒精分解酵素,喝一点点不会醉。无论如何看不出是吃一口奈良咸菜心里就不舒服的男孩。

    祖父的长话终于说完时,一整瓶波尔多干红差不多空了。

    你酒量也好像大了。祖父满意地说。

    爷爷的孙子嘛!

    可你父亲是我的儿子,却滴酒不沾。

    怕是隔代遗传吧。

    果然。祖父造作地点点头,对了,刚才的事你可答应了?

    ①用酱油、砂糖、料酒、生姜加调味液煮的牛肉。

    第二天醉意未消,头痛,三角函数和间接引语之类根本无从谈起。整个上午好歹用课本挡住脸强忍没吐。熬过第四节体育课,总算恢复常态。盒饭是在院子里和亚纪一起吃的。看喷泉水花时间里,心情又像要变得难受,于是移动凳子,背对水池坐着。我对亚纪讲了昨晚刚从祖父口中听来的故事。

    那,你爷爷一直想着那个人?亚纪眼睛好像有点湿润。

    是那样的吧。我以不无复杂的心境点了下头,倒是想忘,却忘不掉,好像。

    那个人也没能忘记你的爷爷。

    异常吧?

    为什么?

    为什么?都半个世纪了!物种的进化都可能发生。

    那么长时间里心里始终互相装着一个人,不是太难得了?亚纪几乎一副心已不在这里的神情。

    所有生物都要老的,生殖细胞以外的任何细胞都不能免于老化。你亚纪脸上也要慢慢爬上皱纹。

    想说什么呢?

    相识的时候哪怕才二十岁,五十年过去也七十了。

    所以说?

    所以说一门心思地思念七十岁的老太婆,不是够让人怵然的?

    我倒认为难得可贵。亚纪冷冷地说,像是有点生气了。

    那么,时不时要去一次旅馆喽?

    别说了!亚纪以严厉的眼神瞪视我。

    那种事我爷爷可是干得出来的哟。

    你莫不是也干得出来?

    不,那不一样。

    一样!

    争辩不欢而散。下午理科课堂上仍没休战。生物老师说人的DNA①有百分之九八点四同黑猩猩相同。二者遗传因子的差异比黑猩猩和大猩猩的还小。所以,最接近黑猩猩的,不是大猩猩,而是我们人类。全班听得笑了。有什么好笑的?一群混账!

    我和亚纪坐在教室后面,仍就祖父的事说个不停。

    这样子,还应该算是婚外情吧?我提出一个重大疑问。

    纯爱嘛,还用说!亚纪当即反驳。

    可爷爷也好对方也好都是有妻子或丈夫的哟!

    她思索片刻。从太太或先生看来是婚外情,但对两人来说是纯爱。

    因为立场不同,有时是婚外情有时是纯爱?

    我认为是标准不同。

    怎么不同?

    婚外情这东西,说到底是只适用于社会的概念,因时代不同而不同。若是一夫多

    妻制社会,又另当别论。不过五十年都始终思念一个人,我想是超越文化和历史的。

    物种也超越?

    哦?

    黑猩猩也会思念一只母的长达五十年?

    这,黑猩猩我不知道。

    就是说,纯爱比婚外情伟大。

    这和伟大不太一样。

    交谈正入佳境,老师的声音扑来:你们两个,一直交头接耳!结果,被罚站在教室后面。霸道!允许讲人与黑猩猩有可能交配,却不允许讲超越岁月的男女恋爱!被罚站的我们继续小声讲我的祖父。

    相信来世?

    何苦问这个?

    因为爷爷发誓来世和心上人朝夕相守。

    亚纪想了一会说:我不相信。

    每天睡觉前祈祷的吧?

    神我相信。她斩钉截铁地回答。

    神和来世有什么区别?

    你不觉得来世像是根据今世造出来的?

    我就此稍加思索。

    那么爷爷和那个人来世也不能在一起了?

    我只是说我相信不相信。亚纪辩解似的说,你爷爷和那个人也许另有想法。

    神是有可能根据今世情况制造出来的。不是有急时抱佛脚这句话嘛。

    那肯定和我的神不同。

    神有好几个?还是说有好几种?

    天国可以不敬畏,但神是要敬畏的。对于让我怀有如此心情的神,我天天晚上祈祷。

    祈祷别降天罚于自己?

    我们终于被带到走廊里。在走廊也不屈不挠地讲天国讲神。讲着讲着下课了。两人都被叫去教员室,被生物老师和班主任分别刮了一顿:两人要好自然不坏,但课堂上要专心听课才是。

    走出学校正门时已近黄昏。我们默默朝大名庭园那边走去。路上有运动场和博物馆,还有一家叫城下町的饮食店。放学回来进过一次,但咖啡不好喝,再没进过。走过式样古老的酒铺,来到流经城区的小河旁。过了桥,亚纪终于开口了。

    归根结底,两人未能在一起吧,她以返回前面话题的语气说,尽管等了五十年。

    好像打算等对方的丈夫死后在一起来着。我也在想祖父的事,因为奶奶去世后,爷爷一直一个人生活。

    多长时间?

    已经十年了。但是对方那里,当事人比丈夫先死的,没能如愿。

    够伤感的啊!

    也觉得有些滑稽。

    交谈中断。我们继续走路,头比往日垂得更低。走过蔬菜店和榻榻米店,再拐过理发店,很快就是亚纪的家。

    阿朔,你就帮帮忙嘛!她像意识到路已所剩无多似的说道。

    说起来容易,那可是掘人家的墓哟!

    有点儿怕?

    岂止有点儿。

    那种事你干不来啊。

    笑。

    干嘛这么高兴?

    哪里。

    她家出现了。我将向右拐去前面一条路,穿过国道回自己的家。到那里还有五十米。双方都不由放慢脚步,差不多等于站住说话。

    做那种事,到底是犯罪吧?我说。

    那么严重?她困惑似的扬起脸。

    还不理所当然!

    算什么罪呢?

    当然是性犯罪。

    瞎说!

    一笑,她垂在肩上的秀发轻轻摇曵,衬衫更显得白了。两人拉长的身影上面一半弯曲了,映在稍前面一点的混凝土预制块围墙上。

    反正被发现就要受停学处理。

    那时我去玩就是。

    莫非她在给我打气?

    够乐观的,你总那么乐观。我叹息着自言自语。

    ①Deoxyribonucleicacid之略,脱痒核糖核酸。

    在世界中心呼唤爱

    第一章8

    我对父母说住在祖父那里。那是周六晚上。晚饭要的是送上门的寿司。祖父咬了咬牙,要了松①。尽管如此,我甚至吃不出金枪鱼最肥嫩部位和海胆的区别。鲍鱼吃起来好像硬橡皮。这天没有啤酒也没有波尔多干红,我们一边看电视棒球比赛直播一边喝茶,然后喝咖啡。比赛当中直播时间结束。

    该动身了。祖父说。

    那个人的墓在城东郊外,位于祭祀藩主夫人的寺院里面。在寺院附近下了出租车。这一带在山脚下,夏季缺水时最先停水。虽然时值九月,晚间的空气已凉浸浸的。

    穿过通向大殿的石阶旁边的小山门,一条红土路往墓地笔直伸去。左边是涂白的墙壁。对面像是僧房,但悄无声息,只一个仿佛厕所窗口的地方透出隐约一点光亮。右边是可以追溯到幕藩时代的古墓。倾斜的塔形木牌和缺角的墓碑在月光下浮现出来。山坡生长的杉和丝柏等古木遮蔽了土路上方,几乎看不见天空。沿这条路径直走到尽头,即是藩主夫人的墓地。好几块或立方体或球形或圆锥形等形状各异的墓碑在黑暗中闪入眼帘。我们从左侧迂回,继续往墓地深处走去。倒是带了小手电筒,但怕寺里的人生疑,只靠月光前行。

    哪边啊?我问走在前头的祖父。

    再往前。

    去过?

    啊。祖父只此一声。

    到底有多少墓在这里呢?徐缓的山谷斜坡上差不多全是墓碑。一座墓里的骨灰又未必是一个人的。假如平均收有两三个人的骨灰,就根本推测不出整片墓地埋葬多少死者。白天的墓地倒是去过好几次,而这种时刻来墓地则是头一遭。夜间的墓地和白天的不同,可以明显感觉出死者的动静或喘息那样的东西。往头上看,遮天蔽日的巨木枝梢有几只蝙蝠飞来飞去。

    突然,倾珠泻玉般的星空朝眼睛扑来。我不由看得出神,结果撞在祖父背上。

    这里?

    这里。

    看上去没有任何特殊。墓碑大小一般,也旧得差不多了。

    怎么办?

    先参拜吧。

    前来盗墓却要参拜也够蹊跷的了。正想之间,祖父点燃身上的香供好,在墓碑前肃然合掌,一动不动。无奈,我也伫立在祖父身后双手合十。姑且当作对进入坟墓的所有死者的礼节。

    好了,祖父说,先把这个拿开。

    两人把刚刚上香的石香炉抱去一边。

    用手电筒照着!

    香炉后是嵌入式石座。祖父把带来的螺丝刀插进石与石之间的缝隙,这里那里撬了好几次。于是,石座一点点朝前移出。最后祖父伸直十指,把石座慢慢挪开。里面的石室相当宽敞。有长度,也够深。看样子一个人完全可以躬身进去。

    把那个给我!

    祖父接过我的手电筒,趴下去把上半身探进石室。我从上面压住祖父后膝,以免他掉进洞去。祖父窸窸窣窣鼓捣了一会儿,把手电筒递给我,双手小心捧出一个腌梅干那样的瓷罐。我不声不响地看着。祖父用手电筒光确认罐底姓名,然后解下上面的绳子,慢慢打开盖。里面当然有骨灰。如此过去很长时间。我叫一声爷爷的时候,发觉爷爷的双肩在月光中微微颤抖。

    祖父把骨灰罐里的骨灰只抓出一点点放进早已准备好的小桐木盒里。量很少,真想说好不容易来一次,痛痛快快拿个够多好!祖父往骨灰罐里怔怔看了一会儿,然后把罐放回墓穴。石座是我挪回的,上面到处留有祖父用螺丝刀划伤的痕迹。

    乘出租车返回公寓时,已经快十二点了。我们用冰镇啤酒碰杯。伴随奇妙的成就感,生出一种无可捕捉的惆怅。

    今天麻烦你到这么晚。祖父郑重其事地说。

    没关系。我一边往祖父半空的杯里倒啤酒一边谦虚道,就算没有我,爷爷您一个人也完全做得来的。

    祖父嘴唇轻轻碰了下杯口,以凝视远方的神情思考什么。稍顷站起身,从书架取出一本书。

    你学汉诗了吧?祖父翻开古色古香的书页,念念这首诗。

    名为葛生。汉文下面标有日语译文,我往那上面扫了一眼。

    知道什么诗?

    意思说死了进入同一座墓吧?

    夏日冬夜百岁后祖父默然点头,背诵诗的最后部分。悠悠夏日,漫漫冬夜,你在这里安睡。百岁之后,我也将睡在你身旁放心地等待那一天到来吧怕是这个意思吧?

    反正是说喜欢的人死了。

    虽说好像进步不小,但人的心情这东西,在内心深处或许并没多大变化。这首诗是距今两千年前甚至两千多年前写的是你在学校学的绝句和律诗那种工整形式还没形成的很久很久以前的古诗。可是写这首诗的人的心情现在的我们也能感同身受。我想即使没有学问和教养也都能体会到,无论谁。

    茶几上放着一个小桐木盒。不知道的人见了,肯定以为装的是脐带或勋章什么的,总觉得有点儿奇妙。

    这个你带回去。突然,祖父冒出这么一句,我死的时候,和这骨灰一起撒了。

    等等、等等!我大吃一惊。

    把差不多同样份量的我的骨灰和这个人的骨灰混在一起,撒在你喜欢的地方。祖父像立遗嘱一样重复道。

    我这才觉察到祖父的心计。仅仅偷骨灰,独自一个人偷偷实行即可。而所以特意把计划如实告诉我这个孙子并让我作为同案犯一起参与,是有其缘由的。

    记住,这可是约定!祖父叮嘱道。

    这样的约定我做不来。我慌忙说。

    你就答应一个可怜的老人的请求吧!声音明显带有哭腔。

    叫我答应,可我怎么答应呢!

    那还不容易!

    现在我想起来了,想起父亲不时对母亲发牢骚说祖父一向任性。是的,祖父是够任性的,是为了自己的欲望而不惜给别人添麻烦那一类型。

    那么重要的事托付我这样的能行?我设法让祖父改变主意。

    你叫我托付谁呢?老年人固执己见。

    我父亲呀!我温和地规劝,他终究是爷爷的儿子。我想他一定作为亲人代表主持你的葬礼。

    那个不开窍的脑袋不会理解我们的心情。

    我们?我一时怔住。

    反正我和你对脾性。祖父一口气说下去,若是你,我想一定理解这种作法,我一直等你长大来着。

    原来一切从吃鳗鱼饭那天夜里就开始了。不,那以前就已经在暗地里巧妙地活动开了。从我懂事时开始,祖父就为这一天训练和开导自己的孙子。如此想来,自己成了落在光源氏手里的若紫②。

    说到底,爷爷什么时候死呢?无奈之中,我的语声冷淡起来。

    那要看什么时候到寿。对方似乎毫不计较我语声的变化。

    所以问什么时候嘛。

    所谓寿命就是因为不知什么时候。知道了,就成了计划。

    既然那样,我就不晓得您死的时候我能不能守在身旁了。火葬时不在场,骨灰也就撒不成。

    那种情况下,就还像今晚这样盗墓即可。

    你还叫我干这种事?

    拜托了!祖父以陡然急切的声音说,能托付这种事的只有你。

    你是那么说

    跟你说朔太郎,喜欢的人死掉是很伤心的事。这个感情用什么形式都是表达不了的。正因为用形式表达不了才求助于形式。刚才那首诗中不也说了么,分别虽然难过,但还会在一起的。你就不能成全我们这个心思?

    本来我这人就富有敬老精神,何况祖父用的我们这个复数也钻了我的空子。

    明白了。我老大不情愿地说,反正撒就是了。

    肯成全老人的心愿?祖父顿时满面生辉。

    又有什么办法呢!

    抱歉。祖父温顺地低下眼睛。

    不过,虽说叫我撒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可那不好办,你得预先指定好位置。

    那个么,指定也未尝不可。祖父略微现出沉思的神色,问题是不知到我死的时候那地方会怎么样。就算叫你撒在哪里的树下,十年后也说不定被高速公路压住。

    那时候再改不就行了?

    祖父考虑一会儿说:还是交给你吧,你用良知判断就是。

    所以说那样子不好办么。那么,大致即可海啦山啦天空啦,哪方面好?

    噢,还是海好吧。

    海对吧?

    不过水太脏了我不乐意。

    噢,明白了,找干净地方撒。

    且慢。马上给海潮冲得七零八落可不成。

    那也倒是。

    还是山上合适。

    山对吧?

    要挑不至于被开发的地方。

    明白了,撒在人迹罕至的很高的地方。

    附近有野草再好不过。

    野草对吧?

    那个人喜欢紫花地丁。

    我抱臂定睛注视祖父。

    怎么?

    要求不是太具体了?

    啊,抱歉。祖父凄然移开目光,希望你原谅,权当老年人的任性。

    我大大喟叹一声,大得祖父都能听见。

    撒在没什么人来的、有野紫花地丁的山里总可以了吧?

    我说,你莫不是有点儿应付了事?

    那不会。

    不会就好。

    ①寿司大约分松、竹、梅三级,松为最高级。②均为《源氏物语》中的出场人物。

    在世界中心呼唤爱

    第一章9

    翌日上午一到家我就给亚纪打电话,问能不能见面。她说下午已有安排,晚上问题不大。于是定于五点钟相见。

    距两家大体同样距离的地方有座神社。从我家去,沿河边路往南大约走五百米,过了桥是正面大牌坊。穿过灰尘迷濛的裸土停车场,一条长石阶一直通到小山的山腰。登罢石阶就是神社,从那里可以看见东面一条小路。路从住宅区中间穿过伸往国道。过得警察署前面的信号灯,往里拐进一点点就是亚纪的家。我喜欢提前一点来到见面场所,从神社院内看她走来。哪怕早看见一点点都让我高兴。

    亚纪不知道我在看她,略微弓着身子登自行车。在东侧登山口放下自行车后,沿着不同于我刚才登的一条窄石阶小跑上山。

    晚了,对不起。她喘着粗气说。

    何必跑呢!

    没多少时间了。说着,她长长呼了口气。

    有什么安排?我看了眼手表问。

    没有。洗完澡吃饭罢了。

    那不是有时间的么?

    晚上了。

    往下打算做什么?

    瞧你,亚纪笑道,不是你吗,叫我出来的?

    占不多少时间的。

    那,不着急就好了。

    所以刚才不是说了嘛。

    反正先坐下吧。

    我们在亚纪爬上来的石阶的最上头坐下。街市在眼前铺展。不知从哪里随风飘来桂花香。

    什么事?

    东边的天空已经暗了。

    哦?

    今晚两人看UFO①。

    什么呀!

    这个。

    我从夹克口袋里掏出那个小盒。盒上缠着粗橡皮筋,以防盒盖打开。亚纪也许猜出装的什么,样子有点畏缩。

    取来了?

    我默然点头。

    什么时候?

    昨晚。

    拉下橡皮筋,轻开盒盖,盒底现出泛白的骨屑。亚纪又一次往盒里窥视。

    够少的了。

    爷爷他客气起来了,只取这一点点。不知是出于谨慎还是胆小。

    她没注意听我的话,问道:这么宝贵的东西干嘛你带着?

    保管。爷爷叫我在他死的时候把两人的骨灰混起来撒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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