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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法庭 第七章)

    7

    八月二十日 校内审判?最后一天?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对野田健一来说,自从参与了校内审判,每当迎来新的早晨,就意味着将获得一天的成长。若觉得“成长”这词太夸张那说成“发现”也未尝不可。每天都有新发现,日复一日,一直持续至今。

    今天也不会例外。即使健一不愿意,也肯定会是如此。今天将迎来校内审判的大结局。已经没有退路,今天,一切都将真相大白。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健一却对即将到来的谜底感到恐惧――即使充塞胸中的疑云将会澄清,一直背负的重担终于可以放下。

    可怕,无以名状的可怕。

    昨晚,他想了整整一夜。早知如此,还不如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参与校内审判,埋头中考复习,这样才符合自己的一贯风格。

    他试图以此来说服自己,可总渗透不到心底,总觉得这种想法太不真实了。怎么会这样呢?他感到惊讶,感到纳闷,于是睡意全无,再次开始思考。说到底,自己一贯的风格到底是什么呢?

    今天的我,已经不是校内审判之前的我了。事到如今再如何焦虑也无济于事。新的日子,又一个新的日子,一天天累积起来,走到今天。并非没有退路,只是无法回头。

    就在准备出门时,每日早晨例行巡视的山崎晋吾来到健一家。看到满脸倦容的健一后,山崎晋吾说:“昨晚太闷热了吧?”

    他对健一说话的语气总是庄重又恭敬。

    是啊,我是辩护人的助手嘛。

    “山崎,你也辛苦了。”

    打完招呼,山崎晋吾正要离去,健一又叫住了他。

    “今天估计会拖很久。”

    正要跨上自行车的山崎晋吾放下脚,特意端正了姿势。

    “带上衬衫之类的替换衣物比较好。请你转告各位陪审员。”

    山崎晋吾作出立正姿势,回答一声:“是。”犹豫片刻后,他又说道,“藤野检察官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她说,今天的庭审将非常耗时。”

    “哦。”

    “她还说要多准备一点便当和饮用水。”

    这一点健一没有想到。

    “我会和北尾老师与津崎先生商量,准备好这些东西。其他还有什么吗?”

    “没有了。”

    正要跨上自行车时,山崎晋吾再次转过身来,说道:“藤野同学还说,要全体参与评议表决,不能有一人掉队。”

    健一点了点头。藤野这句话分明是对自己说的。不准掉队,不许当逃兵。

    还有……

    “野田,加油。”说着,山崎晋吾慌张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补充道,“这句话不是藤野检察官说的,是我说的。”

    他每天一早都会来巡视,而到了最后一天的早晨,估计连他也察觉到了什么。

    “嗯。我明白。”

    仓田真理子说山崎晋吾总是一脸严肃。可现在看来,相比严肃,更是正义凛然。

    “别迟到了。学校见。”

    “学校见。”

    关上大门,健一跑到自己的房间,拿起一只鼓鼓囊囊的背包。来到起居室后,正在看晨报的父亲健夫抬起头来。

    “早,这就要走了?”

    “是的。”

    “你昨天好像睡得很晚,不要紧吗?”

    默默点了点头后,健一问道:“爸,你今天也来旁听吗?”

    野田健夫注视着独生子的脸,眨了眨眼睛:“是啊。你妈妈身体好点了,我想带她一起去。今天是大结局了,对吧?”

    健一飞快地点了点头,突然胸口一堵,说不出话来了。

    健夫的眼神很柔和,像在安慰儿子一般:“要不,我们还是不去旁听的好?”

    “不是的。只是……”

    只是……

    “不用担心我,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都不会……”

    我想说什么?想不明白。一句话直接从心底冒了出来。

    “都不会后悔。”

    对,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是吗?”健夫也点了点头,“明白了,你就放心地去吧。”

    好的――这两个字没有说出声来。健一朝门口走去。

    也许是穿鞋时头朝下的缘故,健一觉得脸上发烫,似乎马上要哭出来了。这可不行。他在心中斥责自己,拼命抑制自己的感情。系好鞋带时,他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是辩护人的助手,一定要完成这个使命。

    野田健一校内审判的最后一天即将开始。?

    学校周边看不到一个记者或主持人的身影。这要感谢森内老师和她的母亲。代理校长冈野将森内老师召开记者会这一题材运用到位,成功地与媒体人士达成了交易。记得北尾老师说过,冈野对这些相当拿手,所以才能够出人头地。

    今天旁听席的上座情况比较零散,巳经八点四十分了,都没有坐满一半,是目前为止最萧条的景象,也许是昨天休庭一天带来的负面影响。一天的空白便让大家的注意力和兴趣大打折扣,校内审判也不过如此吧?

    快点坐满吧!

    为了让尽可能多的人看到校内审判,我们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啊。

    在辩护方休息室里,爱睡懒觉的大出俊次还不见踪影,只有神原和彦一个人站在窗前,眺望着校园。

    “早啊。”

    听到健一的招呼声,神原辩护人回过头来。他的脸上没有受酷暑和睡眠不足影响的痕迹,几乎与往常毫无二致。

    “早”

    接着,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健一不禁纳闷:过去的五天时间,我们是怎么一起度过的?

    “今天旁听席的上座率不高。”神原和彦说道。这间教室的窗朝东开着,强烈的阳光使他眯起眼睛。

    “带替换衣物了吗?”健一间。

    “嗯。”

    健一也走到窗户前,眺望着横穿操场朝体育馆走去的旁听人员。有两个大人一起的,有父母带孩子来的,有的像是某位同学的母亲或父亲。

    “那是茂木先生。”神原和彦说。尽管天气持续高温,茂木的着装总是端正整齐,没有丝毫马虎,使他相当引人注目,相隔很远就能一眼辨认出来。

    “哦,今天他一个人来,没和PTA会长一起啊。”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他们肩并肩俯视校园,发现穿过操场的人数逐渐增多。体育馆入口处,前来帮忙的志愿者们似乎也很忙。

    好啊,这就对了。

    “都准备好了吗,辩护人?”健一问道。

    神原和彦转过头来,答道:“准备好了。”

    健一仍在俯视着校园。视线无法移动,似乎只要动一动身体的某一部分,自己的心事就会暴露出来。

    “我也作好准备了。”健一说道。

    神原和彦似乎想作出回应,他动了动嘴唇,作出的口型好像是:对不起。

    正在这时,教室的门猛地打开了。两人回头一看,见大出俊次趿着鞋帮走了进来,显得有些憔悴。“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一开口就凶相毕露,“还有心思看风景?”

    自被告询问之后,大出俊次不再正视神原辩护人的眼睛。他绷着脸,似乎想表示愤怒。他心中明显窝着火:即便是出于辩护需要的战术,也没必要那样说我。可是,他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愤怒,同时心中也不无困惑。

    为何无法表达愤怒?你自己也不知道吧?

    你没有像以前那样发飙,那是因为你并不是在愤怒。你受了伤,而且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受伤,不是吗?

    一定是――希望是这样的。

    “我们走吧。”野田健一对辩护人和被告说,“还有五分钟。”

    藤野凉子也有点睡眠不足。事务官佐佐木吾郎无精打采,萩尾一美看上去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今天的事务安排,藤野检察官向他们透露了多少?

    井上法官进人法庭。全体起立。旁听席的上座率已达七成。

    “各位,早上好。”法官寒暄后,大家陆陆续续坐了下来。井上法官整了整皱巴巴的黑色长袍领子,扬起脸。“各位陪审员……”

    经过一整天的休息,陪审员们已经恢复了元气。

    “最初预定今天由检方发表公审意见,辩护方展开最终辩论,然后结束审理,由你们进行评议。然而……”说到这里,井上法官斜瞥了一眼,银色眼镜框闪出一道寒光,“昨天下午,检方提出了新证人出庭的申请。藤野检察官,请你向各位陪审员说明申请理由。”

    藤野凉子站起身,对陪审团轻轻鞠了一躬:“我们发现了与本案相关的全新情况。”

    “新证人共有三名,是吗?”

    “是的。”

    “可是,在这份申请书上……”井上法官将视线落向手头的文件,“没有写第三位证人的姓名,这是为什么?”

    “因为在目前阶段,还无法判定该证人的身份。”

    “可是,在如此状态下,能传唤该证人出庭吗?”

    “能。”

    “不会白白耗费时间精力吗?”

    “不会的,请放心。”

    “辩护方对此有没有异议?”

    “没有。”神原辩护人坐在健一身旁,回答道。

    被告似乎有点想不通:“怎么回事?又要搞什么鬼了吗?”

    “被告在说什么?”

    辩护人像往常一样为被告的不当言行道歉:“对不起。对新证人出庭的申请,我方也同意。”

    健一紧紧握住记录用的铅笔。大出,你就别做声了。

    “好吧,本法庭认可新证人出庭的申请。”

    “谢谢。”

    凉子话音刚落,佐佐木吾郎便站起身,朝检方背后的侧门走去。他打开侧门,将证人请入法庭。那是个身穿西装的男人。藤野检察官走上前去迎接证人。

    “请证人入证人席。”

    健一抬头看了看那个正在朝证人席走去的人。小个子,瘦得厉害,白发很多,应该是少白头,据说年纪也就四十五六岁。

    那人低着头来到证人席上,随后看向神原和彦。神原也看着他,向他行了个注目礼,证人以点头回礼。

    井上法官开口了:“请教尊姓大名。”

    “我叫龙泽卓。”

    “请您宣誓。”

    龙泽证人宣誓时吐字清晰,是个习惯于面对公众说话的人。

    健一突然想到:二十年后的神原也会变成这样一个小老头吧。

    藤野检察官开始了询问:“龙泽先生,感谢您出席我们的校内审判。”

    龙泽证人对藤野凉子鞠了一躬。

    “请教您的职业。”

    “开设针对小学、初中学生的补习班。我自己在补习班中担任教师。”

    “您的补习班开在什么地方?”

    “现在位于浦和市内。”

    “那么以前呢?”

    “到前年十二月为止,一直都在东京都内,中央区的明石町。”

    “补习班的名称?”

    “当时和现在都叫‘龙泽塾’。”

    “是一般的升学补习班吗?”

    “不仅辅导升学复习,也会开展辅导性教学。”

    “辅导性教学,就是为跟不上学校课程的学生提供帮助吗?”

    “是的。不过不只是在学习上给予帮助,也希望为有心理问题的学生提供一个校外的学习场所。这便是我开办补习班的奋斗目标。”

    一些迟来的旁听人员从体育馆后方的出入口纷纷进场,旁听席上的空位正在逐渐填满。

    “请问证人,您认识柏木卓也吗?”

    龙泽证人在回答前停顿了一下。

    “认识,当补习班还在中央区时,他就是我的学生。”

    “具体是在什么时候?”

    “柏木卓也在小学五年级第二学期时进人了我的补习班。那时,他刚从大宫市转学到这里。”

    “他在补习班里一直待到什么时候?”

    “一直到我关闭补习班为止。”

    “这么说来,您与柏木有过大约两年半的接触时间?”

    “是的,他是个认真学习的学生。”

    “他是为了升学而来,还是您刚才说的那种需要辅导的学生?”

    “就学习能力而言,柏木不需要辅导。他的潜力相当大。”

    “不光学习成绩好,在学习能力方面也没有任何问题吗?”

    “是的。不过,他不太适应学校的教学。可以说,他和学校这种体制格格不入。”

    陪审员蒲田教子和沟口弥生都在点头:他就是个讨厌集体生活,讨厌抹杀个性的体制的小精灵。在这个法庭上得到充分描绘的柏木卓也的形象正是如此。

    井上法官板起了脸。柏木卓也的为人,大家已经了解得够多了。这位证人到底“新”在哪儿?会有哪些新的事实情况呢?

    “他在您的补习班里表现如何?”

    “他很快适应了补习班的氛围。补习班的人数要比校内的班级少得多,我想柏木在这样的环境中也会比较轻松。”

    “他与您相处得好吗?”

    龙泽证人稍作思考:“至少我认为,自己赢得了柏木某种程度的信任。”

    “您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藤野凉子针锋相对地反问道。

    龙泽证人慎重地回应道;“虽然柏木话不多,却会经常和我交谈,说说学校里的事,还有家里的事。”

    “他表达过自己的不满,说过学校的坏话吗?”

    “多少说过一点。”

    “柏木是在放心的状态下向您敞开心扉的吗?”

    “我感觉就是这样。”

    “在补习班里,有没有和柏木比较亲近的朋友?”

    刹那间,龙泽证人看向神原和彦,视线中带着些许顾虑。神原辩护人将双手端正地放在桌面上,垂下眼帘。

    “有。他不是那种能与任何人打成一片的孩子,有点挑人。”

    “听说柏木在学校里没有朋友?”

    “嗯,他自己也这么说过。”

    “在补习班里就不同了?”

    “确实不同。”

    “为什么?”

    “还是由于我们那儿比较宽松的缘故。我不会制定没有必要的规章制度,除去基本的教学安排,我允许学生们依据自己的喜好出入补习班。”

    “是一种和学校完全不同的制度,是吧?”

    “是的。”

    “那么,您在前年十二月关闭补习班,是出于什么原因?”

    证人低头看了一眼,答道:“我与部分学生家长之间发生矛盾,无法消解,便决定关停补习班。”

    “柏木对此是怎么想的?”

    “他觉得非常遗憾。”

    “柏木和他的父母与那些和您有矛盾的家长持不同的见解吗?”

    “他的父母怎么想,我不得而知,说不定也会有不满。我觉得柏木相信我,因为他曾劝我不要关闭补习班。”

    “这么说,您关闭补习班一事,令柏木十分失望,是吗?”

    “我觉得是这样的。”

    “将怀有如此心情的柏木弃之不顾,证人您当时有什么感想?”“我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也在担心他。”

    “那是因为,您将与学校体制格格不入的柏木抛弃了,对吧?”证人看着地面点了点头:“是的,你说的一点也没错。”

    野田健一看了看自己的手和笔记本,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停止了记笔记的动作。

    神原辩护人一动不动,像一具雕像。被告大出俊次显得很无聊,脸上气鼓鼓的,似乎在说:瞎扯什么?没完没了。

    “柏木已在去年年底去世,请问钲人,您当时知晓此事吗?”

    “我通过报纸得知了这一消息。”

    “您参加他的葬礼了吗?”

    “没有,我没有前去打扰。”

    “有没有联系过柏木的父母?”

    “没有。”

    “为什么?”

    对藤野检察官毫无顾虑的提问方式,井上法官略感惊讶。藤野这家伙,真是单刀直入啊。

    “我觉得,对于柏木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我也负有一定的责任。”

    “您认为自己离开柏木的做法是错误的,是吗?”

    “是的。”毫不犹豫地回答之后,证人又摇了摇头,“不,不仅限于此,还牵涉到我关闭补习班时的一些情况。对屈服于责难的我,柏木不仅感到失望,还愤怒不已。他原本就具有――怎么说呢,或许可以说成是针对学校代表的社会体制的不信任和绝望。我非但没有抚慰他,反而以那种方式离开他,激化了他内心的情绪。”

    藤野检察官保持沉默,以此催促证人继续讲下去。

    “我以前曾在一所中学担任教师。”证人放低了音量,“由于我对规章制度过多的学校管理心存疑虑,才出来开办了补习班。我认为,在了解我的经历后,柏木对我产生了某种亲近感。”

    “同样都是讨厌学校的人?”

    “或许应该说,两人都对学校这种体制怀有疑虑。”

    证人终于抬起头,怯生生地对藤野检察官露出微笑。

    “然而,在与家长团体的矛盾面前,我退却了。虽然我走出了学校,却仍逃不过社会这一体制。这对我自然是一个巨大的挫折,而柏木原本对我寄予了很大的期望,结果我却让他失望了。况且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当时他显得非常感情用事。我明明知道他的内心感受,却仍然弃他而去。我觉得,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做法。”

    藤野检察官收敛起笑容,说出的话语毫不留情:“您和部分学生家长间到底有怎样的矛盾,会将您逼入绝境呢?请具体叙述一下。”

    证人犹豫了,尖尖的喉结上下移动了一下。

    “我受到过多方面的指责。”

    “什么样的指责?”

    “说我利用自己的门路帮助补习班的学生升入名校,并收受家长的钱财。”

    “就是‘开后门’,对吧?还有呢?”

    证人挤出一丝苦笑:“说我和某学生家长保持不正当关系,当然,那位家长是女性。”

    旁听席上响起一片叽叽喳喳的嘈杂声。

    “若这些都是事实,那确实是极不光彩的丑闻。”

    “是的。不过,这些都是无中生有的诽镑。”

    “也就是说,您被人冤枉了,是吗?”

    “是的。”

    “可您在这些无中生有的诽谤面前退却了,不是吗?”

    “是啊。我败下阵来。我逃跑了。这种挫折感至今仍未消失。”龙泽证人弓起后背,坦白道,“我当时感到筋疲力竭,怎么解释也没用,最后只好举手投降。”

    “尽管那些指责都是无中生有的,可结果还是等同于默认,是吗?”

    “可以这么说吧。”

    “看到自己亲近的您就这样屈服了,柏木失望至极,对吧?”

    “我想应该是这样的。”

    他体面全无地做了逃兵。

    “失去能够理解自己的证人后,柏木愈发厌恶将证人逼上绝境的社会体制,对学校的不满和不信任也越发深重。这所学校的日常生活不仅无法消解他的愤怒,甚至还会加重他的不满和不信任,于是造成了他的英年早逝。请问证人,您是不是这么想的?”

    “是的。”

    “也就是说,您认为柏木是自杀的,对吗?”

    “是的。在得知他的死讯时,我就是这么认为的,除此之外难以想象。”龙泽证人说道,“所以我觉得,我对他的死负有责任。正因如此,我没有联系他的父母,因为我当时很心虚。”

    “但是……您知道之后的一系列骚动吧?您看过《新闻探秘》节目吗?”

    “看过,一系列报道我都看了。”

    “那么,您应该知道柏木并非死于自杀的说法吧?”

    “知道。”

    “对此,您又作何感想?”

    “什么也不好说。”

    “您现在又是怎么想的?”

    证人没有回答。

    “您希望了解真相吗?”

    “是的。”龙泽证人看了看井上法官,又将视线转向辩护方席位。铅笔从健一的指间滑落。

    神原和彦依然低着头,一动不动。

    藤野检察官动了动脚,调整重心,端正姿势。

    “尽管柏木对您的离去感到失望,可他还有朋友,不是吗?他在学校没有朋友,可在补习班里有。”

    龙泽证人用力点了点头。

    “那么,您有没有想过,那位朋友会成为他精神上的依靠?”

    龙泽证人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呼吸似乎有些不畅。他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子却十分坚挺。

    “在我眼里,他的这位朋友只是一个学生,也需要某种依靠,某种与柏木的需求完全不同的依靠。他本人或许不以为然,可他身边的大人会这样想。”

    “他身上又有什么特殊之处呢?”

    龙泽证人咬住嘴唇,没有马上回答。旁听席上手帕和扇子四下翻飞,此刻几乎座无虚席。

    “他的双亲以令人遗憾的方式去世了。”

    “他是孤儿吗?”

    “是的。所幸的是,他和养父母相处得十分融洽,不了解内情的人根本看不出那孩子有过那么一段过去。他性格开朗,学习成绩也很好,是个好孩子。”龙泽证人轻声说道。

    野田健一闭上眼睛,又很快睁开了。眼前的景色没有任何变化。

    “这么说,柏木有一位好朋友。”藤野检察官说道。

    健一觉得她的声音有些发颤,说到“好朋友”时,嗓音都变调了。这不会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吧?

    “在您弃他而去之后,这位好朋友依然在他身边,不是吗?”

    “是的。我想他们一定会继续交往下去。因为他们当时相当投缘。只是……”

    藤野检察官干咳了一下。她也发觉自己的嗓音不太对劲了吧。“只是?”

    “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担忧。”

    “在柏木与那位好朋友之间,有什么会让您感到担心吗?”

    “也可能是我多虑了。”龙泽证人又低下了头,似乎不这样做,他就无法继续说下去,“柏木时常会过于深入地思考一些抽象的事物。这也是他这类男孩常有的现象。”

    藤野检察官点了点头:“柏木的父亲也在本法庭上作出过类似的证言。”

    “是吗……我也经常和他讨论这些抽象的话题。人为什么要在这个荒唐无稽的世上生活?人生的意义到底在哪里?怎样才能找到生活的价值?诸如此类。”

    神原和彦拣起健一掉下的铅笔,用手指把玩着。

    “喜欢思考这些问题的柏木,似乎对那位以不幸的方式失去双亲的朋友非常感兴趣。对柏木这种感兴趣的方式,我有些放心不下。”稍事踌躇后,龙泽证人果断地说,“虽说沉湎于深思不是什么坏事,可他时常会过于热衷,甚至出现完全不考虑对方感受的言行。”

    “您觉得柏木并不顾及那位不幸成为孤儿的学生的心情或处境,是吗?”

    “是的。嗯,就是这么回事。”

    “就交友方面而言,这样的动机确实过于理性。可问题是,柏木又怎么会知道那位朋友的过去?是那位朋友自己告诉他的?”

    “出于性格,他不会主动将那种事情告诉别人。”

    龙泽证人又摸了摸脖子,做了个松开领带的动作――尽管他并没有打领带。额头上冒出一层薄薄的汗水,微微发亮。

    “那是我的过失。”

    他的舌头有些不听使唤。

    “由于他是那样的学生,我平时格外注意他一一包括健康方面,与他家长的联系也比其他学生多得多。他的养母会来补习班和我面谈。有一次他养母来时,正巧柏木也来了。他听到了我们交谈的内容。刚才我说过,我允许学生们随意出入,而柏木特别喜欢在别的学生不来时,到补习班来找我聊天。不好意思……”

    龙泽证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至少柏木对我说,他就是这样知晓的。”

    “那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三年前的六月份,关闭补习班的一年半之前。”

    “后来,柏木就对那位学生特别感兴趣了?”

    “是的。不过,在此之前,他们就是十分谈得来的好朋友。柏木知道对方的过去后,两人的朋友关系好像有过变化。可他们依然是好友,这一点没有改变。我必须强调这一点。”

    龙泽证人叹了口气,手帕依旧拿在手里。

    “关闭补习班时,我对所有学生都诚恳地道了歉,当然也包括那位学生。他的情况比较特殊,我很担心他,他却担心起我来。而他顾虑更多的是柏木。他说,对我被那些无聊的事搞得焦头烂额的状况,柏木感到非常气愤,恐怕以后会越发地钻牛角尖。”

    说到这里,龙泽证人的话音痛苦得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似的。

    “他还说,柏木或许会变得更加孤僻,更加脆弱。所以我觉得,在我离开之后,他仍会留在柏木身边。”

    神原和彦将指间的铅笔递到野田健一眼前。健一接过铅笔,不由得看了看神原辩护人的脸。

    神原避开了健一的视线。

    “就是说,柏木当时有这样一位朋友。”藤野凉子故意用平淡的语调说道,“请问证人,此后您与这位学生见过面吗?”

    “只是互寄贺年卡,没有见过面。可今天,在这个场合……”龙泽证人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今天,在这个场合?”

    面对藤野凉子的反问,龙泽证人握着手帕,点了点头,回头看了看辩护方席位。

    “那位学生,今天在这个场合担任辩护人。神原,好久不见。”

    这下不止旁听席,连陪审团也喧闹起来。大家都知道神原和柏木卓也是上过同一家补习班的朋友,所以他才会在这儿。可大家并不知道他有父母双亡的背景,连藤野凉子也被蒙在鼓里,直到昨天为止,只有野田健一和大出俊次知晓此事。

    大出俊次终于忍不住抱怨起来:“怎么到现在还说这些!”

    神原和彦坐着,低头鞠了一躬,算是对龙泽证人的回应。

    “主询问到此为止,下面请辩护方作交叉询问。”

    藤野凉子坐回自己的座位。萩尾一美推开佐佐木吾郎,将脸凑向藤野凉子。佐佐木吾郎顺从地让开了。

    神原辩护人站了起来:“龙泽老师,好久不见。对不起,让您受惊了。”说着,他又深深鞠了一躬。

    龙泽证人呆呆地站着:“该道歉的应该是我,我应该早点和你联系的。”

    “您了解校内审判吗?”

    “我不知道你们搞得这么像模像样。”

    “昨天,是检方和您联系的吧?”

    “有人受藤野检察官的委托前来找我,我从他那里知道了校内审判的事。”

    是那位狂热的,不,热心的私家侦探找到龙泽老师,还特意前去与他见面。

    “当时我想:事到如今,我还能有什么作为呢?”

    龙泽证人有点激动,心里似乎有一直压抑着的东西要迸发出来。无论在怎样的场合,他想做一件比道歉、接受讯问更重要的事情。

    “可是,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您能够前来出庭作证,真是太感谢了。”再次鞠躬之后,神原辩护人转向井上法官。

    龙泽证人却不太甘心地叫住了他:“这样就可以了?我只是随意地说了自己的想法,这样的证言真的可行吗?”

    听到龙泽证人的哀鸣,陪审员们也有些激动了。健一简直不忍多看。可即使闭上眼睛或转移视线,这里也始终是我们的法庭。

    “是的,因为这是法庭审议。”神原和彦说,“即使与真正的法庭规则不尽相同,但对我们来说,这就是神圣的法庭。所以……”神原辩护人脸上尴尬的笑容消失了,“让您对自己不愿提及的过去作出证言,对不起。”

    龙泽证人缓缓摇头。

    “这没什么,我无所谓,因为……”龙泽证人垂下双肩,“出了这样的事,都是我的责任。”

    神原辩护人立刻反驳:“老师,您这样想,是不对的。”

    “可是……”

    “法官,我的交叉询问到此结束。”

    井上康夫固执地保持着镇静:“请证人退席,多谢了。”

    证人没有动身。他无法动弹。

    “井上法官,我还有话要说。”

    “对不起,这是不允许的。对您的询问已经结束。如果您想旁听,请便。”

    这就是法庭。健一松了口气:幸亏井上是个死板的人。

    龙泽证人离开了证人席,在旁听者众目睽睽之下朝后方走去。旁听席已经座无虚席,一个篮球社志愿者挟着一把折叠椅跑了过来。

    健一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柏木卓也仰慕的补习班教师,看着他如同被重负压垮般坐了下来,看着他难以自持地用双手抱住脑袋。

    河野侦探从旁听席一侧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龙泽老师身边。

    藤野凉子也看着龙泽老师。河野侦探对他说了一句话,他终于抬起头睁大眼睛,仿佛丢开了一切烦恼。

    “现在,传唤下一位证人。”?

    这位证人正是小林电器店的那位太叔。

    也许他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到学校。也难怪,连健一他们也从未考虑过要将街头电器店的老板叫上法庭。

    小林大叔穿着开领衬衫,下身一条笔挺的灰色长裤。与健一到店里拜访时相比,他看上去更加衰老了。因为这里并非街头,而是学校,对比之下会更显老吧。

    “感谢您的大力协助。”很难得地,井上法官率先说道,“首先请教您尊姓大名。”

    小林大叔略显紧张,悄悄看了一眼藤野凉子。凉子对他点点头,用表情催促他开口说话。

    “真的不要紧吗,在这里说那个?”

    “是的,有劳您了。”凉子鼓励着小林大叔,又向井上法官表达歉意,“对不起,小林大叔是在为我们担心。”

    “当然要担心,怎么会不担心?连你们的父母……”

    “证人,请教尊姓大名。”

    “我一直在本地开店,这个学校的事,我比你们还清楚。”

    “证人,请教尊姓大名。”井上法官板着脸,又重复了一遍。

    “我叫小林修造啊。”报上名后,他转过脸,看着井上法官,脸上的表情就像在看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

    “请您宣誓。”

    “我懂的,前天我已经来见识过了。”

    旁听席上响起了一片笑声。小林大叔立刻满脸怒容地转过头去。

    “谁在笑?太不认真了,不许笑!”

    怒气冲冲的证人十分严肃地宣了誓。旁听席上的笑声也平息了。

    “您请坐。”

    “站着就行。”小林大叔站成了标准的立正姿势。

    陪审员们全都目瞪口呆,竹田和小山田这对高矮组合嘴巴张开一半,好久都没合上。这个大叔算怎么回事啊?

    “小林大叔是经营电器店的,对吧?”藤野检察官开始询问。

    “是啊。就是大马路边上那家店,是本地最老的店。我女儿也是这个学校的毕业生。”

    紧接着,小林大叔打开了话匣子:这个学校的岩崎总务是我的老朋友;在楠山老师还是学生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不光是楠山老师,本地的事情,我比谁都清楚。比如现在当上区议会议员的某人,以前是那个样子的。该校两代以前的校长是这样一个人……诸如此类,不等别人提问就自说自话了一大堆。

    健一心想:他确实是个说起来没完没了的小老头。

    于是,大家第一次看到藤野检察官在控制证人上作出艰苦努力。旁听席上时不时发出一两声肆无忌惮的笑声,陪审团中倒是没人发笑,只是气氛越来越凝重,因为他们都想起了“小林电器店”这个耳熟的名称。只有胜木惠子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藤野为何会找这个怪老头来?等到问及小林电器店门前的电话亭,她才终于明白过来,立刻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您的电器店门前有一间公用电话亭,是吗?”凉子问道。

    “是啊。看店的时候能清楚地看到电话亭,所以我很上心。”

    这个话题又引出一番长篇大论:从两三年前开始,小孩晚上出来玩的情况越来越多。看到一些小孩半夜三更挤在电话亭里不停打电话聊天,或者打电话叫朋友出来玩,我就放心不下。即使被人骂“多管闲事”,我也要上前去提醒他们。

    健一抬不起头来,也不知神原辩护人脸上是怎样一副表情。他能看到的只有大出俊次懒散地摊在桌底的那双大脚。估计大出觉得很无聊,他的脚一直在不停晃动。

    “好吧,小林大叔,下面请您回想一下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七点半左右的事。”

    一直等着凉子这句话的佐佐木吾郎立刻站起身,拖来一块黑板,并在黑板上贴上牛皮纸。萩尾一美愣愣地坐着,没有上前去帮忙。

    又是那张通话一览表。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总共有五通打给柏木卓也的电话,每两通之间间隔两个半小时。表上用记号笔写着五通电话的呼叫地。

    ⑤小林电器店前

    时间是傍晚七点三十六分。不用看笔记,健一记得一清二楚。

    “去年圣诞夜傍晚七点半左右,您有没有看到有人在您店前的电话亭里打电话?”

    “嗯,看到的。”

    山野纪央深吸一口气,握紧身旁仓田真理子的手。

    “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跟你们差不多大的男孩。”

    本来轻松笑着旁听的人们,这时已经很安静了。

    “您记得非常清楚,对吧?”

    “他的模样有点怪,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到底哪里怪了呢?您还记得吗?”

    “有点胆怯,有点疲倦,好像很冷,还有点走投无路、不知所措的感觉。”

    “他打电话时就显得不知所措了吗?”

    “是的。”

    接着,小林大叔又打开了话匣子我叫住那个少年。少年的举止礼貌大方,和那些半夜三更来打电话的不良少年完全不同。我对他说“快点回家去”,他便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这就回去”。

    “那孩子,就这么走了。看到他的背影,我非常后悔。”小林大叔说,“我想起了战争年代的一个情景。”

    小林修造用沙哑的嗓音动情地说:空袭前一天,我跟母亲和小妹妹分别。我看着母亲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祥之兆。这是个遥远的悲剧,却已经牢牢印刻在心上,回忆起来,清晰得仿佛发生在昨天。

    健一心想:美好的事物总是无法在记忆中留下痕迹,清清楚楚刻在心头的总是一些悲剧。对圣诞夜发生的事,这位大叔为何记得如此清楚?

    “我当时心想,那孩子是谁家的?”

    小林大叔的证言还在继续,所有来场者都听得人了神。

    “所以,第二天当我听到本校一名学生从屋顶跳楼自杀时,就不由得‘啊’了一声。”

    那个自杀的学生,会不会就是昨天在电话亭里打电话的孩子?

    “我心想,果然是这样。那孩子当时一副非常想不开,似乎马上要去寻死的模样。我为什么没去拦住他?我当时要是把他叫到店里,问出他家住址,给他父母打个电话就好了。”

    由于越说越激动,小林证人的脸涨得通红。健一依然低头,看着大出俊次那双脏兮兮的鞋子。

    藤野凉子冷静异常:“这件事,您向什么人说起过吗?”

    “和家里人说过。哦,对了,还跟岩崎说起过。”

    “就是当时本校的总务,对吗?”

    “是的。岩崎听后还安慰我,说不一定跟我想的一样。”

    藤野检察官点点头:“后来,您是否去确认过呢?““确认?”

    “就是说,您是否去看过那名自杀学生的身份,譬如向岩崎总务要来照片看一眼,确认自杀的学生就是那个电话亭里的少年?”

    “没有。当时,我没那么做。可是,”小林大叔慌忙咽了一口唾沫,“这个月里,你们不是带着照片来找过我吗?”

    “是的,我们是去拜访过您。”

    “你们带了好多张照片来,要我辨认里面有没有我见过的那个男孩,来检验我是否真的记得清楚,不是吗?”

    “是的。如有失礼之处,我在此当面道歉。”

    “没事没事。”证人猛地摇了摇头,“我可没有不高兴。”

    “那么,那些照片中,有您见过的那个少年吗?”

    “没有。当时我这么一说,你们好像还挺失望的。”

    小林大叔干咳一声,也许是嗓子有些发痒。

    “那些照片中,并没有那个在电话亭里打电话的少年,对吗?”

    “没有。”大声回答后,小林修造不做声了。

    健一毅然朝证人席看去。这时,小林电器店的老板正好瞪大眼睛,朝辩护人席位看来。

    藤野检察官继续提问:“那么,现在您是否依然不知道那个少年是什么人?”

    小林电器店的老板眼睛睁得很大,也不眨一下。他的眼神中包含着愤怒和不安:“现在我知道了。前天,我在这儿看到他了。”

    法庭沸腾了,简直像地震一般,连地板都在震动。

    “是在这儿看到的?在这个法庭上?”藤野检察官问道。

    “嗯。”

    “那个少年现在也在场内吗?”

    “在呀,嗯。”

    健一停止了呼吸。

    “请您指出来,好吗?”藤野凉子嗓音十分平稳,既不颤抖,也不变调。

    “这样做,好吗?”

    “小林大叔,请您指出来。”

    藤野真坚强。健一叹了一口气。我也必须坚强起来。我可是辩护人的助手。我要完成我的使命。

    “就是他。”小林修造指向这边,指向健一身边的神原和彦。

    “没认错吗?”

    “没错。”

    这位一直照看着当地的孩子,说话啰唆,总被人指责多管闲事的滑稽大叔紧皱眉头,手指颤抖。最后,他的手臂终于无力地落下了。

    “谢谢!我的主询问到此为止。”

    话说到一半,藤野凉子的声音就听不见了。旁听席上由震惊引发的噪音直冲天花板。

    “请保持安静!肃静!”井上法官不住地敲打着木槌。

    在木槌声中,神原辩护人缓缓起身。

    “我不需要交叉询问。”对井上法官作出报告后,神原和彦转向小林证人,恭敬地鞠了一躬,“多谢您那时的亲切关照。”

    此刻,健一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法官。”

    藤野凉子清脆的嗓音将健一拉回现实。在如此嘈杂、激动的法庭中,健一的耳朵根本听不到凉子的声音。他是用眼睛看到的。这个声音仿佛一支醒目的红色箭头,在无数令人目眩的迷途中,为他指出一个唯一正确的方向。

    “我想传唤今天重新申请过的第三位证人,可以吗?”

    井上法官手握木槌,愣住了。

    “他是东都大学附属中学三年级学生神原和彦。可以吗?”

    嘴唇抿成一字形的井上法官用力敲了一下木槌:“肃静!”

    在这声目前为止最具压迫力的呵斥之下,法庭出现了冷场。这对于在学校生活中从未被冷落过的井上康夫而言,实在有损名誉。他徐徐放下木槌,用手理了理黑色长袍的领子,说道:“检察官和辩护人,过来一下。”跳下法官席,他又补充一句,“辩护人助手也一起来。”

    一行四人走出辩护方一侧的边门,将法庭内的喧嚣留在背后。跟在最后的健一关门时偷偷瞄了一眼会场,他看到法警山崎晋吾已经站到了一脸不安分的被告身边。山崎这家伙就是可靠。

    来到体育馆旁的阴影中,井上法官气势汹汹地转过身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藤野凉子一脸若无其事。神原和彦倒是很严肃。其实,这两副表情本质上没什么差别。不好,我怎么还有闲工夫来研究这些?健一心中暗忖着。

    “我问你们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在打什么主意?”

    济济一堂的法庭内闷热异常,冷风机的作用只是心理安慰罢了。可即使如此,井上法官变成这副汗流不止的模样,也还是头一回。

    “没什么打算。”检察官随口答道,“只是追求真相而已。”井上法官被噎住了。这幅景象,健一也是第一次看到。

    “这样子真的好吗?”井上法官问神原和彦,像要和对方吵架似的,又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为了不让自己露怯,他故意粗声粗气地说话:“你觉得这样也无所谓?”

    “是的……”神原和彦点点头。

    “我说,你们到底在搞什么?”井上法官气冲冲的,似乎要把刚才丢掉的面子通过愤怒找回,“你们要把我的法庭搞成什么样子?”

    体育馆外面也很热,只比里面多出一点风。

    “法官。”

    听到神原和彦的声音,健一抬起头看着他。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低着头。

    “拜托了。”

    井上法官气呼呼地将手指插进黑色长袍的领圈,来回拉动松开领子。离这么近才看得见,他的脖子上长出了一圈痱子。

    “你要是当了证人,那交叉询问怎么办?”

    “我来做。”健一答道,抢在检察官和辩护人的前头。

    话出口后,健一发觉自己的膝盖在打颤。

    井上法官满脸通红:“野田,你也跟他们是一伙的,是吧?就我一个蒙在鼓里,是吧?”

    “对不起。”在健一的这声道歉之上,还覆盖着神原的声音。

    “可不许戏弄法庭啊。”扔下这句话,井上法官故意推开并排站着的三人,径自朝体育馆边门走去。黑色长袍被风吹得鼓了起来。

    “我们也进去吧。”藤野检察官说道。?

    “证人,请宣誓。”

    所有人都注视着站在证人席上的神原和彦,法庭寂静无声。健一感觉到,他们都在静静地等候。

    “我宣誓,我在法庭上所说的都是事实。”

    大出俊次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正在举手宣誓的自己的辩护人。整个法庭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没有理解形势的最新发展。

    “这是怎么回事?”同样的问题,他已经问到第四遍了。

    “你就安安静静地听着吧。”健一也跟着告诫了四遍。大出俊次剧烈地晃着腿,不太平稳的桌子随之“嘎达嘎达”直响。

    九名陪审员表现出九种不同的姿态。其中最镇静的要数出于个人目的来参与校内审判的原田仁志,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仓田真理子和健一料想的一样慌慌张张;由于无法安慰仓田真理子,向坂行夫也开始手足无措起来;蒲田教子抿紧嘴唇,好像很生气;沟口弥生没有像往常一样拽着蒲田教子的手,而是将两手放在膝盖上,紧握着拳头。

    山野纪央注视着神原证人的眼睛里透出惊讶和不安,还有一点安慰的成分。对此,健一并不意外。小山田修惊异的眼神中混杂着同等程度的放心。对此,健一同样不意外。

    果然是这么回事。

    这副表情意味着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小山田修这个将棋社主将并非徒有虚名。估计他早就隐约察觉到,在校内审判追求真相的过程中总是敏锐过人,并坚定不移地专注于辩护的神原和彦并非局外人。小山田圆滚滚的身体里隐藏着非凡的洞察力,能够得出结论:如果不是这样,反倒显得不自然了。

    听小林修造的证言时,竹田陪审长的眼珠子差点惊得掉出来,可这会儿,他反倒镇定自若了。抚慰他,使他平静下来的,不用说,肯定是高矮组合的另一方小山田修。

    再看看胜木惠子,只有她一个人在生气。她受到了伤害,那双恶狠狠地瞪着神原证人的眸子里泛出亮光。与大出俊次不同,她理解这种变化,所以她相当气恼。

    这算是怎么回事啊?

    胜木同学,只要安静地往下听,你马上会明白的。要生气,到那时再生气也不迟。

    “对神原证人的主询问,现在开始。”藤野检察官开口了,语气中除了毅然决然的坚强意志,不带任何其他的感情色彩,“首先,请允许我确认一下。小林修造大叔作证时提到,他在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傍晚七点半左右,看到证人在小林电器店门前的电话亭里打电话。请问证人,你是否认同这种说法?”

    神原和彦抑制住自己的感情,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平淡。

    “我认同。事实正是如此。”

    “请问证人,你那时在做什么?”

    “我在打电话。”

    “给谁打电话?”

    “给柏木卓也。”

    法庭里的空气似乎在微微颤动。

    “请看这张表。”藤野检察官指向黑板,“证人在小林电器店前的电话亭打给柏木卓也电话编号为⑤,就是下午七点二十六分接通的电话,是吗?”

    “是的。”神原和彦立刻回答道,随即紧闭嘴唇片刻,又开口道,“不过,我给柏木打过的电话可不只是编号为⑤的那一通。其他几通电话也都是我打的。”

    面对着突然喧闹起来的旁听席,井上法官立刻拿起木槌。不过在他敲响木槌之前,旁听席很快又安静了下来,因为大家都很想听神原和彦接下来的证言。

    “你是说,从①到⑤的每一通电话都是你打的?都是打给柏木卓也的吗?”

    “是的。”

    藤野检察官微微眯起眼睛:“你为什么要给他打这么多电话?”

    “这是我和柏木卓也约好的。”

    “约好的?”

    “嗯,可以说……是一种游戏。”

    昨天向健一和凉子说起去年圣诞夜发生的事时,神原用的也是这种表达方式,不过用词稍有不同――类似于一种游戏。

    对于柏木来说,这是类似于游戏的活动。

    “这些电话都是用公用电话打的。我要去这些公用电话所在的地方,每到一处就给他打一通电话。”

    “这种行为本身就是游戏?”

    “是的。”

    “打电话的时间也是约好的?”

    “是的。”

    “所以柏木卓也可以守在电话机旁,抢在他父母之前接听。也就是说,他可以瞒着父母接听电话,是这样吗?”

    “是的。”

    藤野检察官望着黑板,继续问道:“每次通话时间都很短,应该无法深入交谈吧?”

    “是的。到了约好的地点给柏木打个电话,这就够了,没必要在通话时多说些什么。”

    “这也是游戏规则之一?”

    “是的。”

    “证人是真的去了这五个地方,然后再从那里打电话给柏木?”

    “是的。我觉得亲自跑到那五个地方――五个‘目标’去确认一下比较好。”

    “目标?”藤野检察官一本正经地确认道,“这有点像是定向越野比赛。”

    “或许有点像。”

    藤野检察官点点头后,改变了提问的方向:“证人和柏木是朋友吗?”

    “是的。是在龙泽补习班认识的。”

    “关系亲密吗?”

    停顿片刻,神原证人答道:“是的。”

    “这场古怪的游戏,在关系密切的两人之闾,是否有着某种特殊的含义?”

    “是的。这场游戏在我和柏木之间有着特殊的含义。”

    “你们双方都理解这五个目标的含义,是吗?”

    “是的。我们理解它们的含义。”

    “这么说来,在柏木已经过世的今天,懂得这些含义的人只有证人你一个,是吗?”

    “是的。”

    藤野检察官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么,有劳你对各位陪审员解释一下。”

    神原和彦眨了几下眼睛,将目光投向陪审团。陪审员席位上的九双眼睛都注视着他。

    “电话①,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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