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轰隆隆的引擎声响彻浓密绿意。
在从树叶隙缝穿透而下的阳光中奔驰的,是黑色巨体。
匡塔·克鲁格4WD,以市面贩售车来说,那是规格勉强合格的怪物车种。
没有铺柏油的小径,路面只够一般自用车勉强会车,而黑色四轮驱动车占据了大半宽度,扬起沙尘往前疾驶。
天气晴朗到让人觉得前几天的寒冷不像是真的。
若仔细看笼罩道路两侧的树枝,上面已经有迫不及待冒出的嫩芽。
然而握着方向盘的男人只是盯着路面看,没有余力欣赏这不合时节的祥和景象。
他是个壮汉。
这辆大型四轮驱动车的车顶往上加高,底盘则往下降,刻意扩大了车内空间,但他的壮硕身躯仍旧只能勉强挤在座位上。
男人穿着黑色西装与大衣,他的胸部厚实,肩膀也很宽。
每次一动二头肌就隆起的上臂,几乎可以环住成人女性的腰部,当然,那并不是指刻意瘦身过的小变腰。
他的脸粗犷得有如随便雕刻的岩石,唯独眼睛可爱到有些格格不入。
如今他的眼睛正认真地直视前方。
他紧咬像大拇指那么大的牙齿,并紧瘪着嘴唇。而大如棒球手套的手,紧握着像摩托车车轮那么大的方向盘。
「听说是在国道耶,往这边走没错吗?」
「其实这里就是国道喔。」
轻轻这么说的,是坐在副驾驶座的人物。
是名个子娇小的少女。
黑色连身洋装外罩着黑色斗篷,而她的长发与眼睛也是黑色。另一方面,衣领与袖口,以及她本身的肌肤,则都雪白得仿佛能够透视一般。
那模样简直像是有生命的黑白照片。
「这条路?这么窄的路?」
「嗯。」
坐在副驾验座如此回答的少女,又「沙沙」地摊开地图。
「没错喔,就顺着这条路走。」
虽然她的声音有如呢喃细语,却不输给引擎轰隆隆的声响,神奇且清楚地传进听者耳里。
「伤脑筋。」
这里是将都托尔巴斯西北部索尔帖山的山脚下。
位于横亘托尔巴斯,仿佛将其北边环起来的索尔帖山前方。范围从山峰到山脚下的拿瓜塔市,市界仿佛罩着鲁谢赛理斯市北边与西边似地衔接着。
四轮驱动车的目的地,正好位在市界前方……也就是鲁谢市北面与西面交界相交角。
大约在衔接索尔帖山的丘陵地中间。
壮汉驾驶的匡塔·克鲁格4WD,穿过鲁谢赛理斯郊外的住宅区来到这里。不久前看到的景象还都是空地与农耕地,偶尔出现低矮的建筑物,以及像小型森林的树丛。
但是现在,那些景象都退到遥远的后方,眼前的小径两旁净是茂密的树林。
根据坐在副驾驶座的少女的说法,接下来从穿过拿瓜塔市西侧到索尔帖山为止,一直都是这种景象。
「天气好好哦……」
壮汉不经意地小声说道。
从树木缝隙透出来的温暖日照,形成数道光线投射在扬起的沙尘上。
是光柱。
不过,真正的光柱本来是透过云层才看得到的东西。
「真想就这么直接去健行呢。」
「要带便当吗?」
「喔~这主意不错呢。」
「那么,马纳伽想吃什么呢?」
「啊?」
被称为「马纳伽」的壮汉把脖子往前探,再次凝视前方。
「我是说便当啦。」
「啊啊,说得也是呢……」
他想了想之后——
「汉堡。」
「讨厌啦,真是的。」
「咦?你不是喜欢吃汉堡?」
「重点又不是我,我是在问马纳伽你想吃什么哟。」
「这样啊,对不起。」
然后——
「既然这样……嗯~」
他想到了。
「潜艇堡,我想吃潜艇堡。」
「啊,那不错呢。」
「可以放一大堆的起司啦,火腿等等。」
「马纳伽的是一整条完整的面包。」
「而且是超大型的面包呢。」
「对,是超大型的。」
「看来我们直接去健行好了~」
「就直接去吧~」
「如果沿这条路一直走,是不是越岭隧道啊?」
「是美嘉纳湖吗?」
「是美嘉纳湖。」
「不错耶~」
「的确不错呢~」
壮汉仍然紧盯着前方,不过还是往副驾驶座的方向瞄了一眼。
黑发少女脸上挂着微笑。
巨型四轮驱动车不知何时降低了车速。
但是两人并没有前往越岭隧道,当然也没有去美嘉纳湖畔。
取而代之等待着两人的,是一件刑案。
精灵是人类的「好邻居」。
那是一般的认知。
但如果是跟精灵有深交的人,就会深切了解那不过是阐述单方面事实的说法。
其实精灵跟人类并没有多大差别。
最起码,他们的想法可说是一样的。
精灵也有欲望,而且他们感到不满足的情况,也和人类没什么差别。
所以,其中也有为了满足自己欲望而破坏规则的精灵。
就跟人类一样。
因为这样而衍生的犯罪,被特称为「精灵犯罪」。嫌犯是精灵……或者跟精灵相关的犯罪行为的总称。
遇上这种案件,让人类警官进行搜查会伴随极大的风险,尤其是和嫌犯接触时。事实上,人类根本不可能压制精灵的反抗行为。、
因此精历一〇〇二年,帝都警察决定成立专门侦办精灵犯罪的特殊搜查课。
也就是精灵课。
「啊啊,是那个吗?」
「啊,嗯。是那个。」
行驶在两旁覆盖绿意的小径时,前方慢慢看得见疑似建筑物的物体。在茂密的树叶后方,隐约露出像平坦屋顶的形体。
而在上头排成一列随风飘扬的,是十几件白色床单。
「真是适合洗衣服的好天气呢~」
那是给人平坦的印象,且毫无多余装饰的朴素建筑。
两层楼的钢筋水泥楼房,孤零零地盖在通往山顶的道路途中,与国道的交界处因为有低矮的灌木丛,所以既无围墙也未设置大门。
一进入建地,路面马上变成泥土与满地的碎石子。
坐西向东的建筑物正面,因为从树叶缝隙透下来的阳光而闪闪发亮。那是由于二楼整体与一楼的一半是整面的落地玻璃,再加上阳光的反射所致。
中央是向左右大开的玻璃门,往里面走好像是玄关大厅,而与之并排在左侧的则是状似活动休闲中心的大房间。
「好像里民活动中心喔。」
的确如马纳伽所说的。
玄关右边是混凝土造的白墙,每扇窗户都是花纹毛玻璃,映照出看起来像被书挡夹在中间的整批文件或什么的剪影,那里应该是办公室吧。
「嘿咻!」
4WD车头在不碰到墙边堆积的旧轮胎的情况下回转,厚重的轮胎发出啪哩啪哩的声音,弹起地面的碎石子。
建地面积看起来相当宽阔,但建筑物本身没那么大,后面紧贴着一片树林,旁边则有看起来像是菜圜的农地。
广场角落停了一辆厢型车及两辆小客车,还有一辆小巴士。每一辆皆保养得很彻底,但都是旧车款,在中古车行应该属于低价抛售的那种。
「怎么?大家都回去了吗?」
警方的车辆只剩下一辆灰色小客车,是便衣警车。除此之外不仅没看到鉴识小组的车子,也没有拉起用来保护现场的黄色胶带封锁线。
匡塔·克鲁格4WD的巨大车体停在便衣警车旁,当引擎关掉的时候,车体忽然「嘎啷」地剧烈震动。
「两位辛苦了!」
一名穿西装的男子跑过来,他顶着乱翘的头发,而看起来像小狗的长相给人感觉有点娃娃脸。
是瓦兹基·弗雷吉麦特。
同样隶属于鲁谢赛理斯市警,是便衣警官。
而且是杀人课的。
打开四轮驱动车车门,玛提亚首先感受到的是山上的味道。
树叶与杂草,以及泥土的味道。
瓦兹基刑警随即绕到轻盈下车的少女正前方。
「您辛苦了,警部。」
对于瓦兹基的敬礼,马奇雅·玛提亚也用敬礼的方式回礼。
「怎么搞的,只有你一个人?」
马纳伽低沉的声音插进来。
「其他人都回去了吗?」
原本低头看玛提亚的瓦兹基刑警听见这声音之后,这次换成抬头往上看。
匡塔·克鲁格的车身高度将近两公尺,然而马纳伽的巨体却越过车顶,探出身子来往下看。如岩石般刚毅的脸上,十分不搭调地点缀着一对可爱的眼睛。
「辛苦了,马纳伽警部补!」
「哪里,你也辛苦了。」
绕过黑色车身走过来的马纳伽,手里提着银色大琴箱。那是可以把玛提亚整个人装进去的尺寸,但在他手里,看起来也大概只是旅行箱的比例。
「鉴识人员都回去了……应该说,轰先生让他们撤回去的。」
他苦笑着。
「啊啊,原来如此,其他人员也是吗?」
「是的,笔录大致上都做好了,也没有名义让他们留在这里待命……」
既然无法断定他杀的可能性,就无须封锁现场或派警官留守。就算真有那个必要,若未列出正当理由,员警本身也不能擅自做主。
因为警察也是政府机关。
但是——
「名义……死者是离奇死亡吧?」
至少就马纳伽听到的是那样。
「遗体呢?」
「啊,已经完成送往本部的安排。」
「是吗?现在可以看现场了吗?」
「啊,可以,不过…….」
对方讲话有点吞吞吐吐的。
「怎么了?」
「其实是这样的……该怎么说呢,跟遗体与案发现场比起来,证词反而比较有问题呢。」瓦兹基越过肩膀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建筑物,然后说:
「有人事前预言。」
「你说什么?」
「在遗体被发现之前,有人早已料到那件事了。」
「嗯嗯?我听不太懂耶。」
满脸困惑的马纳伽把手指伸进粗硬的头发里,不解地抓着。
「照你的意思,对方不就是单纯的嫌疑犯吗?只要把那个人拉过来侦讯不就得了?」
「没有您想像的那么简单喔。」
瓦兹基边说边叹气。
「因为有不在场证明。」
「什么跟什么啊?」
马纳伽低沉的声音居然破音了。
「等等,你的意思是那个人有不在场证明,却在事前预知被害人死亡吗?」
「就是那样。」
「那么,那个不在场证明该不会是假的……」
说到这,马纳伽「啊啊」地叫了一声。
「原来如此。假如那个人是嫌犯,这么做就变成事前把不在场证明安排妥当,却又自打嘴巴了吧?」
「就是啊,完全搞不清楚对吧?」
「的确呢……怎么又是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件?」
「真是非常抱歉,其实连我自己都搞不懂呢……」
瓦兹基一副打从心里过意不去的样子,并说出类似前言的话:
「该说是超能力呢,还是什么呢……」
不难看出瓦兹基自己也不相信这种解释,况且,该如何形容那个事实也并非重点。
「意指那是一般人类办不到的证词?」
听到玛提亚这句话,瓦兹基刑警仿佛得救似地点头。
「是的,没错。撇开是否为精灵事件不谈,此案与人类不可能办到的某种情况有关又似乎是事实……所以才想交给专门的搜查课侦办。」
「哎呀~虽说专门……」
马纳伽会感到困扰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精灵课的管辖范围,终究就是精灵事件。
他们的专长就是侦办精灵主谋、或推测与精灵有所牵连的案件。然而,推断是人类不可能办到的犯罪行为就全部交给精灵课负责,这种做法仍不可取。
就像人类有可能与不可能,精灵也存在着可能与不可能。
尽管如此——
「了解。」
玛提亚如此回答。
杀人课把案情回报给本部,本部研判后认为应派遣精灵课出动,那就是事实。
「那么……」
说话的是马纳伽。
「总之先让我看看现场再说。」
建筑物里面很暖和。
但是,山的味道却变淡了。
当他们进入现场时,玛提亚最初感受到的是一股空虚。
那简直就像走进废墟里的感觉。
这里并不荒凉,不仅有人在的迹象,也具备生活感。尽管如此,不知为何却飘着非常寒冷的空虚感。
「请进。」
瓦兹基刑警替他们开门,而玛提亚像是从他旁边穿过似地走进房间中央。
这是一间狭窄的房间。
走进建筑物,穿过设有类似服务台的小柜台的大厅,接着上二楼。在同样的房门拥挤地并排着的走廊前方,由里面算过来第三个房间,就是案发现场。
总之就是狭窄。
深大约四公尺,正门跟马纳伽的身高差不多。
而在这细长型房间尽头的窗户对面,摆了一张书桌。
除此之外,只有一个书架。里面没有床铺,取而代之的是书桌旁边的摺叠床垫,与铺在上头的毛毯,想必是睡觉时再把它拉出来当床铺用吧。
往窗外看去是浓密的绿与草木枯萎的灰色,并且正对着山坡。
「这还真是狭窄耶。」
发自丹田的嗓音,几乎是从正上方落下来。仔细一看,站在玛提亚后面的马纳伽一直缩着肩膀跟脖子。
要是站挺的话,他那岩石般的头很可能会穿破天花板。
「其他房间也是同样的格局吗?」
他询问的是站在更后面的瓦兹基。
「是的,好像是。我还没全部确认过……要确认吗?」
「啊啊,不用。有必要的话,我们再自己去确认。」
然后——
「怎么样?」
他把音量压得相当低,这次是对玛提亚说话。
「嗯……」
披着黑色斗篷的少女,脚步轻盈地往前走。
地上画了像笨拙涂鸦的白色人型图,白色胶带就这么贴在地板上。
除了腰的部分有些弯曲,几乎是以直立的姿势直接横躺在地上。头朝着窗户的方向,而玛提亚站的位置则是人型的脚边。
除此之外找不到什么异常的迹象。房间里没有被翻过的痕迹,桌上也只堆了用来放文具的笔盘与台灯,以及几本书而已。
书桌旁边摆着纸箱。
往里面瞥了一眼,放了几件女装与内衣裤,甚至还有收在塑胶盥
洗包里的牙刷。
接着回头一看,衣架就吊在门边墙壁的挂钩上,上头是件女用大衣。
「证物也已经带走了吗?I
马纳伽问道,而瓦兹基的回答一如玛提亚所料。
「啊,没有。除了采集指纹,其他就只有拍照存证。」
「连遗留品也没有?」
「是的,顶多只有几根掉落的毛发。」
「血迹呢?」
询问的是玛提亚。
她指的是桌角的暗红色血渍。
「咦?啊,是的,已经完成采样,而死者的后脑勺也有伤口。」
但从那个伤口冒出来的鲜血并没有残留在地板上,也就是说,那并不是足以致命的出血量。此时玛提亚绕到办公桌旁,把手伸向窗户。
「……啊。」
窗户「喀啦」一声地打开约五公分的宽度,明明玛提亚只是想开窗而用手触碰一下而已。
「怎么了?」
马纳伽往她这边看。
「窗户没锁。」
仍背对马纳伽的她如此回答。
窗户并非只是未上锁,而是根本没有装设锁头。
窗外似乎是建筑物的内侧。
放眼望去是一片绿,除了称为景色的事物就没有其他的了。在手似乎构得到的距离,只看得见粗大的树枝。
「门也是喔。」
那么说的是瓦兹基·弗雷吉麦特。
「请看这里,上头没有锁。」
果然如他所言,门上面只有门把,并没有锁具。就算把门关上,除了用来遮挡根本派不上其他用场。
这房间……是怎么回事?
连一点隐私都没有。
但是,又很明显有人在这里生活过的迹象。那还不是只住个一两晚,而是在这个无视「个人」的房间里度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样子。
「被害人……目前还不能确定是否为他杀,死者是谁?」
「呃——是的。」
回应的瓦兹基「啪啦」地翻阅笔记本。
「死亡的是宇野川·凯蒂莉耶奴小姐,五十二岁,去年春天与丈夫离婚后就移居到这里。」
果然没错。
「移居?她一直住在这吗?」
「是的,可以这么说。」
对马纳伽点头回应的瓦兹基,总是回答得不干不脆的样子。
马纳伽似乎也是刚才才忽然发现的。
「话说回来,这里是什么设施?」
其实,玛提亚也开始在意起这件事。
刚开始他们都以为是某种公共设施,譬如说什么集会场来着,但是上了二楼才发现是整排等间隔的房门。
门与门的间隔大约都是三公尺,相当狭窄,由此可推论出整个二楼都是与这里一模一样的房间。
据说死亡的女性就住在这。
住在这门窗都没有锁的奇妙房间里。
「虽然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瓦兹基·弗雷吉麦特再一次事先声明。
「听说是叫做『蕾普莉西亚之家』呢。」
「蕾普……?是类似人民公社的组织吗?」
「是的。就跟那个差不多……」
瓦兹基说还有十几个人住在这里,除此以外的详细情况就不是很清楚了。
「虽然有请人说明,但还是听得雾煞煞的。」
「这样啊……其他人呢?」
「我请他们都待在自己房里不要出来,要跟他们见面吗?」
「嗯嗯,不用,现在没那个必要。总之,那个……凯蒂莉耶奴小姐确实住在这里对吧?」
「对,大概一年前搬进来的。」
然后,她不幸身亡了。
据说当救护车赶到时,她的心肺功能早已停止。
「她是什么时候被人发现的?」
「呃——……根据推断的死亡时间,大约是昨天下午九点到十点这段期间……」
听到瓦兹基这么说,马纳伽难掩惊讶地叫出声:
「死亡时间已经推断出来了?动作也太快了吧!」
「啊,不是的,那并非验尸结果,而是目击者的证词。」
原来如此。
昨晚,宇野川·凯蒂莉耶奴最后一次被人目击到的时间是晚上九点。
然而在一小时后的十点钟,被人发现时的她已成为一具冰冷遗体。
「好像没有人看到正确的时间,因此只能算是『大概推估』。」
「不不不,即使如此也帮了我们很大的忙喔。」
「随后救护人员就赶到了,但他们只看一眼就觉得『大概是心脏病发吧』。」
但救护人员在收容遗体时却听到了奇怪的话,因此才会联络鲁谢赛理斯市警。
「呃——那个……」
瓦兹基刑警再次翻阅笔记本。
「哎呀,就像她说的一样。」
「什么?」
「我的意思是,有人这么说喔。」
见到被收容的遗体,旁边似乎有人在喃喃低语。
哎呀,就像她说的一样。
「也就是说……?」
「是的,没错。」
这就是救护队员听到的「奇怪的话」。
「就像她说的一样?」
马纳伽仍勉强地缩着脖子。
「到底是谁?」
「你要见她,对吧?」
瓦兹基摆出有点坏心眼的表情问道。
2
那是竖立在将都托尔巴斯南边,马那卡达市湾岸的巨型建筑物。
占地面积有二万平方公尺以上,总楼地板面积则超过十四万平方公尺。
地上二十五层,地下二层,整体覆盖着强化玻璃的富丽外观,不禁让人以为是矗立在海边的
巨型透明墙。
若仔细观察,应该看得出那是三栋建筑物连结而成。横向并排一列的三栋大楼,每个楼层都有空中走廊相互连接。
这些大楼的一楼都设计为巨型大厅,由于过于宽敞,因此有十五个出入口,甚至还设置了三处导览谘询处。
此时有两个人伫立在那大厅的正中央。
阳光从玻璃墙面照进来,两个人的身形有如直立的两道漆黑人影。
「呃——……」
自丹田发出粗犷嗓音的,是穿黑色大衣的壮汉。
他的身高足足有两公尺半。
壮汉放下大得离谱的银色琴箱,讶然环视大厅。
「伤脑筋耶。我们该往哪个方向走啊?」
壮汉粗大脖子上那有如岩石的脸,正摆出困惑的表情。
完全不搭的小眼睛,露出宛如跟母亲走散的迷路小孩那种眼神。
「那边……」
回答他的,是身穿黑色斗篷的娇小少女。
「到那边问问看吧。」
少女的声音有如呢喃般轻柔,但又很神奇地传进听者耳里。
套着黑色袜子的双脚,毫不犹豫地开始往前走。
她说的「那边」指的是导览谘询处,距离两人走进来的自动门足足有二十公尺远吧。
柜台小姐目瞪口呆地望着走过来的两人,尽管如此她还是照着标准程序完美地与两人应对。不过,她还是不由得目送依她指示走向电梯大厅的两人。毕竟连在电视台服务四年的她,也没见过这么奇妙的二人组呢。
况且,还是这么奇妙的警官。
托尔巴斯电视网股份有限公司,是梅尼斯帝国重要的五大电视联播网之一。
以帝国南部为主要播放区域的核心台,总公司则设在托尔巴斯的马那卡达市。
光是总公司的职员人数就有一千三百人以上,在国内拥有二十五个转播站,实际上堪称是全梅尼斯最大规模的电视台。
在那儿的六楼,第七摄影棚。
夏目·杰斯特仿佛隐身在阶梯状观众席的阴影中,留意着舞台中央。
舞台后方是像骨牌那样交互排列的布景,彩度各有不同的冷色系配置,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但也算得上是充满神秘感。
当初变更为这套布景时,制作人宣称这是「表现出交错的隐形世界」的概念。虽然怎么看都不像,最起码美术指导是那么设定的。
但实际上,制作人接下来边苦笑边说的话才是真相。
也就是「预算有点那个呢」。
「有差吗?」杰斯特暗忖。
收视率下降?
预算被砍?
那都无所谓。尽管出现这些状况,节目都已经迈入第三年,书也持续热卖中。
而且——
她一点都没变啊。
于舞台中央的佐久耶·蕾普莉西亚,坐在银色支柱支撑的板凳上,白色套装在灯光:£照耀下显得格外亮眼。
她那头乌黑亮丽的长发,以及白皙程度与套装不相上下的肌肤所呈现的透明感,让看到的人……至少让杰斯特为之倾倒。
「那么,正式来啰!」
戴着耳麦,一身牛仔裤打扮的青年对着观众席宣布。
他像在喊万岁那样高举双手,开始逐一弯曲张得开开的手指。
「十秒前、八、七、六……」
这是每周熟悉的景象。
「五、四……」
数到三后只弯手指不出声。
当助理导播双手握拳的那一瞬间,第七摄影棚响起BGM。
那是庄严但夹杂些许诡异感的短曲调,虽然重新录制过好几次,但这三年来一直没变的主题音乐。
这个节目的专属音乐。
一旁的摄影机马上往前进,而在这个时间点立刻后退,则是杰斯特向来的习惯动作。
他直接移动到摆在摄影棚角落的监视荧幕前。
虽然已经有几名美术指导在那儿了,但是在杰斯特往后退的同时,他们也会空出一人份的位置给他,这些全都是见过几次面的伙伴。
从监视荧幕可以看到摄影机正慢慢接近仍闭着眼睛的蕾普莉西亚。
在高涨的音乐声中,节目标题与她的身影合成在一块。
「真实的话语,光的话语」。
标题和拯救杰斯特的那本书一样。
当镜头带到蕾普莉西亚的上半身,摄影机便停格了。在完美的时间点,她睁开了眼睛。那双仿佛看透一切的黑色眼睛,在摄影棚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接着音乐的音量变小,她开始说话。
「人生有开始,就一定有结束。」
有如滑过指间的丝绸般优美的声音,透过别在她胸前的麦克风在摄影棚里响起,同时也被录制成声音档。
「人类、精灵、草木、动物与昆虫,从诞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会消灭,这是任谁都无法避免的事实。」
影像切换到另一架摄影机,这次是正面的镜头。
「那么,这是否代表活着没意义呢?」
仿佛像是透过摄影机……从画面的内侧对着所有人说话。
「不,并非如此。今晚,将为大家介绍一位能够证明那件事的人物。」
然后——
「由佐久耶·蕾普莉西亚陪您共同见证。」
摄影机在她四周环绕,从后方捕捉观众席的反应。
此时音乐变大,大约五十名的观众随着助理导播的手势鼓掌。
就在此时。
「夏目先生。」
仿佛混在掌声之中的轻声呢喃从背后呼叫杰斯特。
是穿运动服加牛仔裤的年轻女孩,缠在腰部的皮带还垂吊着好几捆胶带。
「有客人。」
「咦?」
「有客人找蕾普莉西亚小姐。」,
「现在正在录影耶?去跟P说吧。」
P指的是制作人。
但是负责美术的女孩没有离开,一脸困惑的她往观众席上方看。
在几乎碰到天花板的位置凸出来的,就是大片玻璃缀成的主控室。制作人应该就在那里面。
「录影中进去的话会挨骂的……」
这时候音乐的音量又开始变小,掌声也慢慢变小。杰斯特把声量压得更低说:
「让他等不就得了?」
但是她却摇起头来。
然后把脸凑到杰斯特的耳边。
「是警察啊。」
你说什么?
杰斯特像是把对方往后推地走向出口。
而挡住他去路的,是厚重的防音门。
他不发一语地用眼神对站在门边的助理示意之后,抓箸又大又坚固的门把,尽可能在不发出任何声响的情况下打开门锁。
几道细长光线从门缝射向摄影棚地板,形成微弱的光束。
「那么,让我们欢迎今天的来宾吧。」
杰斯特边听着蕾普莉西亚的声音,边扭转从体从人约五十公分宽的门缝走到走廊。
他之所以背对着离开,是为了立刻把门关上。
毕竟还在录影呢。
当厚重的门一关上,观众席热烈的掌声仿佛被切断似地消失不见。
「真是抱歉。」
在后面讲这句话的,应该就是引发问题的「警官」吧。
那是发自丹田,非常厚实的嗓音。杰斯特心想:「幸好没让这种家伙进去。」
但是——
「……咦?」
回头的夏目·杰斯特不禁惊叫出声。
若要比喻的话,这跟在饭店床上醒来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感觉很像。明明走出来的是熟悉的摄影棚走廊,想不到回过神来竟发现前方挡着一堵黑色的墙。
下一秒钟,又觉得不对。
那不是墙壁,而是窗帘,是黑色布料的窗帘。
但下一秒钟又觉得不对不对。
如果是窗帘,上面不可能有钮扣。
这是——西装!
是大得离谱,而且如假包换的男性西装!
「……啊。」
他将祝线往上移。
像岩石般粗犷的面容,一脸过意不去地往下看。
「对不起,在您百忙之中过来打扰。」
浑厚的声音几乎是来自正上方,毕竟对方是身高两公尺以上的巨人。
「我来自鲁谢市警总部,名叫马纳伽。」
「啊……你好。」
然而呆呆抬头望着那个巨体的他,真正被吓到是因为接下来的景象。
「我是马奇雅·玛提亚。」
姑且不论那声音打哪儿来的,但他确实听见少女的声音。
宛如呢喃,却又神奇地传进耳里的清脆声音。
身穿黑色斗篷的少女站在杰斯特的正前方,并抬头看他。不晓得她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站在自己面前。
「……咦,啊。」
「佐久耶·蕾普莉西亚小姐是否来了呢?」
这是发自丹田的沉重嗓音。
「我们问过了,说只要来这里就能见到她。」
这句话好不容易把杰斯特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世界。
他竖起食指抵在嘴唇前面。
然后——
「请往这边走。」
他压低声音说道,并直接从壮汉与少女身旁走过。
通道绝对不狭窄,但墙边堆积了纸箱、木箱还有看起来像是拆解后的背景等等物品。
马纳伽跟在青年后面,走在这样的通道上。
他用双手将琴箱捧在胸前,不那么做的话会不断跟四周碰撞。
不久青年在通路的转角处停下脚步。
「听说两位是鲁谢市警?」
青年回头往上看,眼神略显凶狠。
「是为了宇野川·凯蒂莉耶奴小姐的事情而来的吗?」
「啊啊,是的。」
回答他的壮汉从大衣内袋拿出警察手册。
一打开来,里头嵌着身分证及大大的金色警徽。但在他那大得像棒球手套的手里,看起来就像是用指尖捏住的大小。
「我是鲁谢赛理斯市警精灵课的马纳伽。」
青年眯着眼睛,直盯着他的身分证看。
「马纳伽里亚、亚斯提……马纳伽里亚斯提诺克……?」
「是的,我是马纳伽里亚斯提诸克警部补。这名字似乎太长,叫我马纳伽就可以了喔。」
「我是马奇雅·玛提亚警部。」
少女仿佛接续壮汉的话,从黑色斗篷的开口伸出纤细的手,并打开警察手册给青年看。
「我是夏目·杰斯特。」
那是青年的名字。
结束奇妙的自我介绍,马上插嘴说话的,是穿黑色大衣的壮汉。
「佐久耶·蕾普莉西亚小姐在工作是吗?」
听他这么问,杰斯特似乎也明白是什么情况。
「请问您找蕾普莉西亚小姐有什么事?」
抛开原先的讶异与迷惑,他再次露出凶狠的眼神。
「不是做完笔录了?那个叫瓦兹基的年轻刑警对所有人都做过笔录,一直到早上才结束呢。」那份报告马纳伽也收到了。
昨晚大约十一点的时候,接获通报赶到「蕾普莉西亚之家」的救护人员,在运出已经死亡的宇野川·凯蒂莉耶奴的遗体之际,听到一句诡异的话。
就像她说的一样……
那句话的意思是,有人预告了凯蒂莉耶奴的死亡。
这份报告被送到所属的鲁谢赛理斯市警本部。
鲁谢市警杀人课抵达「蕾普莉西亚之家」是凌晨一点过后。
虽然在黎明前完成了现场搜证,但问题是做笔录。
因为受到惊吓而无法进行笔录的,并不只有一两个人而已。另一方面,其中还有完全不知情且睡得正熟的高龄者。
结果,当瓦兹基问完最后一人的笔录,天都已经亮了。
但辛苦还是有价值的。
因为杀人课的瓦兹基·弗雷吉麦特在讯问最后一名关系人时,得到很重要的证词。
也就是那项证词,把精灵课的两人引来现场。
「哎呀~实际情形我们也不太清楚呢。」
马纳伽用他的大手边说边抓头。
「据说某人事前就知道凯蒂莉耶奴小姐已经死亡了……?」
因为有人看着被收容的遗体说了那句话。
哎呀,就像她说的一样。
根据笔录记载,是一名叫富樫·伊丽莎白的女性,也就是最后做笔录的人。
「蕾普莉西亚小姐知道是吗?」
「没错,就是那样喔。」
「真的吗?」
「是真的,就是她要我去叫救护车的。」
「救护车是你叫的?」
「是,就是我。」
「连遗体都没确认就叫救护车?」
「不,是蕾普莉西亚小姐在案发现场要我去叫救护车的。」
「遗体就在你面前?」
「一点也没错。」
「哎呀~!」
马纳伽警部补巨大的手掌「啪」地打在额头上。
「那就伤脑筋了呢。」
「怎么说?」
「不是啦,如此一来那位叫蕾普莉西亚的女性,就变成这件案子最大的嫌疑犯了喔。」
「这样啊。」
然而,青年却笑了。
从他扭着身子从摄影棚出来,这是头一次看他露出笑容呢。
「一般来说,的确是呢。」
「对吧?」
「可是,并非如此喔。」
「……什么?」
马纳伽的粗眉用力往中间挤。
「这是什么意思?」
「从你的话来判断,就是蕾普莉西亚小姐杀了凯蒂莉耶奴小姐,才会连遗体都没看就知道她死了对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
壮汉在他粗犷的脸前面拚命挥手。
「终究只是想表达有这么推测的可能性,仅此罢了。」
「但你的意思就是那样对吧?」
咄咄逼人的夏目·杰斯特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得意。
嘴角还微微挂着笑意。
「请跟我来。」
他如此说道。
「与其用嘴巴说明,不如直接带两位去看比较快。」
他的态度宛如想展示珍藏的玩具给人看的小孩,格外地自信满满。
但是,准备引导两人而开始往前走的杰斯特——
「啊啊,对了对了。」
突然停下脚步这么说:
「请两位千万要安静,别发出任何声响。」
3
在托尔巴斯电视台的第七摄影棚,佐久耶·蕾普莉西亚正面向一名人物。
是一名年老的男性。
虽然西装笔挺的,但绝对称不上适合他。可能是租来的,也可能是服装部帮他准备的。
剧本上面写他是六十二岁,但看起来应该不只。头发所剩无几,历尽沧桑的脸颊,让他看起来更显苍老。
他是今天的来宾。
名叫木户·索利戴克。
除了年龄以外,她所知道的只有这个资讯。
光是如此就绰绰有余。
木户老人泪流满面,并且拚命点头。
因为她说了这些话。
你儿子指着画册,说了些什么喔。
而老人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哭泣的。
「是的。是的……一点也没错。」
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么说,一次又一次地点头。
「真无法相信。我儿子真的……恩格鲁斯他……」
「那本画册上头好像画了什么动物,你有头绪吗?」
她直视着木户·索利戴克如此说道。
脸上挂着笑容。
清爽飘逸的黑色长发,是象征沉静的神秘色彩。就连朴素的白色套装,也带给所有看见她的人神圣宁静的印象。
「……看来是有呢。」
听到她的话——
「是的,有,的确有这么回事。」
木户老人颤抖着声音说出画册的名字。
……《蕾蒂亚克鲁与七个妹妹》。
「恩格他……那是我儿子还很小的时候喜欢看的画册。」
灯光洒落的摄影棚里,只有她跟木户老人被垂直的光线照得清楚鲜明。只有坐在板凳上面对面的两人,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你常常念给他听对吧?」
老人泪流满面地点头。
「他常常说『要是我乖乖的话,是否就见得到女神呢?』」
那是在他小时候。
也就是……他还活着的时候……
「那种事情连我都忘了,我明明早已经忘记的……真不敢相信,你怎么会知道呢?」
「是你儿子告诉我的。」
她伸出手,抚摸木户·索利戴克的手。
他的手有如内容物被抽出的皮袋。
「现在,他就站在你旁边微笑呢。」
「他在这里……?」
老人朝着空无一人的地方回头,蕾普莉西亚对着他点头回应。
「而且有讯息要给你。」
是来自死者的。
「他直到自己临死的最后一刻都不愿放弃。虽然只有一个人,但至少是得救了。那个人现在健健康康地在遥远的城市生活,所以他已经毫无遗憾了。」
「喔……喔喔喔!」
老人终于放声大哭。
严肃的音乐声转强,灯光也慢慢变亮,接着现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那些掌声,来自于不久前还隐藏在黑暗里的观众席。
接着女性助理像是扶着老人似地,环着他的肩膀带他退场。
她一面目送老人退场,一面从板凳下来并走到观众前面……她走向设置在中央的电视摄影机前面。
「空难丧生的木户·恩格鲁斯先生……他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放弃握住操纵杆,就算乘客只有一名也要设法拯救。」
那是她在节目最后做的结语。
她一面挑选感动人心的言词,一面注意在摄影机正下方的助理导播,拿在手上的素描簿。用麦克笔写在上面的文字是……「还剩30秒」。
「他努力到最后的最后一刻,克尽了身为机长的使命。」
现在素描簿被放在地上,运动服打扮的青年伸出双手。
「木户·恩格鲁斯机长的灵魂,现在已经安息了。那是唯有全力活下来的人能够容许的安息。」
青年的手掌对着她,五根手指头张得开开的,然后一根一根慢慢往下弯。
「我是佐久耶·蕾普莉西亚,我们下周见。」
剩下五秒。
主题音乐开始变大声,掌声也是。
深深鞠躬以后,再次抬头的蕾普莉西亚发现摄影棚角落有陌生的人影。
在摄影机没拍到的观众席后面……
平常杰斯特与凯蒂莉耶奴所站的地方,今天有三道人影。
一个是夏目·杰斯特。
但另外两位是陌生的人物,分别为娇小的少女与壮汉。
此时音乐突然急速变小。
「今天大家辛苦了!」
助理导播拉高嗓音说道。
录影结束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马纳伽像在呻吟似地念道。
玛提亚则直盯着舞台上的女性看。
4
贴在门上的纸张,记载了节目名称与后台休息室使用者的名字。
「真实的话语,光的话语/佐久耶·蕾普莉西亚小姐」
纸很像是质料较薄的影印用纸,但上面的字并非手写,而且还特别把节目名称的Logo确实印上去了。
「请进。」
马纳伽与玛提亚被带到一间奇妙的房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排列在前方墙上大约五面的镜子。
每面镜子都装了十几个灯,像风月场所的招牌那样围起来。但仔细一看,每一盏都是圆形的白热光电灯泡,并非像招牌那么华丽的泛光灯。
镜子正下方像柜台那样突出来,还摆了跟镜子相同数量的圆椅。
正中央的镜子前面摆了化妆道具。
这里是后台休息室。
「请坐。」
蕾普莉西亚说着指向摆在门边靠墙的大沙发。
「不好意思,工作中还跑来打扰,因为听说只要来这里,就一定能遇到你。」
确认马纳伽与玛提亚都坐下以后,蕾普莉西亚也跟着坐下来。她坐在背对镜子、摆在化妆道具前的圆椅上。
「我还以为你是在观摩什么的,想不到竟然是亲自演出……」
「是啊,已经有三年了吧?」
「哎呀~」
马纳伽用手掌拍打额头,「啪」地发出巨响。
「我这么孤陋寡闻还真是抱歉,原来你是名人啊——」
「什么名人,没有啦……」
「那个设施,也是你活动的一环吗?就是位于山脚下的那个。」
「那个啊……」
蕾普莉西亚露出苦笑。
「那不是设施,是『家』。」
「家?」
「是的。」
蕾普莉西亚开心地微笑,那笑容没有一丝烦恼或哀伤。
「那里聚集了无家可归、失去方向的人们,大家住在一块互相扶持。」
「这样啊……」
「大家都称那里是『蕾普莉西亚之家』,但对我而言,那是很不适当的称呼。」
不仅不排斥仰赖她而来的人们,还特别把无处可去的人们当做「家人」迎接,并且一起生活呢。
马纳伽不太懂。
他拚命转动脑筋,最后得到的结论是这个。
「也就是说,算是类似宗教的团体啰?」
此话一出,站在门边的杰斯特随即往这边看。
他的眼睛刹那间有敌意闪过,但可能是马纳伽神经过敏吧。
「绝非如此。」
出言否定的是蕾普莉西亚,她脸上还挂着笑容。
「我是无神论者。正确来说,应该是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假设神真的存在,应该也不会对我们做什么吧。」
这话就很容易理解了。
言下之意就是神等同于膜拜也无意义的存在。
「我们所相信的,是人心。也就是唯有人与人互相扶持,才能够活下去的事实,并非仰赖神明。」
「啊啊,真是对不起。我的想法实在太庸俗了……在此向你道歉。」
「不,你没必要道歉哟。」
她再次露出微笑。
「先入为主的观念是种罪恶,但误会则不是。只要把误会好好解释清楚,就没什么需要道歉的。」
「是,真是惭愧。」
看来步调有些失控。
其实,这是马纳伽头一次与这类人物对峙。
「那么,死去的宇野川·凯蒂莉耶奴小姐,也就是说那个……是『家人』之一对吧?」
「对。」
蕾普莉西亚头一次露出哀伤的眼神。
「真的很遗憾……」
「是啊,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
「请问……」
打断双方谈话的,是夏目·杰斯特。
他那官方的态度明显表现出他内心的不悦。
「蕾普莉西亚小姐已经很累了,昨晚也几乎跟熬夜没什么两样呢。可以的话,是否能尽量缩短时间呢?」
「糟糕,真是非常非常抱歉呢。」
「不不不,请别放在心上。」
那么说的蕾普莉西亚依旧面带笑容。
但马纳伽还是很过意不去。
「其实啊……」
他开门见山地说道。
「关于那个凯蒂莉耶奴小姐,我的上司啊,正在怀疑是不是他杀喔。」
「不会吧?」
「这个嘛,确认过遗体的法医好像也判断是病死。但是,当做完你与夏目先生的笔录准备要走的时候,又取得你在事前说中她将死亡的证词呢。」
救护人员听到一句奇妙的话。
……哎呀,就像她说的一样。
因为已经证实那并非单纯听错或是多心了。
「富樫·伊丽莎白小姐对吧?」
蕾普莉西亚所说的,正是提出关键证词的人物。
「是的,因此案情忽然就转变成『或许并不是单纯病死』了呢,所以我们才会被找来。」马纳伽凝视着蕾普莉西亚。
他的粗眉不知所措地往正中央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