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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十八点四十七分三十二秒 下集)

    既然没开店,早餐也就吃得比较晚。日光照射的纱窗外有蝉鸣,饭桌上面只摆了折好得报纸与电视遥控器,不过起居室得日光阴影里头,还是清楚留着味噌汤与煎荷包蛋的余味。饭桌上见不到lackystrike香烟以及十块钱的打火机,因为被开始着装的浅羽爸爸收进长裤口袋,爸爸对最近突然间步步撤退、相当显眼的发线不断留意,就着衣柜里的镜子,正在试图回想领带的打发。

    “孩――子――的――妈――”

    听不到回答,墙上的时钟打瞌睡似地摇着钟摆。马上就要十一点了,开着没开的电视正对着爸爸的背影,宣传“神奇双效” 酵素的神力让衬衫上的黄渍变成一片洁白。不过现在最重要的问题不是黄渍而是领带,爸爸绞尽脑汁在翻起的衣领上努力奋斗,不过却怎么样都没有成效。原本还以为弄对了,结果却变的骑虎难下,弄出一个叫人吃惊的古怪领结。

    “喂――”

    一边盯着镜子一边再度叫唤。起居室的拉门传来拉开的声音,代替了回答――

    “我准备好…………啊!你怎么那副德行?”

    妈妈化了一个像要出门买东西、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水准实在有点抱歉的妆,看到对着镜子用领带勒住自己脖子的爸爸,于是瞪大了眼睛。爸爸同样瞪大了眼睛――

    “――你自己还不是那副德行。”

    爸爸和妈妈面面相窥,几乎同时间分别低头看着自己,几乎同时间抬起头来,几乎同时间――

    “那副德行是要怎样参加校庆?”

    “那副德行是要怎样参加校庆?”

    然后双方全都闭嘴,取的下回发球权的人是妈妈。

    “搞什么嘛,又不是叫你正经八百的坐在那里。”

    “你在胡说什么?做人家父母,自然得正正经经得,当然要盛装出席。”

    “可是你看昨天晚上,一定会被夕子嫌弃。”

    “嫌弃什么?昨天夕子可没说要我们穿什么衣服。”

    确实如此。在昨天晚餐的饭桌上,夕子宣布自己担任舞台剧的第二主角,对于服装的部分则只字未提。她只说了“绝对、绝对不准来看,来了我会生气”。像这种事当然要偷偷去看,所以妈妈只有露出笑容说着“好、好”,爸爸则是根本没从晚报里面抬起头来。

    “不要紧,我们可以藏在某个角落。你听我说,我们不是去买晚餐要用的小菜。这是家里两个小孩的重要日子。你也该好好打扮打扮。”

    妈妈先是嘀咕一声“是嘛”,然后突然懂得了他得意思。

    “也对。――哎呀、糟糕,那我应该先去美容院一趟。”

    “头是没办法了,喂,先帮我看看这要怎么打。”

    爸爸终于用比平常更生硬的口气这么问道。匆匆忙忙喊着糟糕糟糕的妈妈再度瞪大眼睛,露出像孩子般十足得意的笑容。

    妈妈的着装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关掉起居室的电视、重新检查门户和瓦斯开关,两人并立在厨房后门的时候,时间已经是十一点半。爸爸穿着灰色衬衫和胭脂色的领带。大大的领结很有欧吉桑的味道。妈妈穿着课业参观与三方会谈固定会穿的茶色外套和裙子。厨房后门飘着除虫剂的气味。

    妈妈立正站好,爸爸用视线从头到脚整个扫过一遍,重重点头说了声好,然后这么交代。

    “这可是重要日子。”

    妈妈一脸开心地这么回答:

    “是。”

    “拿鞋拔给我。”

    “是。”

    两人走进了夏日的阳光立。一绕到店门前面,爸爸突然停下了脚步,确认红白蓝看板的插头有没有忘记拔掉、入口大门上面的牌子有没有翻成“CLOSED”。虽然一大把年纪,妈妈还是趁着这个机会勾起了手臂。爸爸并没有挣脱。两人于是勾着手臂走到了今津书店前面的巴士站,搭上特别为了今天临时增班的园原交通巴士。两人正经八百的模样,连在乘客稀稀落落的车内都很引入注目。

    其实说到参加旭日祭,爸爸和妈妈今天都是第一次。

    虽然旭日祭是无论男女老幼、邻近居民全都热烈参加,不过之前爸爸总是说他“讨厌庆典的热闹”,每年旭日祭期间还是赌气似的开店,通常是在无人的店内边看电视边发着呆抽烟。直到哥哥直之在园原中学入学的去年,事情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爸爸变的兴致十足,还在月历上面划上了记号。只是――

    “去年真可惜,因为阿正要办婚礼。”

    在两人并排而坐的座位上,妈妈十分感慨地说着。爸爸嗯地一声表示肯定,然后不太自然地说道:

    “哪里可惜?那可是值得高兴的事。”

    简直像是事先算准了似的,时间和老朋友的婚礼重叠。

    实在可恨。怎么会做出这种决定?园原市的住民不可能让结婚典礼和旭日祭撞期,不过这位朋友却是住在无法当天来回的远方都市。

    “幸好今年没什么事。昨天下雨的时候本来我有点担心,没想到变成这么好的天气。对了,要按照什么顺序参观?记得夕子的节目是从今天一点开始。”

    今天的妈妈有种平日所没有的兴高采烈。打开手提包,两眼发亮地拿出透过邻里发送、旭日会负责发行的小册子。司机粗鲁地踩着刹车,巴士在不知道第几个停靠站停了下来。车子中间的门打开,数名乘客随着外头的热气上车。

    “那还用说,当然是从直之那边开始。”

    “啊,这样子。那就是新闻社。”

    妈妈一脸认真地用指尖抵着小册子――

    “有了。找到了,社团教室大楼208室。名字是园原电波新闻UFO展。UFO,意思是天上飞的UFO?”

    爸爸嗯地一声――

    “UFO一般都是在天上飞。”

    “追寻真实的人们、来吧,惊奇,有史以来最大最深奥的谜题今天就要摊开在阳光底下,惊奇惊奇,咱们园原电波新闻社夙夜匪懈的研究成绩今天就要在此开花结果,惊奇惊奇惊奇。――-怎么好象很难懂似的。”

    爸爸默默思考,然后嗯地点头这么说道:

    “是啊,新闻社嘛。”

    门都还没关紧,司机就粗鲁地开动了巴士。尚未就坐的乘客慌慌张张地拉着吊环以及扶手。耳边突然听到英语的咒骂,爸爸和妈妈抬起头来,看着身穿美国海军陆站队野战服的两名美国士兵正用手指着门上的路线图,小声地议论着。白人那位不论长相还是体格,说成专攻文学的大学生都还满有那种样子,黑人那位就像拉开裤子一看,半边屁股上面会写着“NBA专用”的大个子。两人组争论不休,最后黑人那位左顾右盼地环视车内,和抱着胳膊正在观看情况的爸爸视线相对。黑人犹豫了一会之后说道:

    “Excuse me ,sir。”

    黑人用和体积不成比例的微弱声音对着爸爸说话,在对他而言太低的天花板下面似乎拱起了身子,抓着钢架的边条步履蹒跚地走近。爸爸嘴巴半张开地仰望位在遥远彼端的黑人面孔。就算站起来,他和黑人应该还是差了两个头以上的身高。

    黑人紧张兮兮地提出了以下意思的问句。

    “要去园原中学,搭这班巴士对吗?”

    爸爸毫不犹豫地回答:

    “对啊。再搭个五分钟就到了。”

    黑人对这么简单就能沟通感到惊奇,回头朝着伙伴夸耀地说道:“你看,果真不是刚才的巴士。我说的没错。”然后突然说出克里夫兰的黑人方言,“太好了,我跟他都才到了园原基地一个月左右。每次想问路,路上都只是老人。”

    “管他是不是老人,谁都可以问啊!”

    “不行不行。根据我到目前为止的经验,问路肯回答的一定是年轻人。像是学生之类的。问到了老人就会逃走。”

    “噢,不过园原刚好相反。这里的人和GI都是老交情了。拄拐杖边走边抖的老阿公、在书报摊里顾店的老阿婆,绝对比那边的年轻人来得容易沟通。”

    虽然文法、发音都像底部有破洞的袜子,不过至少爸爸说起话来十分流畅。原本双方所用的字眼都不太高雅。黑人愈说愈得意,探出巨大的身躯,“我们现在要去参观旭日祭。因为霍金斯那家伙开店,叫我们有空就过去看看。”爸爸挑起了眉毛,“霍金斯?你是说霍金斯·狄佛上士?第三海军陆战队兵团的?前阵子被自卫队的WAC(编注:Women’sArmyCorps,原为陆军妇女部队,此指日本陆上自卫队的女性自卫官)给甩了,十分沮丧的那个?”黑人睁大了眼睛,突然笑得跟哥吉拉一样,“真服了你,霍金斯你认识?”“也不算认识,他是我得老客户。唉,可以在校庆开店,表示他已经振作起来了。真好真好。”“这次换我来猜。霍金斯是你得老客户,那大叔你是脱衣舞俱乐部老板之类的咯 ? “爸爸跟着笑了起来,“我们这种乡下,要是真有那种店就好了。我只是开理发店的。”

    这时黑人背后被顶了一下,于是回头望着后面的伙伴。伙伴带着“捣蛋鬼该闪人了”的表情,在庞大身躯另一边使着眼色。

    在他眼神的前方,双人座位的靠窗位置,妈妈正瞪着正前方的中古车贩售店车内广告,一边噗地嘟起了嘴巴。

    黑人闭起了嘴,用眼神道歉,爸爸撇嘴答道“没关系”,两个人用尺寸近乎大人与小孩的拳头啪地互击。黑人被伙伴拉着野战服的衣角坐到了最里面的五人座位,爸爸偷偷瞄了妈妈一眼,然后嗯地说道:

    “――你可别叫我去帮直之看英语作业。”

    妈妈先来个呼吸,然后噗嗤笑道:

    “你不行啊?”

    “我有偷偷看过他的暑假作业。根本就看不懂。”

    司机从刚刚就不知道在不爽什么,叭-叭-地按着喇叭,强行在中条四街的十字路口向右转。从这里开始就是直路。可以听到烟火的声音。有好多组的人正携家带眷,在步道上面和巴士走往相同的方向。从录影带店前面经过之后,妈妈开始心神不宁。

    “我…………可以按钮吗?”

    “什么按钮?”

    “你看,就是这个。”

    妈妈用手比着附有接线、写着“停车”的按钮。

    “我喜欢按这个按钮。”

    事先录好的女性声音这么宣布。下一站是园原中学正门,要往石川内科、妇产科的客人可以在这一站下,请问有没有人要下车?

    “有!”

    因为工作量增加,司机用叫人乍舌的蛮劲将巴士使向停靠站。爸爸妈妈两个人一起深呼吸。

    “好紧张。”

    “嗯,”

    两人缓缓从座位上站起,妈妈用事先准备的零钱付了两个份的车资,然后走出巴士,

    祭典迎面袭来。

    “十分钟之后开始上演——!目前还有座位——!电影研究社叫人期待的新作‘筱冢再会’还有座位可以观赏——!”“毅力——”“年五班恐怖企画,‘妖怪吃茶’,可以留到最后的人不用收费!你扮歌舞伎,我扮鱼尾狮!来吧,现在就来挑战,看你能不能把那被咖啡喝到干!?”“毅力——!!”“赔率表格就在这里分发——!田径社足球社棒球社共同企画的‘竞人?旭日杯’,赔率表格就在这里分发——!”“毅力——!!”“动作要快,摔角研究社新企画‘生存纪念章搜集赛’,第二回的参加已经快要截至!本研究社所自豪的壮汉三人组——‘死亡车站伊藤’、‘烈火军曹木内’、‘疯狂警察西原’要将你追到校舍的角落!复仇OK,热烈欢迎情侣参加,集满所有纪念章还能得到豪华奖品!”“毅力——!!”“预备、欢迎光临——!每年固定举办的女子排球社相亲俱乐部‘乌龙’,正在校舍一楼第二会议室热情营业中——”“毅力——!!”

    就在片刻之间。

    那是等在正门前的拉客群众。下了巴士之后走不到5米,妈妈已经被递了二十张以上的广告,爸爸两手正反面包括右边脸颊都被盖满折价的印章。美国士兵跟着爸爸妈妈走下巴士,同样遭到拉客群众毫不容情的袭击。要是不拨开人群,一步也无法前进。大声公的怒吼声音量太大,要是不把脸凑近就没办法讲话。爸爸妈妈千辛万苦越过正门。像个初次来到都会的乡巴佬似的仰望着校舍。

    抬头一看,眼前并不是平日的园原中学校舍。

    位在眼前的是装饰了无数看板、纸糊作品和布条,显得有点蠢的木造三层楼陌生建筑。地鸣似的喧嚣片刻不停地传了过来。四处窗户全都撒下了传单,从四处厕所窗户扔出来的无数卫生纸长条在风中翻飞。那份光景简直就像是逃狱电影的最后一幕。

    完全被气势压倒的爸爸终于嗯地一声,点头同意。

    “了不起。”

    妈妈也同意。

    “真是厉害。”

    旭日会会员跟着呐喊。

    “毅力——!!”

    爸爸妈妈回头一看。就在正门进来的右手边,如此酷热当中却有穿了全黑特攻服、身体僵硬的三人组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第四人用地上老旧不堪的收录音机,大声播放类似军歌之类的歌曲,然后三人齐声跟着热血歌词的节拍呐喊“毅力——!!”

    “那是什么?欺负新人吗?”

    “一定是旭日会的人。”

    “——是右派吗?”

    母亲露出惊讶的表情。

    “哎呀,孩子的爸,你不知道?我跟你说——”

    虽然试图对那复杂古怪的情形加以说明,不过就连妈妈也不太懂”这个我听桑田太太讲过。旭日祭不是来很多人吗?像飙车族、传教的人也会混在里面。她说为了避免引起冲突,需要有人看守。”

    说到这里,爸爸露出似乎有点印象的表情——

    “原来是这样,了不起。”

    “好了,走吧。直之那边是社团教室大楼208号室。”

    妈妈拉着爸爸的手,踩着兴高采烈的步伐往前迈进。两人横越操场走向社团教室大楼。路上妈妈开心事的来回望着数不清的成群路边摊,看到明显就是男女朋友的两名学生很要好地一边吃着苹果糖一边走过——

    “要不要吃点什么?”

    “嗯。”

    妈妈想也不想地直接挑了就在一旁的什锦摊子。正要对着用生疏手势拿铲子的男学生点东西,抬头一看!!

    “咦?”

    “哎呀,这不是西久保吗?”

    看了爸爸妈妈正经八百的打扮,连隔壁的花村也都睁大了眼睛。负责顾摊的所有人全都露出什么事什么事的表情凑了过来。

    清美好奇地抵了抵西久保的背脊——

    “谁啊谁啊?你认识吗?”

    “是浅羽的父母。”

    清美睁大了眼睛。

    “真的假的——!!”

    妈妈和蔼地笑了。爸爸说了“真的”然后低头——

    “直之平常承蒙照顾了。”

    像在参观稀奇动物似的,所有人咻地全都探出了头来。除了之前早已认识的西久保和花村,其他男学生嘴巴半开地望着妈妈的笑脸,走开走开什锦烧由我来煎不对啦不要挡路走开地肩膀抵着肩膀吵个不停。只有清美一个人,扔下手里的高丽菜不晓得要跑到哪里。爸爸侧眼盯着清美跑开的背影——

    “啊——西久保!”

    然后对西久保招手。西久保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从摊子对面走了过来——

    “是。”

    爸爸压低了声音——

    “问你一件事。”

    “是。”

    “这件事要麻烦你保密。不久之前,正确说法应该是暑假结束的时候,我一直在猜测某种可能性——”

    “哦。”

    爸爸这么问道:

    “直之是不是交了女朋友?”

    西久保的表情并没有改变。

    “挺微妙的。”

    “挺微妙是吗?”

    西久保背对摊子,把身体挨向爸爸——

    “你可别说是我讲的。”

    “那当然,”

    该加与不该加的材料塞了一堆、奉送过多的什锦烧完成了,妈妈将装有盒子的提袋接过来之后回头,爸爸和西久保正在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秘密交谈些什么。两人都用蹲厕所的姿势,西久保还在地面画图针对什么加以说明,爸爸则是嗯、嗯地点头表示不同意。

    “孩子的爸,走啰。”

    爸爸哦地回答之后站起身来,西久保顺手将画在地面的图磨掉。“谢谢光临——!”的声音由背后传来,爸爸和妈妈再度迈开步伐。

    “啊,可是这个不方便边走边吃。”

    “没关系。等会儿找个地方再慢慢吃。”

    “刚才你跟西久保在说什么?”

    爸爸嗯地说道:

    “男人之间的话题。”

    妈妈噗嗤一笑,没有再继续追问。

    社团教室大楼208号室只在敞开的大门旁边贴了一张长条状告示,上面写着“圆原中学圆原电波新闻UFO展”。一点也不花俏。那种气氛简直就像警署搜查本部,却被过度装饰的周遭凸现出来,反而变得醒目。人气似乎还不错,爸爸妈妈在门口前作心理准备的时候,人潮还是络绎不绝。

    “走吧!”

    “好。”

    穿越入口。

    眼前有展示板、大型实体模型与飞机模型。然后——

    “哦,浅羽特派员的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

    水前寺从一张桌子、一张椅子的柜台回转过身,用足以让在场所有宾客也都跟着回头的音量大声说道。妈妈和蔼地笑着说声“好久不见”,爸爸则是低头说着“直之平常受你照顾了。”

    “哎呀,头发跟之前看到的不一样。是直之剪的?”

    水前寺慌忙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一连害羞地转着头说道“嗯,是啊”。爸爸左顾右盼地环视周遭——

    “——直之人呢?”

    “浅羽特派员出去取材。我们圆原电波新闻社除了这个‘UFO展’之外,同时还发行介绍校庆企划的号外。”

    爸爸嗯地说道:

    “不过人还真多。”

    “托您的福。”

    水前寺带点害羞地笑了。室内十分拥挤。大多是园原中学的学生,还有住在附近、莫名其妙迷路进来的大叔,特地远道而来的整团UFO迷,平常就对新闻社的活动带有好感的老师等,相当热闹。

    “我来介绍。里面请。”

    “咦,还有人介绍,真是豪华。”

    “好紧张。”

    爸爸妈妈随着水前寺绕巡室内。

    实体模型率先抓住了视线。主题是“园原基地与其周边的幽灵战斗机目击事件”。用叫人瞠目结舌、每栋建筑每棵树木全都讲究的精准度将它具体重现,各处还标示了从1到19的标记。除此之外,在实体模型“上空”又标示了从1到19标记的橘色乒乓球,用眼睛几乎看不见的手数线加以固定,再用红线和地上号码相同的标记加以连结。也就是说,地上从1到19的标记是幽灵战斗机的目击地点,再看事件之中目击者所目击到的是“何种方位”“何种角度”,用乒乓球和红线作出立体的标示。

    “了不起。”

    “好漂亮。”

    除此之外,展示板上还有目击事件1到19的详细解说。拍到照片的事件就注销那张照片、报纸和杂志有报道的事件就列出那则报道的影印稿。十九件目击事件当中,有十一件在新闻社独自采访之下作出“误判可能性甚高”的推论。

    “了不起。”

    “真厉害。”

    接着便是将幽灵战斗机想象图实体化之后的模型。

    看了第一眼,爸爸说出他的感想。

    “很像美军的无人战机。葛拉曼的(译注:Grnmman,美国知名航空机制造公司,F-14雄猫战机为其代表作之一,一九九四年舆同诺斯洛普公司合并,并改名为诺斯洛普?葛拉曼公司。”

    水前寺咧嘴一笑。

    “伯父大人真有概念。”

    毕竟只有想象图,还是难以抹去“平凡无奇的三角形”这种印象。模型全长约一公尺,根据旁边的说明是“1:20(推测)”。说到看起来的感觉,就像“装载了向量推进(vectorthust)引擎的无尾翼隐形飞机”,不过根据多数目击者的证言,它”完全听不到喷射引擎的排气声”、具有“Z字飞行”“空中静止”的惊人机动力,而且“高G下回转的时候会留下橘光轨迹”。

    模型背后的展示板展示了制作参考用的十几张幽灵战斗机相片与相片解说,隔壁则是连接了携带型计算机的十四寸屏幕,稍早正在反复播放由不明人士流传于网络上的幽灵战斗机机影片。影片确实捕捉到类似模型的物体正在升空的情形。不过因为分辨率太差,光凭这个并无法做出任何判断。

    到此为止,爸爸将整个展示全都逛过了一遍,再度面向实体模型、抱着胳膊默默沉思,然后确认无误地嗯一声加以肯定。

    “也就是说,第四停机坪(Apron)附近很可疑。是这个意思吧?”

    水前寺突然血压上升。

    “不愧是伯父大人!”

    “咦?围裙(编注:英文亦作“Apron”,与停机坪同字同音)和UFO有什么关系?”

    妈妈睁大眼睛这么问道。爸爸指着位于实体模型中央的圆原基地一角——

    “第四停机坪在这附近。也就是说,你看,目击事件9、10、11。这三件的事件几乎相同。若是真有其事,恐怕这三件目击者看到的是同一件东西。将这三件依照时间顺序大略连接起来——”

    爸爸将三颗乒乓球连接起来,用食指在空中试着描出幽灵战斗机的飞行路线。食指一边瞄着四分之一的圆弧一边缓缓降下高度,直接连上了位于第四停机坪的着陆线路。

    周围客人发出“哦哦”的声音。

    “说到这家伙的真面目,身为社长的你有什么看法?”

    爸爸再次抱起胳膊,转而面向幽灵战斗机的模型。水前寺兴味十足地回答:

    “首先可以知道,在园原基地周遭所目击到的谜样飞行物体分为几个种类。至少有两种,我自己认为应该有三种。不过目击案例极多的只有其中一种,其它两种十分少见。所以那个模型是将这附近最常被目击到、最容易搜集资料的‘灰色三角’想象图加以立体化。——灰色三角自然是发烧友所取的名字。”

    水前寺用修长的手指抵着写有不可碰触这几个警告文字的模型正前方——

    “伯父大人刚刚说它像是无斜角的诺斯洛普?葛拉曼无人战机(UCAV,UnmannedCombatVhicle),本人也有同感。这应该是无人飞机,隶属于美国空军,换句话说,设计和使用的都是人类。看那全身亮晶晶的华丽品味没,明显带着幽灵式战机与史坎克(译注:Skunkw。rko,美国知名的航机设计工作小组)的味道。无接缝的一体成型复口材质,BOS传感器(编注:BrightObjectSensor,发光目标物传感器)冷却用入口、还有用于补强高G机动动作的方位控制推进器(SIDRTHRUSTERS)。不过一体成型素材、BOS和方位控制推进器虽然都是最新锐装备,却不属于难以理解的跨时代技术。”

    “不可能做到Z字飞行和空中静止?”

    “是的。根据目击者证词,这东西具有物理学者一看到就会抓狂的机动力。所以问题在于这个部分——”

    水前寺指尖所指示的是推动偏向装置两侧,外观会让人联想到“飞机屁股”的地方。感觉像是装设了双管引擎,不过却没有进气口与喷嘴。

    “一开始我以为是造型副油箱(ConformalFuelTank),后来怎么看怎么不像。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硬件,我实在难以想象。不过这里面的东西,恐怕能让小孩涂鸦似的飞行方式化为可能。”

    不知有什么时候开始,周遭客人已经听水前寺的说明听到入迷。爸爸抱着胳膊默默思考,客人们则吞着口水等着听爸爸会说些什么。

    “我有两个问题。”

    水前寺点点头。

    “只要是我能回答的,请尽管问。”

    “既然有那么先进的驱动引擎,这个偏向喷嘴又是什么用途?不就是一般的喷气引擎?”

    “我想应该是副系统。虽然数量不多,不过也有听到喷射引擎声的目击案例。固定使用的驱动引擎在安定性方面可能有点问题。或是的在飞机高度、大气状态,诸如此类的某些条件全都吻合的状态下才能使用。例如燃料的消耗量很大——我是不晓得它用什么燃料——可能只限某些场合才能使用。在我看来,园原基地至少配备了十架以上的灰色三角。所以谜样的驱动装置在某个程度上已经量产成功,只是美军能不能完全掌握它的运作原理还是个疑问。像是‘将原型机勉强加以复制成功,但还没完全搞懂它的道理,所以不能随意更动内部,无法对性能作进一步改良’。可能有这种情况。”

    爸爸嗯地一声,微歪着头——

    “你说这是无人机?”

    “是的。这种过于偏激的设计,没有空间可以让人搭乘。”

    “你还说,这东西在园原基地有十架以上?”

    “是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爸爸嗯、嗯地点了两次头,用一半以上是这么确信的口吻说出第二个问题:

    “换句话说,这东西一定存在着司令母机。它是这东西的编队中枢,类似绝对不能遭到击毁的头头。”

    水前寺脸上浮现了笑容,时髦的眼镜闪着光辉,看来十分欣喜。能够聊到这么深的客人,想必是前所未有。

    “打从一开始,我的猎物就是这个头头。”

    那是野心满满的笑容。

    “现在还只是抓到它小尾巴的阶段,我们远远电波新闻社一定会将它的真面目公开在太阳底下。”

    周围客人发出了“哦哦哦”的欢呼声,甚至还拍起手来。水前寺举过拳头回应欢呼,之前只顾讲话、完全没瞄到旁边的爸爸则伤脑筋似的抓着头。

    回答了和UFO现象有关的题目,拿到了奖品“原创电波T恤”和一份校庆企书介绍的号外,爸爸妈妈被水前寺送到了社团教室外。

    “了不起。看到好东西了。”

    “再见了,水前寺。再来玩啊!”

    这时水前寺露出“啊”的表情——

    “——对了。这个,冒昧请问一下——”

    水前寺把手插进裤子口袋,取出折成四折的纸——

    “请问两位,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水前寺摊开一张打印纸。似乎是将原版相片经过某种程度解析处理之后打印而成。

    画面中央捕捉到两个人的身影。

    从背景看来,似乎是在电影院的场内所拍到的。相机和两个人的距离大约三公尺左右。画面中央的两人其中一位是穿着西装的高个子男性,手里提着类似公文包的东西。另一位站在西装男性的阴影里头,服装与长相看不清楚,不过看样子是名女性。两人明显想从那个地方逃离,西装男性正举起左臂想遮住脸。要是按下快门的时间再迟一会,他的努力想必已经达到了目的。不过话说回来,不论是焦距不准、还是手晃剧烈的程度,简直就像——

    “好像八卦杂志的爆料照片。”

    爸爸把手伸长、远远望着打印纸,从上衣口袋取出了老花眼镜。

    “这个是女的吗?”

    “我觉得是。不过可惜这张相片的角度太差了,重要的是这边的西装男性,这张脸你有没有印象?”

    爸爸妈妈同时‘嗯——”地一声,然后歪着头。

    “有没有长得很像的谁曾经去过店里?”

    “怎么样,孩子的爸?”

    唔——

    “我们家这种生意,客人几乎全是附近的熟人。”

    “客人以外呢?可能性有很多种。像是来问路、闯进来的业务员以及募款人员之类的。就算不是这张相片上面的男性,最近有没有谁在家里附近徘徊、或是电话故障叫人来修理,类似这类的事情?”

    爸爸和妈妈一边嗯、嗯地响应一边在记忆里搜寻,却想不出谁和这张相片里的男性很像。

    “抱歉,帮不上忙。”

    水前寺摇头表示别这么说。然后将打印纸收进口袋——

    “两位接下来要往哪去?”

    爸爸对着手表瞄了一眼——

    “夕子演出班上的舞台剧,我们要过去看。”

    听到意想不到的话,水前寺瞪大了眼睛——

    “——太糊涂了,我都不知道。要是有空,我一定会去看。”

    “就这么办。她一定会很高兴。”

    爸爸妈妈和水前寺道别,离开了社团教室大楼。

    在摊贩之间,徐徐朝着体育馆走去。

    除了夕子的班级一年一班以外,推出舞台剧企画的班级还有很多,如果演出的是大型舞台与照明器具的正式戏剧。只要向旭日会提出申请,就能在交替的时间中使用体育馆。根据旭日会的小册子,有一年一班同学们所负责演出的“荒野的故事”是十二点四十五分入场、一点开演。

    在开场之前,到体育馆入口附近的吸烟区稍微消磨时间——

    “——等等,你怎么了?”

    妈妈发觉不对劲,从手提包里头拿出手帕,爸爸赶忙把香烟捻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然后开始大滴的冒汗。

    “哦,肚子突然…………!”

    妈妈的叹息之中混杂着苦笑——

    “真是的。怎么连你都在紧张?厕所在哪呢厕所厕所。”

    妈妈十分镇静。在小册子上找出地图,把爸爸带到体育馆往西就会看到的厕所。

    “我先走了,进去找个角落的位子。你好了就快点过来。”

    爸爸一言不发地夹腿爬进了厕所,迫不及待地为房间上锁,然后脱下裤子,在千钧一发之际解除了危机。整个人消了一圈似的,安心地叹了口气。猛然一看,连这地处偏僻的厕所房间也都贴满了企画传单。虽然很像就这样坐着,不过离开演已经剩下没多少时间。爸爸慢吞吞地擦了擦屁股,正准备要冲水的时候——

    ——是我,木村那个白痴在不在?

    是男人的声音。

    爸爸不自觉地摒住气息。不是旁边。和爸爸这间隔了好几间的房间有某个人,正用疲累至极的声音在讲话。不是自言自语。声音小到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对话内容,不过似乎正在和谁争论,感觉彼此在讲话途中会打断对方或是遭到对方打断。也就是说,那并不是无线电——

    ——那就在第五次之前把它打下来。你果真没用。叫木村来听。

    是行动电话。

    爸爸心想真是稀奇。

    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曾经有过北方工作人员潜入松代SAM(编注:surface-to-aurmissile,地对空飞弹)阵地群,用经过改造的行动电话将机密情报传给同伴的事件,后来因此而修改电讯法规,原本准许作为民生使用的频率区域,大部分都被军方给掌握。于是想拥有持用行动电话的资格,必须填上一大堆履历表格,后来行动电话就成了正派人士无法持有的物品。

    男人的声音变得大声。

    ——对,就这么说。五次打不下来的话就挪开离地时间。——一个小时。不行的话三十分钟也好。喂,一定要转告木村。要是他闹起别扭可就惨了。

    爸爸冲了水。

    大声地整理衣服,走出房间时还特地用力关门。

    按照惯例地仔细洗手,背后传来冲水的声音。

    开门关门的声音,从背后走近的脚步声。

    爸爸的视线朝着眼前镜子一瞥。

    ——?

    谁啊?

    感觉好像有见过。高个子的西装男性从镜子中的自己背后穿过,在隔壁洗手台开始洗手。瞧个不停会引人注目,爸爸决定专心洗手。

    直之和夕子的导师?不可能。

    住在附近的谁?也不对。

    男人并没有往这里留意的样子。脸上带着极为疲倦的表情,似乎对隔壁爸爸的存在浑然不觉。谁啊谁啊、真实介意、要不要开口问问,就在这么想的时候,男人胡乱洗了洗手,一边用手帕擦拭一边朝爸爸背过身去。在厕所刚出去的地方站定,从口袋里拿出压扁的香烟烟盒。

    男人起身走开的时候,随着吐向空中的烟雾自言自语——

    还是不行吧,我就知道——

    听在爸爸的耳里是这样。

    那抹身影,和水前寺秀出的照片中的男子相互重叠。

    “——怎么可能?”

    爸爸在厕所里发出声音,自己一个人如此自言自语。

    恐怕是谈UFO话题谈得太过兴奋,因此受到了影响,连平凡无奇的地方都能见到谜题与计谋的影子,就跟看了动作片过于入戏一样。难道自己还年轻?爸爸一边如此自嘲一边离开厕所,然后猛然站定,慌忙回头一看。洗手台的水忘了关。

    “请快一点,马上就要开演了——!中途不能入场——!”

    在体育馆入口负责售票的女学生高声呐喊。收下节目单、问卷和装有温热麦茶的纸杯,爸爸朝着布幕对面跨出了脚步。微暗的场内整齐罗列着成排铁椅,舞台上面还没有演员,成群的照明器材像狙击手般摆出等待猎物的姿态。有客人入场的座位大约占了总数的一半,对不属于戏剧社的非专业舞台剧而言,这样已经算是不错了。许多看起来是学生的家长,要想躲在角落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孩子的爸,这边这边。”

    是妈妈低语的声音。在她隔壁坐下的爸爸暗自反复地深呼吸。试着努力想要抚平瞬间恢复的紧张感。朝着步幕低垂的舞台一眼望去。在布幕背后,夕子或许已经着装完毕,正往手上写了人字然后吞进嘴里,静静等候着初次登上舞台的开幕。

    场内流泻的音乐停止。

    “好紧张。”

    “记住了,一开场就要变成石头。别让夕子发现。”

    “好。”

    “我没叫你不要笑或不要哭,不过尽量保持自然。拍手的时候要留意情绪小心控制。”

    “好。”

    所有的照明全都熄灭。

    校庆所用的黑幕具有遮断寻常生活的魔力。体育馆舞台下方的置物处总是潜伏着幽灵。爸爸猛然想到,既然如此,或许在厕所中所看到的那个男人,也是以学校作为住处的某种怪物。

    一抹照明闪动,由一年一班同好举办的非寻常生活拉起了布幕。

    来到了蝉声响亮的地点,爸爸妈妈一同在位于操场角落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樱树树荫下很凉爽,校庆的喧嚣不曾止息,已经冷却的什锦烧吃起来味道倒是还可以。

    爸爸感触颇深地说道:

    “年轻真好。”

    是啊,妈妈也这么同意。望着学生们看不出一点疲劳的模样,爸爸重复着自己说过的“嗯,年轻真好”这句话。附近哔地一声响起欢呼,自卫队士兵似乎跑来参与与运动社团所主办的肌肉系企画,正在接受周围的喝彩。士兵浮现所向无敌的笑容,脱掉卡其色T恤,露出宛如假面骑士般腹肌累累的可笑肉体。看起来像他长官的男子正在粗声警告。注意了,要是输给纳税的人民,你这家伙就不用回基地了,给我回乡下种田。这可是为了国家着想。

    这个时候,爸爸听到喷射引擎的排放声。

    他朝着夕日延烧的天空仰望。

    有两架编队的战斗机正直直横越依然带有蓝色的天空。爸爸眯起眼睛,似乎是美军的舰载机。看起来似乎是全副武装,不过高度抬高看不清楚。

    “孩子的爸,那个你要是不吃,要不要给我?”

    爸爸将视线由空中挪回操场。眼前没有一个人在仰望天空。这样是理所当然,身为园原的住民,飞机从头顶飞过的引擎声,就跟家门前经过的车声没什么两样。跑来参与的自卫队士兵攀着铁棍,用超乎人类的速度反复进行着拉单杆运动。围观的群众大声数着次数。

    喷射引擎远远留下了余音,在背后渐行减远。

    猛然察觉到某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并不是所有人都随着校庆骚动不已。今天一整天,因为眼前所看到的迷彩服数量太多,就把理所当然的事是给抛在脑后。在此时的这个瞬间,园原基地不可能闹空城计。

    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战争真是糟糕。”

    一旁的妈妈睁大了眼睛。然后噗嗤一笑——

    “你是怎么了,突然来这么一句?”

    爸爸在重复自己说过的句子:”战争真是糟糕,嗯。”这个时候——

    “——你、你们好…………!”

    突然间被人叫住,爸爸妈妈同时抬起了头来。

    眼前有位身穿制服的女学生。

    有点喘不过气。感觉像是远远看到了爸爸妈妈的身影,于是拼命跑过来,在旁边的某处阴影下面调整过呼吸。

    “我、我是…………新闻社的——”

    紧张到不行,结结巴巴的情形让她更为慌张,结果陷入了泥沼。不过爸爸从“新闻社”这个字眼就了解到情况。

    爸爸准备出手相助,却想不出西久保提过的名字,于是这么问——

    “——呃,是哪位?”

    女学生的表情跟着一僵。

    妈妈朝着女学生的脸一瞥,然后战战兢兢地说道:

    “——请问,你是直之还是夕子的朋友?”

    女学生的表情还是很僵,用耳语似的声音回答:

    “我是新闻社的须藤晶穗。和浅羽直之同班。”

    妈妈噢地浮现理解的笑容。爸爸起身低头说道:

    “直之平常受你照顾了。”

    “我…………这个…………听说浅羽的爸妈来了,我想应该要打声招呼——”

    话就说到这里。

    连让爸爸低头说声谢谢你特地过来的时间都没有。晶穗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行了一礼,丢下“我失陪了”这句话就跟着跑开。自卫队的拉单缸男子突破记录,引来一阵拍手和欢呼。

    蝉在叫、樱树树荫下很凉、校庆的喧嚣不曾止息,爸爸和妈妈独自坐在椅子上。

    “年轻真好。”

    妈妈突然这么说道。

    “年轻真好。嗯。”

    爸爸似乎思索着什么,侧眼望着妈妈的表情。

    妈妈脸上浮现早已看透一切、只是没说出口的笑容。

    爸爸眼珠往上仰望着天空——

    “算了,正是尴尬的年纪嘛!”

    他如此作出结论,然后朝口袋里摸索烟和打火机。

    日期马上就要更替了。

    旭日祭是不入睡的。夜空中没有星星,到这个时间,大得离谱的操场上人影还是穿梭不绝。虽然摊贩的拉客群因为声音沙哑而安静下来,不过往来学生与客人的表情却比白天还要兴奋。有人在挡球网上面挂起大块的布放映电影,还有人用汽油桶在洗澡。

    位于操场中央的营火柴薪用蓝色塑料布盖了起来,为了以防万一,避免发生意外火灾,有数名旭日会会员轮流担任守夜。不过旭日会会员毕竟也是人,有些因为白天的疲劳而睡着,在打瞌睡的时候被交班人员发现并遭到斥责。

    “旭日会会员——高见保彦!!在负责营火柴薪守夜的时候打瞌睡!!是我不对!!毅力——!!”

    “拿出毅力!!注意!缩下巴咬紧牙关!!”

    咔擦——

    “多谢指导!!毅力——!!”

    实现转往社团教室。

    今年的社团教室似乎有不少是在进行展示系的企画,到了这个时间也就没什么人。四处的门一律挂着“CLOSED”的牌子,白天忙着导览、招呼的人全都趁着这个时候拼命参与别的企画。二楼八号室,亦即新闻社社团教室的门前,同样挂着用毛笔写的“准备中”牌子,门上还上了锁。不过只要把耳朵贴到墙上一听,就会听见里面有着卡沙卡沙的声响,以及水前寺用鼻子哼歌的声音。

    试着往里头瞧瞧。

    客人、浅羽和晶穗全都不在社团教室里头,只有水前寺一个人正在进行古怪的作业。塞得满满的房间内有几个地方是用黑幕隔开,平日丢满整个房间的零碎对象——几乎都是水前寺的私人物品——正堆成一座山。在堆积成山的零碎对象角落,有四台长时间录像用的录像机正遮遮掩掩地叠在那里,水前寺从各台录影机当中分别取出回带完毕后的录影带。然后在取出的录影带上面用标签写上1到4的数字,仔细捆上橡皮筋,再用毛巾裹好塞进背包。做好之后这回拿出全新拆封的录影带,四台录影机全都装上,用选台器将播放幽灵战斗机影片的屏幕和录影机加以连接,按下屏幕开启的按钮。

    画面映出的是从斜上方俯瞰过来的社团教室全景。

    水前寺一边看着屏幕一边朝斜上方挥手。

    画面中的水前寺用完全一样的动作挥手。

    水前寺对着挥手的“斜上方”就是社团教室入口墙壁的左上方附近。那个位置从校庆的前一天就挂了许许多多水前寺所带来的小提灯。那是观光区土产电力常卖的东西,水前寺自豪地说着“怎样?这里是不是变得比较豪华?”不过精髓却不满地认为“像是脑袋超笨的小学生读书房”。左边数来第二个,江之岛提灯的中央位置开了三厘米左右的小洞,里面塞满了大小厚度都等同于一条口香糖的3CCD摄影机,以及像是用旧的橡皮擦一样大小的收音麦克风。

    录像机有四台。换句话说,除了江之岛提灯之外,房间里头还有三个地方藏了摄影机及麦克风,水前寺分别检查了它们的运作状态。然后终于露出满足的笑容,关掉屏幕电源,收拾起转台器和缆线,按下录影机的录音按钮,叠上三条浴巾来掩饰马达转动的声音,然后拉起黑幕,将一切恢复成原状。

    拎起装有已录影带的背包,水前寺对着江之岛提灯再次仰望、咧嘴一笑。

    总而言之——

    水前寺透过隐藏式摄影机,在校庆期间之内全程使用录影带,对前来社团参观“UFO展”的所有客人加以记录。

    至于这件事,当然浅羽和晶穗都不知道。

    肚子咕地叫了一声。

    水前寺瞄了一下手表,决定到附近的小摊吃点什么。吃过以后把录像带拿到安全场所去保管。这个男生,虽然这整个礼拜都没好好睡觉,却完全没有爱困的样子。一边志得意满地用鼻子哼歌一边走出了房间,可以不上锁,“准备中”的牌子则维持原样,快步走下社团教室的阶梯。

    接下来把视线转到校舍里面。

    想是这么想,不过在这之前,操场周边还有一个值得留意的场所。就在水前寺狼吞虎咽、吃着堆积如山的章鱼烧的社团教室附近正对面,园原地区第四防空洞的巨大身影正蹲踞在那里。四处空无人影,除了微微传来的操场喧嚣之外,耳里只听得到潮湿的虫声。防空洞的西侧墙壁满是涂鸦,因为位于校舍及体育馆全都看不到的位置,那里架着一把梯子,有人正沿着梯子爬到防空洞顶端吃着杯面。

    是榎本。

    一旁摆着揉成一团的上衣、空空如也的便利店袋子以及热水壶。热水壶上面用麦克笔写着“保健室”。榎本盘腿而坐,低头望着吃了一半的面碗里面。口中塞了满满一嘴的面,榎本没滋没味地慢慢嚼着,正想吞咽的瞬间喉咙却加以拒绝。

    榎本拱起背,将嘴里的东西吐进便利商店的袋子里。

    汤微微泼撒到膝盖,不过已经被夜风吹了许久,并不会太烫。把面碗扔掷似的放下,榎本用衬衫袖口擦嘴,以做了恶梦般的眼神,凝望着开展在眼前的校庆风景。

    接下来是校舍里面。

    保健室位在从走廊刚刚进到校舍的地方。门边挂着写有“火种负责人?椎名真由美”的牌子。因为被要求在校庆期间还是得要维持平日的机能,所以变成与校庆空气隔绝的额外空间。自从开始准备校庆,为了应付这间房里突然激增的伤员和病人,于是只好使出三头六臂的工夫,不过今天是校庆的第一天,情况稍微有点不同。

    “唉——唉——绘里,你真的是椎名老师的学妹?”

    先坂绘里在男学生手指卷上OK绷,然后在鼻子上面挤出皱纹。

    “应该叫先坂老师才对吧?”

    另一名男学生嘴角一撇,窃笑着这么说道:

    “绘里看起来不像‘老师’,不像比我年长嘛。”

    被国中生评为“不像比我年长”,再怎么想都不是好事。不过确实要是不仔细看,先坂绘里看来只有高中生左右的年纪。老是为了看来比实际年龄还小而遭到轻视。

    “拜托,都大男生了,才稍微切到手指就要人家伺候,真是难看。”

    “才不是稍微切到而已,是打假啦。中岛那个白痴乱挥美工刀,你说是不是?”

    随行而来的人满不在乎地将视线移往斜上方——

    “是啊,可以这么说。”

    “好了——走开走开。本小姐现在要稍微休息一下。不论是吵架受的伤还是贯穿的枪伤,一切都跟我无关。啊,出去时把外面牌子改为‘外出中’?”

    “那就到我们班上来玩啊。凭我这张脸,不论要炒面还是雕鱼烧,大家都会给你免费。”

    好啦好啦我知道我知道下回再说,勉强将两人推到门外,先坂绘里深深地在白衣背后伸了个懒腰,呼地细声叹气。

    才一天,就累到快要死人。

    从早到晚,吵得跟打仗一样。连饭都忙到没时间吃。不光是刚才那种小伤,还来了许多真的受伤、整张脸肿得凹凹凸凸的学生,因为贫血与中暑被抬进来的两手手指都数不完,最后还有念着结石药吃完的欧吉桑、以及从二楼窗口掉落手腕骨折的小学生。不过处理伤员与病人倒是还好。

    换作是学姊,应该会比自己拿手得多。

    棘手的并不是繁忙,而是在那段期间内找不到机会喘息。只要告一段落坐到椅子上,马上就会闯进一堆没事做的人,这回只好应付他们,想到自己学生时期曾把保健室作为休息的地方,也就不忍过于苛责,可是碰到自己在忙却老是不肯离开的女学生,就想朝她屁股上踢一脚,男学生的好色眼光以及逮到机会就想调侃人的态度实在难缠,要想彻底避开漫天挥洒的玩笑和隐喻,可是极为消耗体力的一项作业。

    心里想着,老是要应付这些,学滋实在辛苦。

    心里想着,没有决心还真是不行。

    还不如到中野或登户去接受魔鬼训练。可是,为什么先坂绘里会担任椎名真由美的代理人,今天整天在保健室从事奴隶劳动?

    其实是因为学生会有个每年依照惯例举行的企画“园原小姐比赛”,椎名真由美受到多数男学生推荐出场比赛。当然要是本人拒绝的话也就没事,不过在学生会进行联络确认出场意愿的时候,现场有男学生跑来起哄,加上她本来性格就容易冲动,于是椎名真由美就说了OK。

    然后,既然出场就得获胜,椎名真由美是这么想的。

    园原小姐的候选者在校庆期间必须身上挂着写有班级、姓名的粉红色布条在校内来回走动,尽量在各种企画当中露面以便打好关系。到时戏剧和电影之类的企画会为她准备最好的座位,在摊贩和咖啡店完全免费。听到这个椎名真由美高兴极了,不过想到校庆期间的保健室可能会非常忙碌,必须找个替死鬼来垫底,加上先坂绘里又欠了椎名真由美一笔五位数的钱。弱肉强食便是这个世界的定律。

    基于这样的原因,椎名真由美今天一天、恐怕直到现在都还穿着平日的白袍,挂着粉红色布条在摊贩与摊贩之间来回走动,埋头吃着免钱的饮食。

    不过,在亲身体会到保健室业务的激烈之后,先坂绘里反而没什么怒气。心里想着,至少今天和明天可以让她先喘口气。

    ——至少今天和明天——

    脑子想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突然感到沉甸甸的。一抹少女的面容闪过脑海,让先坂绘里浑身僵硬。那个近乎病态、无法表达情感的侧脸。导管吸引鼻血的红色、从之间滑落的压缩定型药锭、从苍白的背脊打入的脊髓注射针。CPK值不低于三万的寻常状态、在DMAE精制瓶中塞满混杂了蛹的蛆虫、因摄取过量暂时失明以及脑内活动电位混乱引起的幻觉。明明在半年之前就曾经想过,自己再也不要看到这些东西,最近却在每次出击的时候一直一直一直一直看到。工作人员双手叉腰为了指示来回怒吼的声音、在无菌区来回走动的橡胶鞋底的脚步声、在担架上突然痉挛的白色身躯,像被恶魔缠身似的弹跳起来。得要四个大男人齐力才压得住。

    过着比任何人都激烈的日子——

    至少、至少今天和明天——

    有人砰地一声、撞上保健室的门。先坂绘里吓得跳了起来——

    “绘~里~!

    门突然间打开,椎名真由美穿着平日的白衣挂着粉红色布条,东倒西歪地走了进来。话语含糊步履蹒跚,,脸比猴子还要红。

    “学…………学姊!?你喝醉了?”

    “我没醉~”

    椎名真由美伸手想撑住身体,结果却扯开床单、脸部往下倒在那里。然后脸颊抵着床铺咕哝咕哝地说话,

    “看板上写着咖啡店,菜单上却有汽油~我想说~是什么咧,结果拿出来的是酒,吓了我一跳~”

    噗嗤噗嗤地笑了起来——

    “我一直叫他们续杯,把他们惊得皮锉,根本就喝不够嘛~后来我用自动贩卖机喝了好几杯。”

    嘻嘻嘻嘻嘻嘻地笑了起来。停不住。实在叫人害怕。正在想说要不要趁机打个麻醉、叫基地开车来把她给送回去的时候,椎名真由美突然仰起脖子——

    “先坂!!先坂情报陆曹!!”

    突如其来的宏亮声音,让人反射性地挺直了背脊。

    “有!”

    然后再度趴到床上——

    “去做茶泡饭。饭是快餐的在冰箱海苔也在冰箱热水在热水壶。复诵!”

    “先坂情报陆曹去做茶泡饭。饭是快餐的在冰箱、海苔也在冰箱、热水在热水壶。”

    椎名真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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