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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章 情书)

    事情一定是这样。

    她是外星人。社长果真是对的,园原基地是UFO的基地,是UFO从宇宙另一端来到地球时秘密登陆的地点。外星人和政府的大官们,正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对话。为了迟早总要到来的“开战日”,政府的大官们一定急着想弄到外星人的先进技术。不过外星人却用仿佛吸了氦气的声音说着“为了让你们人类放弃战争、实现世界和平,我方将提供所有技术,因为地球是属于宇宙社会的一员”之类的话。忘了在哪本书上有读到过,不知道为了什么,外星人相当在乎地球的和平。外星人想必对北方的大官们也说了同样的话。战争之所以拖那么久,似乎要开始、却又总是不开始,也是为了这个理由。因为对任何一个阵营来说,外星人的技术都是决定性的王牌。双方都认为若要掀起纠纷,也得先把它给弄到手再说。在陷入长久的胶着后,外星人终于采取具体行动。派出假扮成人类的无数调查员,前住人类社会的许多地点。他们的任务只有一样,就是亲眼确认人类的本性。判断人类究竟是爱好和平、充满智慧的种族,还是杀害同胞、极尽野蛮的种族。要是调查结果出现后者,地球马上会在UFO的超级兵器之下化作尘埃。铁定是这样。名为伊里野的女孩也是调查员之一。

    她负责调查“中学生”。

    对授课的内容完全没有印象。

    第二节课结束的钟声响起,饭冢回到了墓地,右边上扬的成群数字被板擦一扫而空。浅羽还是无法走出思考的泥沼,眼里盯着虽然打开、结果却连一个字都没写的空白笔记本,手里没出息地捏着掉了橡皮、不太值钱的自动铅笔,整个人动也不动。只有他一个人被休息时间与现实世界隔绝在外,像做坏了的拼贴一样整个贴在窗边的座位上,写在黑板上面的“伊里野加奈”这几个字一直在脑海里面徘徊不去——

    “喂,浅羽!”

    额头被戳了一下。花村的面孔出现在眼前。他把椅子倒过来坐,大大地探出身体,从浅羽脸孔下面偷窥着他,然后嘿嘿傻笑。

    “你在发什么呆啊。该不会是要上演‘爱上转学生’的戏码吧?”

    这样猜也算是猜对。只是自己的想法没那么下流。

    “少……少啰嗦。”

    西久保突然啪一声,把手搭在浅羽肩上——

    “哎呀,你也差不多一点。要是把她带到新闻社,须藤可是会给你好看咧!”

    浅羽更是惊慌了。只见他甩开西久保的手——

    “噢,这跟晶穗无关。”

    花村双手托腮。然后用浮现浅浅微笑、仿佛色狼指尖一般的猥亵视线,朝着教室后方瞄了一下——

    “不行不行。那不是新闻社的型。跟‘园原电波’更是差远了。”

    西久保朝着花村视线的尾端摸索,发出“噢,也是啦”的低语。浅羽再次暗暗地从腹部底层挤出勇气,扬起脸孔,朝着教室的后方慢慢回头。

    她在。

    教室最后面,从走廊方向数来第二个座位。就在那个座位的隔壁,出现了直到一个小时之前仍不存在的“从走廊方向数来第三个座位”,既非梦境亦非虚幻,伊里野正坐在那里。

    就只是坐在那里。

    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用眨也不眨的视线,直直盯着空无一物的桌面。那种气氛就像被人猎捕之后没有抵抗,却也不可能受到驯服的动物一样。

    ——伊里野加奈。

    啊,听了会让你们吓一跳。伊里野可是侨生。

    就在低头鞠躬的伊里野隔壁,三十五岁单身的河口泰藏如此说道。

    然后河口又用解剖青蛙似的没神经口吻,针对伊里野的背景做了一次详细说明。她的双亲都已过世,跟着在航空自卫队任职的哥哥两人一起生活,因为这个缘故长期居住在海外的军事基地,不过在哥哥转调园原之后跟着回国,目前的住处则在园原市园原基地的居住区。——对了,我都忘了,没有桌子。值日生,到器材室去跑一趟,拿椅子和桌子过来。啊,因为这个缘故,我想伊里野对日本的学校生活,还是会有一些地方不习惯。在这方面希望大家能够多给她一些建议。懂了吧?

    不懂。

    河口的说明应该不全是假的。

    可是这份说明,却和昨晚发生在池边的事完全搭不起来。从一开始就特别大声的警车警笛、定定凝望着泳池水面的伊里野纤细双肩、号称是她哥哥的谜样男子出现、包围了泳池的黑衣男子集团、后来的记忆中断——

    以及,目前隐藏在护腕下面,那银色的——

    ——要不要舔舔看?

    “——电舔起来会有味道?”

    听了浅羽的喃喃自语,花村和西久保面面相觑,两人同时说道:

    “啥?”

    “咦?啊……没事。”

    西久保从背后把浅羽的头发分线用两手拨开。

    “你啊,是困居山上,结果脑袋烧坏了是吧?”

    浅羽说着“别闹了,笨蛋”,然后把西久保的手甩开。这时花村说道:

    “喂,你看那些人。是哪个班级的家伙啊?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不晓得哪个班级的男学生正从教室入口的门缝探出头来。用贪婪无比的视线骨溜溜地盯着伊里野的方向。花村嘻嘻嘻地笑道:

    “这些家伙,好像到嘴的鸭子飞了一样。”

    西久保听了突然“啊”一声,抬起头来。

    “——对了,就是这个。我想起来了。他们应该是一班的人。”

    浅羽和花村脸上露出“什么啊”的表情。

    “所以才说到嘴的鸭子飞了嘛。一班的最上你认得吧?我跟他是朋友。”

    浅羽摇头。花村回说“不知道”。西久保快速地说道:

    “那家伙在暑假之前还对我炫耀,说什么假期结束之后,预定有转学的女生会过来。”

    浅羽比花村快了一步——

    “——啊,所以伊里野原本预定是要编到一班才对?”

    “应该是。刚才河口不也说了,因为没准备她的座位,所以叫值日生去搬。要是早就决定要来我们班上,一般都会事先准备好座位。一定是因为某些事,预定才会突然改变。”

    “会是什么事?”

    “我哪知道?”

    “因为某些事。”对此刻的浅羽来说,这短短一句话可是无比的沉重。那份难以承受的沉重紧压着他,脑海之中再度卷起恐怖至极的想像,感觉对健康有害的汗水暗自爬满整个背部,然后朝下滴落。

    果不其然,关键就是昨晚池边发生的那件事。

    说不定自己正因为“最先遇到的国中生”这个理由,被伊里野指定为“重要调查对象之一”。自己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将左右人类的命运。怎么办怎么办?如果要调查,希望她能够找其他人,像西久保之类的。花村可能不太合适。社长要是被选为调查对象,人类可就濒临灭亡了。

    西久保和花村无视浅羽的苦恼,一边眺望着伊里野一边说道:

    “——有点古怪的家伙。”

    “因为她可爱,所以原谅她吧!”

    “说不定日文不太行。”

    “因为她可爱,所以原谅她吧!”

    “喂、喂。你看看。她们打算入侵敌国。不愧是班长大人。”

    没有办法不听到。

    反射性地朝背后转身,由二年四班班长中迂真纪子带头的四名女学生亲善联合舰队正对准了“伊里野”岛,在桌子、椅子、窃窃私语所形成的汪洋大海上面果敢进击。伊里野敏锐地感受到“敌人”出现,在敌我距离还有三张桌子的时间点不经意地抬头,用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视线直直盯着中迂。不过中迂并不因此而畏怯。周遭所有人全都用眼角余光追随事件的进行,为了不漏听对话而降低音量,休息时间的喧嚣在教室中逐渐溶解消失。只有浅羽一个人感到焦虑,中迂,不要啊,你是想让咱们的地球遭遇什么样的不幸?

    然后中迂往伊里野的面前一站。

    第一声。

    “——呃,这个……”

    失速。这时中迂暗自来个深呼吸,脸上摆出了大概是装出来的笑容——

    “我叫中迂真纪子。我是班长,要是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

    伊里野彻底沉默。

    这下子连中迂也畏缩了起来。其他三人慌慌张张地追随她的脚步。陆续报上名字、克服障碍,施展波状攻势。之前住在什么地方?我英语不拿手,你要教我唷。我在念小学的时候也转学过。你哥哥很帅吗?

    伊里野垂下了头。

    这个动作似乎更加深了中迂等四人“必须为她做点什么”的决心,话声此起彼落地飞舞。只是伊里野依旧坚守着沉默。于是四人觉得单独对她说话有点浪费,这回开始和朋友对话,偶尔才朝着伊里野转头,问上一句“是不是呀?”。伊里野在这个过程中逐渐逃往战壕的深处,中迂一伙人追着追着,在不知不觉之间也就失去了目标。让看着的人快要胃痛、让浅羽的头发快要发白,对每个人来讲都非常非常非常之漫长,实际上却只缓缓度过了去上个厕所再回来左右的时间——

    然后,伊里野终于抬起头来。

    中迂一伙人的对话随之中断,整个教室全都明显注视着伊里野的下一个行动。伊里野对此感到畏缩,视线像溺水的人般在教室里头梭巡,最后终于停留在窗边的某个座位上。

    人声开始嘈杂起来。

    每个人眼睛都很雪亮。

    伊里野用求助般的眼神,清清楚楚地凝视着浅羽。

    “喂”

    花村轻声嘀咕。西久保斜睨过来。

    浅羽仍是短暂地沉默。将从第二节课就握在手里的自动铅笔,啪的一声摆在笔记上面静静拉开椅子,缓缓站起身来。

    然后,浅羽站在从伊里野那边散过来的众人目光之中,仿佛自言自语似地如此说道:

    “我去上厕所。”

    ◎

    既然都这么说了,只好真的走到厕所。

    浅羽关在一个人的小房间里,明明谁也看不到,却还是小心翼翼的脱下长裤与内裤,坐上马桶。他似乎是想把不小心说出的谎言,尽量压缩到最小程度。

    然后他就光着屁股开始烦恼。

    觉得自己没用、和对伊里野感到生气的比例大约是九比一。

    不过就在才刚烦恼没多久的时候,第三节课开始的钟声已经响了。浅羽深深叹了口气,穿上其实不用脱的长裤,冲掉其实不用冲的水,洗好其实不用洗的手,然后步履蹒跚地走出厕所。

    “超级胆小鬼。”

    晶穗正等在那里。

    “什……什么啊。”

    虚张声势,事不关己是吧,那你说该怎么办啊——原本浅羽是想这么说不过看到晶穗的表情有点可怕,于是决定不说废话——

    “——钟响了,该回教室了。”

    晶穗完全不予理会。

    “你认识她?”

    “不,也不是这样——”

    接下来的句子模糊到仿佛不能呼吸一样。

    “不然是怎样?”

    总而言之,现在只能把晶穗的追问蒙混过去。

    “我是真的不认识她。我整个暑假都和社长待在山里,河口不是也说过,她最近才刚从国外回来?”

    晶穗用深感怀疑的眼神直直盯着浅羽,突然这么说道:

    “是在泳池吧?”

    心脏差点从嘴里面跳出来。

    “在第一节课开始之前,你问我学校泳装是什么样子。而且你和社长不同,在困居山上的期间偶尔还是会回家.然后在市立游泳池之类的地方碰到她。在那时候,她的泳装还没缝上名牌。唉——是这样啊。嗯——”

    好吧,晶穗要这么想也罢,浅羽心里想着。

    或许是疑问勉强得到答案,晶穗的可怕表情得到些许的舒解——

    “她日文不拿手吗?你有跟她说话?”

    她说的话和西久保很像。看来那份沉默寡言,如果用侨生身份来加以说明,任谁都会得出相同的结论。

    浅羽脑子一阵晕眩。

    “这个嘛——”

    脚底一阵踉跄。

    “干嘛,讲清楚啊。你们总该说过话吧?在那时——喂,等等,浅羽你还好吧?你脸色发青耶!”

    事情来得很突然。

    一阵天旋地转般的晕眩感袭来,浅羽才一瞬间就站不住了,当场蹲了下去。他身体非常不舒服,就像晕车和感冒在同时间发作一样。死命忍住就要涌出的呕吐感。

    “你还好吗!?浅羽你怎么了!?”

    晶穗大声叫嚷。就在产生剧烈视野紧缩的视线边缘,可以感觉到走廊上熙来攘往的学生正惊慌地停下了脚步。不要叫那么大声,很丢脸啊……他心底某处虽然闪过这样的念头,不过却完全没有余力去把它说出口。整个脸上全都冒出了冷汗。

    做了无数次的深呼吸。

    然后就和开始的时候一样唐突,不舒服的感觉迅速退去。

    勉强站起身来。抹去额头上的汗,脸的温度冷到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虽然晕眩的感觉仍徘徊不去,不过身体已经差不多回复正常。

    “没事了。”

    浅羽这么说道。不过看在晶穗眼里,浅羽的脸色是从发青转为发白。于是晶穗抓住了浅羽的手——

    “没事才怪!去保健室!我陪你过去!”

    确实是去一下保健室会比较好。

    不过不需要连晶穗都跟着来吧!

    “我自己去,开始上课了,你回教室去吧!”

    晶穗根本不理睬他。抓着浅羽的手快速地往前进。

    园原中学的走廊自古以来就有散乱的传统。墙角堆放着教材用的空箱子,柜子里摆不下的地图和水桶就排在那里,老是不撕掉的“招募新社员”海报只要有人经过,就会掀呀掀地对人招手。保健室的入口就在正前方,通往体育馆走廊这边竖着“清酒.天王山”标志的招牌,一眼就认得出来。那是去年校庆女子篮球社举办相亲俱乐部所留下的遗迹。门边挂着写有“负责人·椎名真由美”的牌子。

    晶穗用力把门打开——

    “不好意思!”

    拉着浅羽的手,踉踉跄跄地奔入保健室,差点就和站在门对面的三名男学生正面相撞。

    “好了好了,下一节课要开始了,走吧走吧!”

    椎名真由美用两手推着那三人的背。三人里面最中间那个是直到去年都还和浅羽同班的船津,看到浅羽之后“嗨”一声、瞪大了眼睛——

    “你的脸色是怎么搞的?”

    脸色还是那么糟吗?浅羽心里想着。椎名真由美才看到浅羽的脸就说:

    “噢,这应该不是装病。”

    哇!好过份——我们也是病人耶——。船津那伙人脸上带着嘻皮笑脸的笑容这么抗议,椎名真由美却不为所动——

    “烦死了,这群装病的家伙快滚啦,笨蛋。”

    才没两下就把三人踢到走廊外面,门啪一声从背后关上。每到休息时间就做同样的事,所以相当熟练。

    一般而言,园原中学的学生对椎名真由美的评语都是“仔细一瞧可是个大美人儿”。只是她完全不化妆、服装又总是一袭白袍,所以不太显眼。加上她的用词非常粗鲁,“屁股”、“老二”之类的话说起来面不改色。她在暑假开始的前一个月左右,代替因为养病而请了长假的黑部老师来到这个学校。男学生和女学生都对她说“至少要稍微打扮一下”,她本人却毫不在意。每天就是两手插在白袍口袋,啪答啪答地穿着拖鞋,神情愉悦地四处晃来晃去。

    “请问——”

    就在晶穗开口询问的时候,椎名真由美突然用力打断她的话——

    “慢着!让我猜猜看。”

    说完之后皱着眉头,直直盯着浅羽发青的面孔。深思了十秒或五秒,觉得一定是这样没错之后,用手指着浅羽做出结论。

    “稀释剂中毒!”

    “不……不是啦!”

    晶穗大声反驳,横眼朝着浅羽一瞥——

    “不是吧?”

    “不是。”

    正想自己加以说明:

    “——这个,刚刚我突然觉得不舒服,然后想吐——”

    晶穗已经接着插话:

    “真的是很突然,脸色发青比现在还要严重。”

    椎名真由美相当冷静。让浅羽坐在圆椅子上,自己坐上对面的铁椅。

    “脸色还是不大好。你有乖乖吃早餐吗?”

    浅羽点头——

    “不过现在已经不会想吐,身体也舒服多了。”

    “还是稍微睡一下会比较好。老师那边我帮你联络,给我班级和名字?”

    浅羽正要开口,晶穗已经提早一步答出“二年四班的浅羽直之”。

    椎名真由美从胸前口袋拔出原子笔,一边低声念着“二年四班的浅羽”边翻着细绳串起的名簿,之后迅速挑起眉尖,低声念着“浅羽?”然后突然说道:

    “不会吧,浅羽!?你就是浅羽!?二年四班的浅羽!?”

    声音大到让浅羽和晶穗都忍不住想往后仰。

    椎名真由美自己恍然大悟地说着“噢~~原来是这样~~”,然后充满好奇地趋身上前,让浅羽忍不住在椅子上做出逃生姿势地说着“唉~~是噢、是噢,你就是浅羽。嗯~~”,正想说她是不是在笑,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啊!”了一声——

    “你就是那个浅羽是吧!?身体不舒服!?要不要紧!?”

    ——这人是怎么回事?

    浅羽只能露出一脸呆样,晶穗看到椎名真由美神色慌张,似乎突然担忧了起来——

    “请……请问是怎么回事?”

    “唉?啊、没有没有没有、不是不是,真的没事。呃……嗯,那浅羽就交给我,你回教室去。已经开始上课了。好不好?”

    椎名真由美用平日锻炼出来的技巧编织着藉口,两手推着还有什么话想说的晶穗的背,把她赶出了保健室。

    再啪的一声把门关上。

    然后她回头,脸上带着和之前截然不同的可怕表情

    “——为了保险起见,我再重新问你一次。你是园原中学二年四班、座号一号的浅羽直之。没错吧?”

    “——是。没错。”

    过于慎重的语气让浅羽开始不安。椎名真由美咬着嘴唇、望着天花板,专心思考些什么,然后盯着浅羽再次问道。

    “你是突然感到不舒服,接着想吐?”

    “——没错。”

    椎名老师在浅羽对面坐下。用有点粗暴的手法量着脉搏,翻看他的眼睑。然后她呼声从鼻尖吐气,重新在椅子上面坐直——

    “好吧,接下来我要做点检查。我会问你几个问题,然后请你回答。这和一般问诊稍微有点不同,不过要是没有诚实回答,同样不会得到正确的结果。你懂了吗?”

    浅羽点头。

    然后,最开始的问题是这个。

    “今天是几月几日?”

    太过突然,反而难以回答。椎名真由美的凝视更加深了浅羽的焦虑。突然发问真是奸诈,就在这么想的时候,时间已经一分一秒地溜走。

    “呃……这个…今天…对了,是第二学期的第一天,所以是九月一日。”

    花了十秒的时间,浅羽终于得出这样的答案。

    下个问题已经刻不容缓地飞来。

    “你有什么老毛病吗?”

    “咦?啊…没。没有。”

    “那有没有什么固定服用的药物?”

    “这个嘛,偶尔会吃维他命C。粉状的。我老爸喜欢这种东西。”

    “维他命C,指的是抗坏血酸(ascorbic acid)?”

    “啊——呃,我也不太清楚。”

    “17加26是多少?”

    浅羽再度陷入犹豫,这回整整花了二十秒左右。

    “——3、不对,是40。43?啊…这个,能不能重来一次?”

    “你有对什么过敏吗?”

    “唉?不,我想并没有。”

    “把校长的名字告诉我。”

    “村山莞尔。”

    这回他倒是立即回答。不过却连得意的时间都没有

    “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是不是有强烈晕眩?”

    “呃…有。”

    “脸和手脚有没有发冷?”

    “有。不过现在没事了。”

    然后,

    “六月二十四日是什么日子?”

    这一定是用来测量对方神经或是某种状态的测验。

    为了让人难以辨识哪个才是真的问题,于是混杂了许多假问题在里面。甚至有可能问题根本不分真假,什么都无所谓,目的只是为了不断丢出题目,促使你进行思考。回答什么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看出当时呈现怎样的反应。像不知不觉手会颤抖,或是眼珠骨碌骨碌乱转之类的。

    不过——

    就算真是这样——

    “——那个…关于那个问题,一定要是六月二十四日吗?”

    得来的不是答案,而是问题。

    “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心跳有没有变快?”

    “——那个,我想并没有。”

    “球形电浆、海市蜃楼、观测气球。如果要拍照,你会选哪个?”

    “——这个… …”

    “孟德尔·查尔斯·威提德。接下来呢?”

    浅羽有听过的印象。答案正从脑海之中浮现。那是UFO目击史上的三大事件。孟德尔上尉坠机事件、查尔斯·威提德目击事件——

    第三件是高曼中尉的空战。(编注:上述所提到的三项,均为发生于一九四八年的著名幽浮目击事件。)

    “身体不舒服的时候,眼前有没有整个发白,然后看到闪烁的光芒?”

    “——没有。”

    “从刚才就站在你背后的那个人是谁?”

    身体无法动弹。

    “有没有幻觉或是幻听譬如觉得自己有七根手指、或是听到有谁告诉你说要来摘除你的器官?螺旋亚当斯基(译注:George Adamski,美国的知名幽浮研究专家,据说曾和火星人会面)脊髓收讯器这个字眼,你有没有听过的印象?”

    保健室外面有蝉鸣。

    ——这人是怎么回事?

    窗外盈溢着夏日阳光,把物体的轮廓几乎化成了白色。

    保健室里头有点阴暗,带着近乎不自然的凉意,微微飘散着古老药品的气味。风无声地鼓动着窗边的窗帘,像幽灵般飞舞着。标示着吸烟害处的海报以及变成病灶的肺部彩色照片、让人联想到手术室的瓷砖墙壁、不带一丝温度的床铺、排列在架上的有毒色彩玻璃瓶、没血没泪的大镊子、缺了支架的大东亚制蒸馏水、承受了数百人的呕吐物,却还面不改色的白色洗脸槽。

    仔细想想。

    黑部老师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

    为了养病而长期休假。

    明明那么精力充沛。

    椎名老师取而代之来到这个学校,瞬间就变成了风云人物。

    一切都是外星人的阴谋。

    这里就是漂浮着药味的清洁地狱。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其实就是外星人的爪牙。椎名老师仔细一看确实是个美人,也很懂得体谅,所以受到男生和女生的一致欢迎,不过也许就在没人看到的地方,她会卡啪一声打开脑壳,从里面伸呀伸地伸出一堆触手。到了夜里,UFO载走的人会被运到这间保健室,拖鞋啪答啪答触手蠕动蠕动的椎名老师,将要进行血浆乱喷恐怖至极的人体实验——

    “——浅羽?喂,浅羽你怎么了!?身体又不舒服了吗!?”

    浅羽之所以回神,不是因为被人大声叫唤,也不是因为有人晃动他的肩膀,而是因为从椎名真由美发梢,传来了一阵淡淡的洗发精香气。原本就已近在咫尺的椎名真由美面庞现在靠得更近,额头贴着额头替浅羽测量体温。

    “——我…我没事,不要紧!这…我只是发了点楞。”

    浅羽突然觉得害羞,慌慌张张地别开了头。

    “真的吗?”

    椎名真由美直直盯着浅羽。

    她脸上带着颇为担心的神情。

    “——那,你看这边。”

    原子笔被伸到了浅羽面前。原子笔笔身是透明塑胶材质,里面有位身着红色泳衣的金发女性。那件泳衣其实是用染成红色的细沙所作成,细沙在浅羽眼前淅沥淅沥地落下,金发女性瞬间便成了全裸。浅羽不自觉地开始烦恼起人生的意义——

    “原子笔一动,你的眼睛就跟着笔尖。”

    椎名真由美将原子笔上下左右的移动,持续观察浅羽眼睛的动作。浅羽虽然也想集中意识在不断移动的原子笔尖上面,不过却总不成功,从眼睛深处会传来一种类似“刺痛”的痛觉。

    “——头会痛吗?”

    浅羽点头。椎名真由美像要遮住眼睛似地用右手抵着浅羽的脸,左手扶着他的后脑勺,让浅羽的头对着上面。眼睛深处的痛觉突然间消失不见。

    “这样就不痛了吧?”

    浅羽点头。椎名真由美仰望天花板、稍微思考了些什么,然后轻声叹气,仿佛得到某种结论似地,“嘿咻”一声从椅子上面站了起来。

    “我想你已经不要紧了,不过还是躺一下对身体会比较好。把那个跟这个吃下去。会比较好睡。”

    不容辩驳的语调。她拿出来的是几颗黄色锭剂,以及装有麦茶的纸杯。浅羽迫于言辞的威力乖乖吞下了药,然后慢吞吞地爬上床、盖上毛巾被。

    “好好休息。”

    这么说完之后,椎名真由美用力拉上隔间的窗帘。

    身体才刚躺平,内部马上传来了一阵睡意。是刚才的药生效了吧?不过总觉得未免也太快了些。还是在不知不觉之间,体力已经消耗到这种程度。

    站在隔间的窗帘外面,椎名真由美小声嘀咕着:“真是够了!”

    拖鞋的声音啪答啪答穿越了保健室。坐上椅子的声音、拿起话筒的声音、粗鲁地按键按到电话快要烂掉的声音。在睡意逐渐袭来的意识里头,浅羽一一追随着隔间窗帘外面传来的声音。

    椎名老师正要打电话到什么地方。

    原本以为是要通知老师自己第三节课请假的事,结果不是。号码的数字太长。是外线。至于打去哪里,当然是搞不清楚。

    好困。

    电话那边的人马上就接了起来。

    “——喂喂。我是担任后援的椎名。对,在保健室那个。——我知道,这种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够了,叫槚本来听——慢着?喂喂!?”

    被挂断了。可以听到椎名真由美这么细声说道。话筒像要被砸烂似地挂上,然后再次粗鲁地按键,稍待片刻之后突然叫道:

    “混帐开什么玩笑居然敢挂上司电话你好大的胆子该死的家伙!!啰唆不用你管把槚本给我叫来!啊!可恶!!够了!!出事的话由我负责,现在马上把槚本给我叫来!!”

    在浓浓的睡意底层,浅羽朦胧地吃了一惊。

    槚本又是什么人?

    过了好一段时间,那个“槚本”终于接了电话。

    “——我为什么会打电话过来,你知道吗?”

    短短的时间——

    “错!只有你才会在值勤时间做那种事,笨蛋!”

    极短的时间——

    椎名真由美发出了冷笑——

    “少装蒜。好,我给你提示。你知道现在谁在这里?”

    短短的时间——

    “说谎也不打草稿!你们昨晚是不是对浅羽用了迷魂喷雾!?为什么要用那么危险的东西!?你知道有多少人因为——”

    对自己的名字产生反应,浅羽沉在睡意底层的意识微微浮了上来。

    “这不是你说不知道就能解决的问题!!要是有什么万一,你担得起责任吗!?除了植入虫体,应该还有更好——”

    话声就在这里唐突地中断,似乎侧耳倾听着从话筒对面传来的辩解,过了长长一段时间。

    终于传来一声像从鼻尖吹入话筒的叹息——

    “——所以,你植入了什么?”

    一个单字的时间。

    “是吗?”

    极短的时间——

    “——不。我想这是不得已的选择。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从椅子上面起身的声音。拖鞋啪答啪答来回走动的声音。可能是手里拿着电话边走边说,声音朝着窗边的方向移动。

    “噢,并不是。要是我找到虫体,那他早就没命了。虽然没有经过详细检查无法断言,不过我想应该是喷雾造成的幻觉。”

    极短的时间——

    关上窗户的声音——

    又是一个极短的时间——

    “那当然啊,笨蛋。总而言之,我话就先说到这里。现在我好歹也是国中的保健老师。宿醉的早上还得躲到厕所去打葡萄糖。要是你不在乎胡搞乱搞把事闹大,会让你的计划毁于一旦那就算了,你可别想叫我用红药水和喇叭商标来对付喷雾摄取过量的后遗症,那是绝对办不到。你来求我我也很伤脑筋。至于联络不力的问题,绝对下不为例。听懂了吧?”

    然后连稍待一秒、等候回音的时间都没有,话筒就用摔出去般的气势被挂了回去。

    保健室回复了寂静。

    椎名真由美背对着窗口的光、站在床边的身形在隔间窗帘上面投出稀薄的影子,朦胧地浮现着。仿佛透过窗帘便能看到浅羽似地,椎名真由美的身影定定俯视着浅羽的枕边附近。

    然后终于——

    “——浅羽?你醒着吗?”

    沉默。

    “我跟你说,加奈她——”

    椎名真由美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然后用半是独白的口吻接了下去。

    “你要和伊里野好好相处。”

    然后,在这时,浅羽早已沉入了梦境。

    ◎

    他热到醒过来。

    空气中漂浮的灰尘闪烁着光芒。窗口的阳光在入睡期间大大改变了角度,穿透隔间窗帘,斜斜灼烫着浅羽的面庞。用两边手腕遮住双眼,踢开被汗水湿透的毛巾被,坐起身来。

    身体没有不舒服,也没有晕眩。

    好像梦到跟谁在电话里头吵架。

    “——椎名老师?”

    从窗帘缝隙采出头来。椎名真由美不见人影。看到墙上的时钟有点吃惊。午休已经结束,连第五节课都开始了。

    要回到教室,总觉得提不起劲。

    今天干脆直接回家算了,他心里有着这样小小的念头。

    姑且在椎名真由美的桌上留下“我回教室去”的纸条,离开保健室,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面,却又磨磨蹭蹭地感到迷惑。今天是星期三,星期三的第五节课是英语,教英语的岸本其实是个惹人嫌的欧巴桑。看来还是在保健室待到第五节结束比较聪明——正在这么想的时候,脚步已经来到了教室前面。

    然后,教室里一个人都没有。

    黑板上面是看起来像用粉笔尾巴所写的粗字——

    “第五节英语在视听教室。”

    今天似乎和上课无缘,浅羽心里想着。

    勉力撑持的心情瞬间瓦解。

    还是回家好了。

    这回可就打定主意,毅然决然地开始准备回家。在视听教室上英语课听起来蛮像一回事,其实岸本只是让同学们看没有字幕的电影,然后要求用英语写感想而已,根本就是在偷懒。况且还是第五节。现在全班大概有一半左右的人正在打瞌睡。能够正经写出感想的大概只剩下伊里野。毕竟伊里野是侨生——

    正在做准备的手停了下来。

    浅羽缓缓抬头,转向教室的后方。

    伊里野的桌子就在那里。

    然后,教室里现在一个人都没有。阳光斜斜从窗口射入,形成的斜面让教室里的微暗更加明显,缓缓吹拂的风带来了暑气的热度。

    浅羽的脑子里潜伏着危险的想法。

    紧张感混杂了胃液,让腹部变得沉重。心跳开始催赶着脚步。浅羽缓缓走向伊里野的桌子。你在想什么啊,笨蛋,别闹了,她可不是好惹的——脑袋里头有另一个自己正在大叫,浅羽的脚却没有停留,甚至还加快了速度。把手放在伊里野桌上,再度巡视一遍应该空无一人的教室。墙上的时钟映入了眼帘。

    三分钟。

    限制时间是三分钟。就算没找到什么,三分钟到了也要结束。就这么决定。

    开始作战。

    拉开椅子,窥看桌子的内部。空空如也。把挂在架上的全新书包拿下来,摆在桌子上头。除了没有标签,连坠子之类的东西也没有。大多数学生会用“既难看又碍事”的理由把它取下的名牌还留在背带上面,但是里面的卡片却连姓名、地址、电话、血型都没有写。

    手指碰到了书包的扣子.

    另一个自己正在拼命阻止。我下会怪你的,麻烦你快住手,这真的很不妙,昨晚明明遇到那样的事情,脑袋就要落地了还不知道,又不是春心荡漾的小学生,把心仪女孩的笛子拿来吸吮,对方可是外星来的调查员啊——!!

    ——要是害怕外星人,凭什么担任园原电波的特派员?

    他猛吸一口颤抖的气息。

    打开扣子。

    把书包放直,然后翻开书包。朝着里面窥探。右半边是直摆的全新教科书和朴素的活页笔记本,左半边有包袱般的物件突了出来。拿到桌面一看,发现是个手提袋,里面装了什么有棱有角的东西。午休时间已经过去,若是便当盒也太重了些。

    他心里想着先从书包这边开始调查,于是把手伸到袋状夹层里面。

    拿出来的是证件夹。

    把它翻开。

    里面有摸不清用途的四张卡片。

    其中一张似乎是园原基地大门所发出的通行许可证。塑胶材质、用手指不易扳弯的厚度、卡片背面是可供机器读取的磁条。正面附有伊里野的照片,罗列了莫名所以的数字以及代号,让人联想到可能是在基地居住区内的地址。不知为何“姓名”那一栏却是空白。

    剩下来的那三张看起来全都一样。和电话卡长得很像。边角圆弧触感柔滑,右边有个小小圆形缺口的地方也很相似。从自己钱包拿出电话卡来比对,发现尺寸与形状全都一模一样。越看越觉得,这该不会就是电话卡。不过上面却完全没印文字和图案。背面和正面都是灰色,既没有标示度数的数字也没有条码,连不可弯折污损、不可靠近磁性物品的警示标语也没有。唯有一点,就是上面印了类似小三角形的箭头标示,似乎表示了是从那个方向来插入使用,算是勉强可以解读。只是不确定插入的目标是不是真的是公共电话。

    浅羽对自己脑袋里惨叫着不要的声音置之不理,将看起来像电话卡的三张卡片其中一张插进了长裤口袋。

    抬头看墙上的时钟,时间已经过了两分钟。

    焦虑。

    把卡片放回证件夹,塞进书包夹层。对自己喃喃自语说看完了这个就结束,然后拿起手提袋。要是出现生理用品该怎么办,内心不断和恐惧交战,然后一口气把它打开。

    里面是三个塑胶制的小药瓶、掌上型游戏机、加上三个卡匣游戏软体。

    他一见到药瓶马上有种奇妙的安心感,知道昨晚池边的事果真不是梦。把小药瓶的盖子打开,将内容物倒在掌心里头看看。不是糖衣锭,是压缩成形的药锭。颜色很白,没有文字或是号码的印记。内容物三瓶看起来都是一样,不过浅羽还是各自取出三粒,分别用面纸包起来,放进了口袋。脑袋里的声音正用厌烦的口气细声嘀咕。完蛋了,你一定会被毁尸灭迹。

    然后进行最后步骤,将掌上型游戏机拿在手里。

    仔细一瞧,不过是台很普通的游戏机。有作为摇杆使用的方向钮和四个按键,上面则是彩色液晶的主要荧幕,四周围绕着雷射显示用的连接埠。这个机种依照价钱分成三种类型,三种分别有着赫赫有名、让人不好意思挂在嘴里的名号。伊里野这个则是可以用雷射在空中显示三个附属画面、俗称“最贵那只”的款式。

    把游戏机翻过来看,软体插槽里面已经插入了卡匣。既没有制造厂商标志、也没有贴上各式各样的标签,只是用黑色麦克笔用力写上了字母及数字。

    是这样写的。

    “BARCAP——S03”

    浅羽想着,可能是盗版软体吧?

    剩下三个卡匣也是一样——

    “DCA——S08”

    “DCA——S14”

    “BARCAP—S06”

    时间已经超过了三分钟。你也差不多点、快点住手、全都收一收回复原状好落跑了,脑袋里还是传来这样的声音。不过浅羽仍是手里拿着游戏机杵在那里。

    伊里野会喜欢什么样的游戏?

    谜样的卡片加上大量的药物,这些东西究竟是谁给她的?这台游戏机和软体一定是伊里野自己挑了带在身边的。不是“被人交代要带着”的东西。做出选择的不是别人,而是伊里野自己。

    总觉得与其针对卡片和药物进行调查,还不如玩玩这个游戏,比较有接近伊里野的可能性。

    浅羽用手指摸索游戏机的电源钮——

    往下一按——

    “你在做什么?”

    在那一瞬间,脑袋里的另一个自己坐上喷射座椅、弹出机舱,逃命去了。

    还以为会没命。甚至发出了惨叫。他心想这下地球完了。凭着脊髓反应回过头去,双脚不争气地打结,手上的游戏机自动落下。

    手腕部份被护腕遮住的右手,将那台游戏机漂亮地在半空之中接住。

    表情完全没变、眼睛眨也不眨、甚至不曾望向游戏机的方向。

    伊里野腋下夹着英语教科书和朴素的活页笔记本,用毫无表情的视线盯着僵直难以动弹的浅羽,然后再次问道:

    “你在做什么?”

    不是能够找借口的情况。就算找到借口恐怕也没用。来自宇宙的调查员不可能放过徘徊于自己周遭的人类。伊里野怎么会在这里?现在不是正在上课?应该正在视听教室看着没字幕的“草原小屋(译注:Little House on the Prairie,一九七四年的著名电视集)”之类的片子才对。可见书包上面一定有什么机关。上面配置了得用显微镜才能看见的微型警戒装置,要是有谁打开书包,伊里野就会用心电感应方式收到警报。听到警报之后,为了收拾想要挖掘自己真正身份的麻烦人物,伊里野便从视听教室瞬间移动来到这里。此刻视听教室的时间想必已经暂时停止,从花村嘴边滴落的口水、西久保在桌面底下移动着的看书视线、萝拉恩格尔怀德为了替猎枪爆炸受伤的父亲呼救,而在森林里头拚命奔跑时裙摆翻飞的模样,一切的一切全都遭到冻结——

    “走开。”

    伊里野没有问第三次。

    浅羽踉跄了半步,往后倒退伊里野默默靠近桌子,开始收拾书包里头被取出的物品。看起来既不像慌张也不像生气,就像彻底忽视浅羽存在似的态度。

    “呃,这个……”

    总得说些什么,浅羽心里想着。

    “第五节课呢?跷课?”

    伊里野把桌上的物件全部收进书包,扣上扣子,神情孤单地说道:

    “——视听教室在哪里?”

    “咦?”

    伊里野默默指着正前方的黑板。就算不用刻意回头也知道,上面写的是“第五节英语在视听教室”。只是——

    “像这种事,只要跟着大家走不就得了——”

    “我一回来就没人在。”

    这下子更是摸不着头绪。

    将已知事实和伊里野的言语碎片拼凑起来加以推测。教英语的岸本对时间相当计较,通常在开始上课的钟响之前就会来到教室,对于迟到的学生也会碎碎念个不停。于是班上的人提早更动了教室,伊里野在午休时间自己一个人四处乱走,回到教室之后空无一人,于是就被撇在那里。

    大概是这么回事。

    叫人生气。

    一群无情的家伙,浅羽心里想着。

    不过若要这么说,自己还不是一样,浅羽回头又想。在伊里野被中迂那伙人团团围住、机关枪一样强迫攀谈,然后向自己求助的时候,又是哪个地方的哪个人,扔下一句“我去上厕所”之后就跟着落跑。

    寻找借口的思绪塞满了浅羽脑中。有什么办法,像那种场面要想圆满解决,自己实在没那个能耐。支配学校教室的力学非善非恶、相当独特,既复杂又诡异,自己根本学不来。况且中迂也没有恶意。这并不是谁的错,就像意外撞上的不幸事故一样。

    理论上是如此。

    “——这个…”

    他决定把理论抛下,还是先道个歉。这包括了丢下伊里野落跑的事、当然还有私自打开书包的事。浅羽想着,至少得让她知道,包括中迂在内的班上这些人其实并不是坏蛋。

    “呃,今天早上的事…”

    话声被打断了。

    在教室一隅俯瞰着两人的校内广播用扩音器正随着“噗!”一声噪音活转了过来。

    歌词过火到在PTA掀起议论的校歌旋律才放了两个小节——

    “噢——报告,二年四班的…伊里野…”

    然后声音拉远,“伊里野什么?”地问着某人。是训导主任田代。每次讲话老是把嘴紧贴着麦克风吹气,让人觉得扩音器似乎传来口臭的味道。

    “伊里野加奈。噢——二年四班的伊里野加奈,田中先生打电话给你,请马上到教职员室来。我再重复一遍。”

    ——电话?

    浅羽用“田中先生是谁?”的表情回望着伊里野。

    然后就在这时候,浅羽似乎见到了她表情上的细微动摇。

    那是足以突破伊里野在自身周遭筑起的厚墙,然后透出表面强烈情绪的剩余渣滓。浅羽要是早一秒回头,或许就能看穿那份情绪的真相。不过穿透墙壁的凹洞已经瞬间阖上,伊里野又回到了原本的模样。

    伊里野抓著书包——

    “——我走了。”

    然后她望着浅羽这么说道。

    她跑出教室。

    裙摆飘扬、发丝翻飞。

    然后,训导主任田代对着麦克风呼出最后一口气,就在扩音器留下校歌旋律、陷入沉默的时候,教室里头只剩下浅羽一个人。

    耳边传来了蝉鸣。

    浅羽后来在图书馆打发了第五节的时间,第六节的现国课则是乖乖出席。伊里野在被叫到教职员室之后就没有回来,教现代国语的宇敷做了“有事早退”这样的说明。

    然后在打扫时间,浅羽首度听说了伊里野的“滚开”发言。就在浅羽扔下“我去上厕所”这句话、逃出教室之后,伊里野对着围绕在桌边的中迂一伙人这么说道:

    啰唆。滚开。

    “真是太猛了。”

    西久保凑向刚用湿抹布擦过的黑板,呢喃似地说道:

    “把中迂都给弄哭了。其他三个则是气得要命。”

    花村坐在讲桌上面,脚尖还顶着扫帚,灵活地取得了平衡。然后他一边奸笑一边模仿——

    “还说‘哪有人这样说话的!?’”

    西久保点头——

    “是啊,闹得一塌糊涂。”

    “还说‘搞什么啊,真是神经!!’”

    西久保继续说道:

    “可是不论对方怎么骂,伊里野还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我正想说她真是狠角色、人不可貌相,结果一看,她却从单边鼻孔突然滴滴答答地流出鼻血。”

    浅羽不自觉地“咦?”一声提出反问。

    “哎呀,就是鼻血嘛。从鼻子流出来的血。”

    浅羽脑中浮现了氯气的味道、鼻血渲染在毛巾上面的红色。

    “反正就在伊里野的鼻血攻击之下,女孩子们全都哇啦哇啦叫,然后像海蟑螂一样四处散开。伊里野趁机迅速离开了教室,直到第三节课钟响的时候,才鼻孔塞着卫生纸回来。”

    浅羽试着想像伊里野鼻孔塞卫生纸的模样,不过实在不太容易。

    “后来呢?”

    听到浅羽的催促,西久保用鼻尖嗤笑了一声。

    “废话。当然是变成谁也不敢动她的女神状态.”

    也对,浅羽心里想着。

    居然说出“滚开”这样的话。自己在保健室躺平的时候,伊里野从今天一大早就遭到了孤立。中迂那伙人可是班上最大的势力,其他女生为了怕被“敌人的朋友也是敌人”这种思考方式及,一定演变成为难以出手的状况。伊里野在教室里面待着难受,午休时间想必是在校舍之内漫无目的地来回走动。更动教室的事会无人告知、单独被留下来,其实也很正常。

    罪恶感正在扩散。

    就算不能为她做些什么,要是当时自己不溜到厕所,或许伊里野就不会说出“滚开”这样的话。

    加上又在私自打开书包、翻弄内容的现场被她逮到。

    至少也要道个歉——不过想归想,要是田代那个秃头没把伊里野叫出去,现在一定……

    “喂,你们三个不要偷懒,来帮忙抬桌子啦!”

    晶穗终于发火了。被她恐怖的表情一瞪,西久保和花村一脸讪讪地回去打扫,浅羽则是杵在当地,陷入了思考。晶穗用扫把在浅羽头顶敲了一记!!

    “你在发什么呆。赶快扫地!”

    然后突然正色问道:

    “你要不要紧?没事吧?是不是又不舒服?”

    “——咦?你说什么?”

    又是发呆的老毛病,晶穗轻声叹气——

    “噢、对了,浅羽,今天的社团活动我要请假。”

    “为什么?”

    “接下来要当防空委员嘛。要听明天的说明,还要预作准备。”

    “——也对,明天要防空演习。”

    图书委员的工作是处理图书室的杂务,保健委员的工作是将受了伤、身体不适的学生带到保健室,防空委员的工作则是在防空演习的时候引导学生、清点人数。因为平常什么也不用做,相较之下是个“闲差委员”,颇受学生的欢迎。

    晶穗苦笑说道:

    “中村老师紧张兮兮的,说什么‘这回的主题叫做真实’。我想一定会弄到很晚,今天要直接回家,你帮我跟社长说一声。”

    “好。”

    浅羽含糊地回答。然后回到扫地工作。更动脑部的运作方式,九成用来思考,剩下一成拿来控制头部以下的动作,适度地搬动桌子、适度地移动扫把、适度地丢着垃圾。因为动作过于自动,在不知不觉之间做了比别人还要多的工作,自己却没有察觉,只是呆愣愣地一直想着伊里野的事。

    简直就是水火不容、每次见了面只会吵架的水前寺邦博和须藤晶穗这两人,其实却有两个共通特征。

    一个是很会猜拳。

    一个是很能吃。

    水前寺的食量大到叫人怀疑他肚子里是不是有蛔虫,晶穗的食量则是大到叫人怀疑她肚子里是不是有小孩。园原中学旁边的简餐店“清水”是个有如新闻社第二社团教室的存在,唯一装了正常量白饭,不用添饭的浅羽老是被欧巴桑取笑。水前寺身为男性、体格壮硕,食量大或许还理所当然,晶穗吃的量不少于他就有点惊人。两个人的便当全都大到叫人晕倒,在社团教室也会吃点东西,吃了那么多却还不会肥,看在旁人眼中说神奇是蛮神奇,不过浅羽认为问题还是在于“究竟卯下了多少气力在活”。

    于是水前寺今天还是手里拿着食物,来到了社团教室。把红豆面包和猪排三明治卡滋卡滋地消灭,再把颜色看起来对身体有害的果汁一口气喝光——

    “伊里野…加奈?”

    水前寺只考虑了一秒钟,然后这么说道:

    “哪里来的AV女优?独立制片的?”

    你自己名字才像演歌歌手咧,浅羽心里想着。

    “还是算了。”

    浅羽怄气地把脸撇向一旁。看来想找社长商量的主意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水前寺又从福利社袋子里面拿出三个饭团,嚼呀嚼地吃了起来,在吃掉第二个的时候横眼朝着浅羽一瞥——

    “浅ㄩ特ㄆㄩ。”

    “啥?”

    水前寺咕噜咕噜地移动着喉咙,把塞满口腔的食物一口咽下——

    “浅羽特派员。”

    “什么事?”

    “我打开心扉、竖起耳朵一听,似乎听到有个少年正在为了某事烦恼、期望能够对人倾诉的叹息,我想应该是错觉吧?”

    “是错觉。”

    “那就没事。”

    水前寺干脆地放弃。这回从福利社袋子取出速食炒面,用晶穗的私人电热水壶开始注入开水。浅羽用半是呆愣的神情望着他那副德行,脑中牵动着从教室直接带过来的思绪尾巴。

    总而言之,希望有机会和伊里野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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