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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四章 即使如此我依旧迈步前行)

    事态十万火急。回到事件开始的十分钟前。

    在礼拜堂做完早弥撒后,学生与其他教师一起缓缓走回校舍的途中,走在身旁的米蕾优修女,是第一个发现西方天空出现诡异黑云的人。

    「哎呀~?校长,那个,是什么啊~?」

    她那异常慵懒的说话方式,让每个听见的人都有微微想睡的感觉,实在听不出半分紧张感。所以当她如此呼唤时,泰芮丝修女第一个念头就是「她大概又看见某种罕见的鸟儿吧」,于是只随意应了几声,连脚步也没停下。

    「讨厌,看起来好恶心……那是什么呀?好像有生命一样……」

    「啊,大家快看!它朝著伊苏过去了!」

    但是,身后有越来越多学生停下脚步,仰望天空发出不安的声音。直到此刻,泰芮丝才终于感觉事情不对劲,跟著抬头一探究竟。

    「这……?」

    这么想来──没错,直到现在才想通。为何先前米蕾优和学生们,并没有马上警觉到事情的严重性,还有心情对著天空品头论足。或许也不能怪她们警戒心不足。

    毕竟她们都还年轻,而学生都在优渥的环境下长大,几乎没有亲眼目睹〈虫〉的机会,更遑论如此庞大的群体。

    但是泰芮丝知道。因为在那一瞬间,在场所有人之中,只有泰芮丝曾经亲身体验过一七八七年那场前所未有的大蝗灾──亚巴顿大冲击。

    她没有发出尖叫,只能用奇迹来形容。

    因为那场事件,她失去了父亲。经年累月所培养出的冷静沉著,在这个深深刻印于心中的恐惧面前,完全派不上用场。事实上,她几乎吓得快要瘫坐在地了。

    结果到最后,还是身为教育者的意气,以及心中仅剩的傲骨,让她没有尖叫也没有腿软,还能够迅速展开下一步行动。

    「──大家注意!接下来请按照我的指示行动!」

    而到了此刻,圣凯萨琳学园已然陷入疯狂。视线范围内的建筑物,都有少女们在胡乱逃窜,待在空地上的教师们,则是扯破了喉咙在呼喊。

    一年举行三次的避难训练,只要学生不当一回事,到了万一发生时便无法发挥效果。在这个紧要关头,的确证明了这一点。

    「喂,那边的老师!你们还愣著做什么?自己班级的学生都点完名了吗!」

    泰芮丝简单收拾过一些必需品后,这时正在中庭进行指挥。教师动作慢半拍,而学生也畏手畏脚。这场创校以来首次的全校避难行动,进度一延再延。回头仰望天空,只见眼前──没错,就近在眼前──的伊苏上空,那团黑云仍然按兵不动。虽然不清楚那群〈虫〉为何没有立刻开始觅食,但这时候的伊苏早已变得混乱不堪,已经有不少汽车和马车在街道上穿梭。

    「校、校长~!我找过每~个地方,还是找不到法布尔同学和秋津同学耶~!」

    米蕾优发出悲惨的哀号,快步跑了过来。泰芮丝深深叹了口气说:

    「……这样啊,那就别管了。你先把那两位同学的事情放在一边吧。」

    「可、可是~!她们两个~都是我的学生耶~!」

    自己也知道,但是既然找不到,那也没办法。其实刚才米蕾优报告那两人不在时,反而不怎么令人意外。

    「凡有〈虫〉出没之处,法布尔必定现身──这样形容似乎太夸张了?」

    这时候那两人应该正在合力行动吧,就在伊苏的某处。

    事态都演变到这个地步了,仍然对那位前途无量的学生寄予一丝期待,是不是有些残忍?泰芮丝夹杂著苦笑这么想,无意间看见有个学生蹲在中庭角落──

    「那边的同学,请快点动起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祈祷?」

    「……呜哇~校长,你也说得太露骨了啦~」

    事态十万火急。连修女也无暇向神祈祷。

    ○

    在危机之中无路可逃的人,究竟会做出什么行动?陷入混乱的群众心理会以什么样的形式表露出来?此刻,能够在伊苏的街头找到明确的答案。

    「……这真是太惨了。」

    坐在魔女扫帚上观察底下的光景,慧太郎忍不住如此低喃。

    人群在街道上互相推挤,汽车在马路中塞成一团。可以听见此起彼落的怒吼声,还有钟楼上的大钟当、当、当响个不停,发出避难警告。一部分居民发生暴动冲向警方,还有一部分居民因为压力过大,开始对流浪汉暴力相向。某处传来枪响,另一处又窜起火苗,而趁火打劫的人也层出不穷。还有一波又一波失去理智的煽动者。最可怕的一点是,即使头上的威胁仍未带来实质上的危害,都市机能还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瘫痪了。

    由于事态紧急,所以连衣服也没换,就火速从亨丽的工房赶过来,没想到伊苏的状况比预期中更为惨烈。慧太郎咬牙切齿,抬起头狠狠地瞪著那群不知为何待在上空不动的暴食蝗虫。

    「那群蝗虫为什么一点动静也没有?真的是约瑟夫他们在操纵吗?」

    「不会错的!如果没有使用『魔法』,是没办法让『他们』像这样,乖乖待在原地!」

    握著魔女扫帚的操纵杆,毫不掩饰心中焦虑大喊的亨丽,身上配备了史无前例的重武装。她带上长短两挺鸟铳,腰后还背著一支大筒状的物体。昨晚为了寻找慧太郎而跑出学园时,她身上似乎已经带著这些装备了。

    慧太郎强忍著心中的急切,继续发问:

    「那么他们的目的是什么?约瑟夫他们用魔法来控制〈虫〉,到底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至少他们并没有打算进行无差别恐怖攻击!」

    约瑟夫身上带有江湖人的侠气,或许不愿造成无谓的牺牲──慧太郎脑中一瞬间产生这样的想法,但连忙甩甩头。想法太天真了,怎么能把希望放在敌人身上。

    想一想勒克莱尔号的事情经过,就知道这个想法太不切实际了。虽然约瑟夫的确不是那种品格低劣的混混,但事实上,为达到目的,这个男人也不介意牺牲人命。若是为了逼迫目标人物枢机主教等人现身,将杂食性的蝗虫投放到城镇中,想必他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吧。但是实际上他并没有这么做──

    「……该不会──」

    先前因为风切声总是抬高音量说话的亨丽,此刻却像失了魂一样喃喃自语:

    「其实不是『不动手』,而是『不能动手』吧。」

    「?你的意思是……以魔法操控也有极限吗?」

    「没错,毕竟数量多到这种程度。现在聚成一团或许没问题,但要是将『他们』投放到街上,万一控制有什么差错,也可能会伤到自己人。」

    「这么说,一直待在那边按兵不动的蝗虫群,只是拿来示威用吗?」

    「那……嗯,算是吧。感觉还是有点奇怪,既然不是用来在短时间内找出目标的所在位置,那何必动用『他们』把事情闹大,采用普通的暗杀手段就好啦。」

    话虽如此,现在考虑这些额外的问题也无济于事。重点在于,该如何比约瑟夫他们早一步找到枢机主教那些人。亨丽将魔女扫帚的高度,下降到接近建筑物屋顶的高度,保持低空飞行,慢慢探察视野所及的范围。虽然这么作效率非常差,但也没有别的方法了。

    然而就在此时,慧太郎忽然听见有人在呼唤他们,连忙看向下方的街道,没有花多少时间,就看见了那名熟悉的魁梧男子。

    「亨丽,你看那边!是维多克先生!就在红色屋顶的旅馆四──呜哇!」

    话才讲到一半,大概是亨丽也看见了吧,一下子将魔女扫帚转了个方向,让慧太郎差点咬到舌头。亨丽就这样将速度降低到极限,逐渐接近那位挥著手打招呼,世界唯一的侦探法兰索瓦.维多克所在的旅馆四楼露台。

    「慧太郎,你跳过去!」

    「喔…………啥?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喽!街上变成这种状态,根本无法降落,就算想办法降落,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飞得起来呢!你过去听听他要说什么!」

    虽然这么说的确有道理,但是这个要求实在是太乱来了。唉,真是没办法!慧太郎一边嘟哝,同时不拖泥带水地算好时间就放胆跳了过去。幸好亨丽飞得相当靠近,轻轻松松就踏上了露台。这和从二十公尺上空跳向飞船气囊相比,只是小事一件。接著,慧太郎起身面向维多克说:

    「早安,先生!我代替亨丽过来和你谈谈。」

    「你、你干出这种吓死人的事情,居然还一脸没事地打招呼啊!」

    不知为何,他看起来有点退缩,但随后似乎又想起现在是紧要关头,继续说:

    「喂,这下事情大条了。虽然事前就猜到〈烈日幻雾〉准备进行某种计画,没想到竟然闹得这么夸张啊……我也有点失算了。看这样想要逃到城外也很困难啦。」

    「……是的。外面太危险了,还是尽量待在屋内吧。」

    就算叫我出门,我也不敢啊。维多克微微摇著身体这么说,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所以,你们两个怎么会跑来伊苏?如果要约会也不必硬要选这个时候吧。」

    「不、不是啦!那个,我们想试试看能不能阻止〈烈日幻雾〉……」

    「哼,我就知道。就算年轻气盛也要有个限度啊。虽然由我这个提供情报的人来开口,有点不太适合。但是我劝你们,还是不要为了那种莫名其妙的正义感就跑来淌浑水,可能会死喔。」

    「恕我拒绝。」

    慧太郎不假思索如此回答。维多克露出苦笑,但是他看起来好像有点开心。

    「真是爱逞强啊。到底为什么?那个枢机主教,前天可是在飞船上吃了个大苦头。你想想,即使如此他还是坚持继续举行会谈,那就表示他们会有相对应的准备吧?就算没有像你这样的小孩子出手帮忙,他们自己应该也能想办法保住性命。」

    「或许吧。但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眼睁睁看著〈烈日幻雾〉作乱。」

    「……也是啦。你还是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吗?嗯,这也算是情理之中啦。」

    错了。不对,其实也没错,但现在这只是其中一项理由而已。不过也没必要和他说得那么深入,刚想到这里,就听见维多克开口:

    「好吧,我明白了。在事前就得知会谈的传言,却什么事也做不到,关于这一点,我也觉得自己该负点责任。我把最新的情报卖给你吧,就不收钱了──举行会谈的日期就是今天。虽然不知道枢机主教和首相的详细动向,不过会谈地点我倒是弄清楚了。」

    自己也知道自己现在一定看起来很傻,但还是不顾一切冲到他面前追问:

    「真、真的吗?太厉害了……不过,你是怎么打听到的?」

    「从一个精神恍惚,叫做墨利斯.波伊冯的外交部官员那里听来的,他是当时也在那艘飞船上的文官。听说因为在遇袭时冒犯了枢机主教,现在已经丢掉饭碗了。然后呢,在枢机主教抵达这座城市后,那位老兄就从早到晚都在酒吧里醉生梦死,我只是请他多喝了几杯,醉了以后就什么都坦白啦,得来全不费工夫。」

    名侦探。这个人的确称得上是名侦探。冠上「名」这个字,完全没有异议。

    在尊敬的眼神之下,维多克的心情似乎还不错,他没有夸夸其谈,而是直截了当地说了:

    「──在圣戈哈丹主教座堂。亨丽埃塔应该知道在哪里。」

    「不、不胜感激!现在没有时间,等之后有机会再向你行大礼致谢!」

    免啦免啦,维多克挥挥手这么说。就在此时──「慧太郎,快看那些蝗虫!」驾著魔女扫帚再次接近旅馆的亨丽,带著紧绷的声音高喊著。

    将目光投向那一大群暴食蝗虫停留的空域,那附近似乎发生了几起小爆炸。仔细一看,发现是好几架魔女扫帚在空中飞速绕行交错。

    「?那个该不会就是军队魔法师吧?」

    「好像是呢。那就太好了,军方一定是察觉到这里状况不对劲──」

    但是慧太郎还没说完,「啊啊!」就听见维多克冷不防大叫起来。

    「可恶,原来是这么回事!喂,这下大事不妙喽!」

    「大、大事不妙?呃,可是他们不就是从某处的军方设施赶来救援的吗……?」

    「不对!如果是从布雷斯特赶到这里,不可能这么快。而且看这个数量,他们肯定是一开始就在城里了。那些人大概是枢机主教和首相的护卫!」

    因为吃过苦头,所以也会有所准备。这是刚才维多克说过的话。这就表示他们记取了飞船上的教训,为了因应〈虫〉的再次来袭,在身边安置了相当数量的魔法师吧。可是,这样又有什么不妙呢?

    「你还不懂吗?那是佯攻!所以那些〈虫〉才会一直待在那么显眼的地方!」

    佯攻,引人注意,诱使敌方出兵──啊啊,原来如此。也就是说,现在大本营的兵力变薄弱了。

    「快去吧,小弟弟!〈烈日幻雾〉已经掌握枢机主教他们的位置了!」

    不等维多克提醒,慧太郎已经转身跳过露台的栏杆,高声大喊:

    「亨丽,我们走!快去圣戈哈丹主教座堂!」

    ○

    圣戈哈丹主教座堂──正式名称为伊苏大圣堂。在拥有相当多宗教性建筑物的伊苏之中,可说最为惹人注目,乃是一座气氛庄严的哥德式建筑。

    过去,圣奎诺里曾在风气糜烂的伊苏,热心地坚持传教工作。与他关系匪浅的圣戈哈丹,也得到了冠名的荣耀。而这座主教座堂,虽然规模不及那座著名的巴黎圣母院,却也拥有两百扇以上复杂而精致的花窗玻璃,也因为美丽如斯而被赞美为「落入凡尘的彩虹城」。位于伊苏的西侧地区,距离城里的中央广场不过数公里,在妲幽河的衬映下,染上夕阳红的颜色,是大圣堂公认最为美丽的样貌。

    而在这座圣戈哈丹主教座堂的礼拜堂中,讲坛正前方摆了一方桌子,爱德华多.瓦尔提斯.柯尔亚诺枢机主教现在隔著桌子,和阿道夫.梯也尔首相面对面坐著。

    外头惨不忍睹的骚动,在礼拜堂中当然也能听见。先前便一直在门前警戒的护卫,面对一波又一波高喊「让我们进去躲躲」的民众,实在是疲于应付。

    「……哎呀呀,这下可没办法进行会谈了呢。」

    「没事,这场骚动很快就会平静下来。还请您拭目以待,我军精锐的实力。」

    梯也尔一派悠然,说话如演戏般浮夸。那张总是挂著微笑的瓜子脸上,却有著一双如猛禽般的眼睛。被那锐利的眼神注视,让柯尔亚诺差点咂嘴出声。

    居然胆敢在本人面前,毫不避讳地说出「我军精锐的实力」这种话来。

    他若无其事瞄了瞄周围情况。似乎是为了避免打扰两人的对话,数名护卫留出适当距离,全神戒备著可能被入侵的入口。这些人全都穿著便服,但其中两人毫无疑问就是军队魔法师。加上刚才为了消灭〈虫〉而出现在城镇上空的那七人,梯也尔竟然带了九个异端分子过来。

    从前天的袭击飞船事件来考量,的确有必要加强戒备,而护卫中含有魔法师的可能性,柯尔亚诺当然也有想到。但是,数量竟然多到这种程度,而且一有状况,就毫不掩饰地表明身分,这个男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主教阁下,可否请您别用那么可怕的眼神望著我?要是没有魔法师的话,现在这个世界可就维持不下去了,而这关于这一点,相信梵蒂冈也十分清楚。而主教阁下您应该不是为了指责这种公开的秘密,才亲自访问我国吧?」

    「……的确如此。但是首相先生,您不认为无论任何事,都该有个『不容打破的底线』吗?」

    即使狠狠瞪著大言不惭的梯也尔,他的脸色还是平静无波。由于对方比想像中更为狡诈,让柯尔亚诺不禁露出不快的神情。

    但正如同这个男人所言,若是执著于这些意识形态上的问题,就无法展开讨论。这场好不容易才促成的秘密会谈,也差不多该切入主题了。柯尔亚诺坐正身子,露出非常沉痛的表情继续说:

    「──话虽如此,但贵国的确也受到那些下贱的蛆虫所侵蚀,加上现在各地反叛的火种仍未消逝等等问题,我想您应该心里有数吧,首相先生。」

    「哈哈。哎呀呀,真的是啊。最近那群自称〈烈日幻雾〉的家伙,变得有些碍眼。让人看了有点烦啊。」

    这样才对嘛。柯尔亚诺在心中暗笑。先前的诸国访问不过就是前哨战,法国这里才是主战场呀。在这为了〈裸虫〉组织这不祥存在而伤透脑筋的国家,肯定很有机会重振教会的荣光。

    「那就进入正题吧,首相。请务必听一听我的提议。」

    「哦?您的提议该不会正好能够一举解决我的烦恼吧?」

    是啊,当然可以。这一来一回,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对话最后,就在柯尔亚诺如此表示肯定之际──

    头顶上突然爆出一阵尖锐的声响。连忙抬头一看,那高到令人目眩的礼拜堂天花板附近,有道黑影冲破了其中一扇花窗玻璃,飞速朝这边落下。

    在柯尔亚诺等人吓到有些出神时,那道影子以惊人之势落下,著地的动作却柔和到十分异常,随后沐浴在色彩缤纷的玻璃碎雨之中,俐落地站起身子。

    是一名黑衣男子,外观看起来像是从影子中走出来一般。他以沉静至极的语调,开口问出第一句话:

    「──爱德华多.瓦尔提斯.柯尔亚诺,以及阿道夫.梯也尔对吧?」

    不过,此时在场的护卫早已展开行动。由于袭击者落地的位置,正好夹在柯尔亚诺那两人和护卫群的中间,所以护卫全都没有拿出火器,也没有使用魔法,而是迅速一拥而上,准备以近身战制服黑衣男子。

    仅仅一闪。

    不对,正确来说是六闪。

    在那瞬间,有六道银光在眼前一闪而过,至少在柯尔亚诺的眼中是这样的景象。但光就结果来看的话,果然还是该用一闪来形容比较合适吧。

    回过神来,礼拜堂中只剩下三个能动的人。其余的人都被一击打中要害,肚破肠流倒卧在血泊之中。每一具尸体的脸上都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似乎完全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死。这是一场从事发到结束不到短短十秒钟的惨剧。

    「愚蠢的家伙们,居然自己放弃了人数上的优势。」

    男子声音不大,却十分无情地批评著对手,淡然地甩去武器上的血水,此时他已脱下了黑色外套。

    露出蜘蛛与人融合的奇特面貌。拥有人的四肢,以及另外四只节肢,胸前不知为何戴著镶有七色宝石的瓢虫胸针。直到男子的外套从空中飘落地面,柯尔亚诺才终于搞清楚状况,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这、这这……?」

    「──是〈裸虫〉啊。既然如此,应该是〈烈日幻雾〉喽?」

    相较于吓到无法顺利发声的柯尔亚诺,梯也尔面对这样的状况一点也不惊慌,依旧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语。柯尔亚诺虽自觉自己像个极度的小人物,仍早已说不出话来。

    「你、你这家伙!竟然干出这种事,别以为能够这样就算了啊!」

    「我也没打算这样就了事。我要的是你的命,枢机主教。」

    「……!」

    为什么?这个世上为什么有那么多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他心想。

    自己可是枢机主教啊。是梵蒂冈的、世界最大宗教派阀十字教的枢机主教啊。竟然对神的代言人说出「把你的命交出来」这种话,这是何等傲慢,何等无耻?一个低贱如蟑螂的异端,若是胆敢在本人面前现身,就该自行将那污秽的身躯投入火中,这才合乎礼仪。

    相对于那既惊又恐的柯尔亚诺,梯也尔仍然一派冷静地开口:

    「真亏你能闯到这里来,你们还真是一群麻烦的害虫啊。」

    「多谢您的夸奖,首相先生。不过嘛,我觉得您应该稍微注意一下打扮。满身肥肉还穿著如此显眼的衣著,又带著一大群护卫,从上面往下看,就像是个会走路的广告塔一样。」

    「来、来人啊……!没有人在吗!哼──外面的警戒人员到底在干什么?」

    「你还是死心吧。那些人也被我们解决了。像这种四处散落肉块的教会,暂时不会有人靠近的。」

    彷佛是在证实男子的发言,原本不断从门后传来的民众喧闹声,这时早已停止了。但是柯尔亚诺还是顶著那张充满怒气的脸,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断四处张望。但是,已经找不到任何护卫的踪影了。就连梯也尔也认命地缩了缩肩膀。

    然而正当男子拿著武器一步步逼近目标时,却突然间转头看向身后。他狠狠瞪著从讲坛一直线向外延伸、褪了色的绒毯末端,也就是位于礼拜堂出入口的那扇大门。

    「──果然还是来了。」

    他只拋下意义不明的一句话。但两人还来不及感到疑惑,大门就伴随著巨响被撞飞了。

    厚实的门板被蛮力硬生生撞破,随后现身的是一道流线型的红色影子。

    柯尔亚诺还记得,那是前天对著自己搭乘的飞船先闹了一出无聊的恶作剧,后来自己遭到〈虫〉袭击时,不知为何又跑回来救援的那架魔女扫帚。

    冲入礼拜堂之中的魔女扫帚,在破门的前一刻,似乎已经先落在地上,以机身著陆的姿势,顺著惯性撞破门板进来。大剌剌地刮坏历史悠久的地板,在礼拜堂中猛力向前冲的红色机体,滑到一半就横倒过来,机首和尾端的喷射口将两侧的长椅一排一排送上天,却仍然停不下前进的脚步。

    操纵者依旧跨坐在座位上,而原本坐在后座的黑发少年,则是从滑行于地面的魔女扫帚上立起单膝,身体前倾,宛如蓄势待发的箭矢。他两手并未用来支撑身体,而是伸往插在腰际如剑一般的物体,抓住剑鞘与握柄。

    随后,少年跃入虚空,借用魔女扫帚向前冲的力道,像颗炮弹一样冲向这里──不对,是直直冲向站在柯尔亚诺前方数公尺的〈裸虫〉。

    「吼喔喔喔喔喔喔!」

    震荡在整个堂中的咆哮。出鞘的银线。交错的身影。清脆响起的兵器互击声。

    滋嚓嚓嚓。凌空出了一刀的少年,就这样穿过〈裸虫〉身旁,来到眼前急速停下。异国的风貌、异国的剑,宛如跑马般的站姿。他用某种布料围住脖颈,藏住脸庞的下半部。

    这时红色魔女扫帚终于在接近礼拜堂的中央停了下来。开战后仅仅对击过一次,就没有下一步动作的两人,此刻同时转身对望。少年昂然大吼,而男子则是语带揶揄。

    「我来和你一决胜负了,约瑟夫!」

    「你说错了吧?应该是特地跑来送上好不容易捡回的小命。」

    在上帝的面前露出杀气的双雄眼中,柯尔亚诺等人不过就是多余的杂物而已。

    ○

    礼拜堂当中的景象,惨烈至极。枢机主教等人的护卫,那几名男子的死状惨不忍睹。慧太郎摆出蜻蜓的架式,狠狠瞪著眼前的对手说:

    「……是你杀的?」

    「嗯,是我杀的。老实说他们还挺没用的。」

    站在出刀距离一步外的约瑟夫,已经显露出〈裸虫〉的本性,化身为异形般的阿修罗。六只共三对长短不一的利爪,彷佛在引诱自己上钩般轻轻晃动。

    慧太郎从眼角余光,看见了从魔女扫帚下来的亨丽。她刻意和这边拉开距离,绕了一大圈走向讲坛前的枢机主教等人,约瑟夫多半也察觉到她的动作了,不过在这种近距离对峙之中,哪怕只有一瞬间,他也无法将视线从慧太郎身上移开。

    慧太郎放缓呼吸,让自己渐渐融入越来越紧绷的决战气氛中。彷佛缠绕在全身上下的压力,让自己的双腿不由自主颤抖起来,那是在飞船上,还有昨晚的两次对峙当中,不曾发生的事情。而这份恐怖究竟因何而起,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不要再干这种蠢事了,约瑟夫。」

    慧太郎开口说道。在这生死交关的场合中,或许言语已然毫无价值,但他还是无法放弃沟通的机会。约瑟夫眯著眼哼了一声。

    「都到这时候了,还在老调重弹,你也是个死缠烂打的男人啊。这个话题昨天就结束了吧。」

    「不要随便划下句点啊。在你听进去之前,我会一直喊下去。」

    「直到『总有一天』我听进去为止……吗?」

    约瑟夫嘲讽了一句。虽然只是短短一句话,却是十分辛辣的反击。

    「明明这么年轻,却相当有耐心啊。勒克莱尔号那件事似乎根本无所谓了呢。」

    「…………」

    慧太郎默默地绷紧双臂,因为亨丽就快要来到自己身后的枢机主教身旁。如果要对约瑟夫动手,就必须抓准在场所有人刚好连成一直线的瞬间。

    「但面对一个优点只剩择善固执的男人,不管他做了什么──都永远无法打动我的内心!」

    「我说了,我一定会让你听进去的!」

    双方对吼是由约瑟夫抢得先机,但是,仅以毫厘之差率先出击的却是慧太郎。

    面对约瑟夫爆发性加速逼近的利刃城寨,慧太郎以行云流水般的步法滑过地面,将高高举起的无垢娘矩安毫不耍小伎俩地斩了下去。而迎接这一刀的,则是六道闪光,从各角度袭来的杂乱刺击,构成一场暴风雨,袭向那毫无心机、亲身赴险的愚蠢猎物。

    简直就像昨晚对决的重演。由于数量和攻距都相差太多,在冲入可出刀的距离之前,就会先被一连串的攻击刺成肉串。结果攻势硬生生被压成守势,只能一路被压著打。

    但是,这一刻慧太郎瞄准的目标,本来就不是约瑟夫本人。

    而是从左方迎面而来的长枪。慧太郎使尽全力斜斜斩向那支枪柄,让那道刺击往左下方弹开。这是基础中的基础,被称为「击落」的技术。

    对手拥有六把武器。身为〈裸虫〉的约瑟夫臂力非比寻常,再加上那套不拘泥于长枪形式,宛如棍术般的高超枪法,让他即使每只手臂各持一把竿状武器,也能运使如臂,毫无破绽可言。既然如此,那么仅仅扫开其中一把武器,又有什么用处呢?

    不,有用,的确有用。正因为对方手持六把武器,才无法避开这样的陷阱。

    「唔!」

    剎那间,约瑟夫目眦尽裂。响起清脆金属声,遭到击落的长枪,竟然与从左下方展开攻击的另一支──中枪的枪柄猛力碰撞。

    而偏离轨道的中枪,往横向大幅弹开,这次又和从这两击之间穿出的左侧最后一击,堪称真正杀招的短枪撞在一起。

    仅仅一刀。慧太郎光凭这一招就将左方三枪悉数挡下,面对这样的妙手,约瑟夫彻底露出畏惧的神情。在此同时,他口中也轻轻吟出一声感叹。

    但是慧太郎仍旧专注于战斗。他抓准这个转瞬即逝,连再度挥刀都来不及的良机,一口气冲向敌人必然空门大开的左侧。在千钧一发之际,侧身闪过与先前三刺同时袭来的右侧三刺,以肩膀撞上对手的身体──

    「──喝!」

    凝聚浑身劲道的冲撞。发动攻势至今终于踩下第一步的脚掌,用力踏过地面让全身向前冲。只见约瑟夫那精瘦的身躯,像是被蒸汽汽车撞上一般,朝著后方飞去。

    贴地滑行的对手,就这样拉开了约五公尺的距离,才终于靠著手中的几把枪插入地面而停了下来。随后,他猛力抬起头来,看向这边的目光,闪耀著无与伦比的光彩。

    「……呵呵,原来如此,还有这招啊?」

    约瑟夫露齿一笑。和过往那种冷笑不同,是发自于内心感到欣喜,宛如野兽般的笑容。让人寒毛直竖,激出一身冷汗。

    「令人敬佩。刚才那一击让我有些感动啊,让人大开眼界。」

    「──我说过,我会让你听进去的。」

    没错,自己还没有蠢到毫无准备,就去面对曾经打败自己的对手。从今天早上在小屋中醒来开始,直到来到这里为止,脑中一直在思考胜过约瑟夫的战略。

    「你的六枪的确威力惊人。但那同时也拥有致命的缺陷。」

    如果是面对四面八方而来的大量敌人,自然没有问题。但是,进入一对一对决时,无论枪的轨道如何变化,最终还是要汇集到对手身上这一点。换句话说,当进入单挑阶段时,六枪的自由发挥已受到一定限制。针对这一点,慧太郎所思考出的战法,就是如同先前的攻防战那般,以击落兵器为主轴。自己手上的那些武器,会「削减彼此的攻击空间」,这就是约瑟夫的破绽。

    「亨丽!带著那两个人离开这里!我来挡住这家伙!」

    慧太郎的目光始终留在约瑟夫身上,直接出声呼唤身后关注著自己的亨丽。感觉到她有一些些犹豫,因为状况十分急迫,所以他又喊了一句:

    「相信我!」

    「──!」

    坚定地告诉她──就相信你的助手、相信亨丽.法布尔的剑吧。

    「……我知道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就一定要把他打得落花流水喔,慧太郎!」

    自己的意志应该确实传达给她了。她已经不再犹豫,连忙催促著还在碎碎念的枢机主教,以及沉著到有点奇怪的首相,尽快往祭坛旁边的小门移动。约瑟夫虽然立刻有了反应,但又担心会重蹈刚才的覆辙,不敢贸然冲上前攻击。

    没多久便响起开门声,看来亨丽正要走出礼拜堂。但就在此时,慧太郎突然想起某个困扰已久的疑惑──想到那个还裹在层层绷带之下,腹部的穿刺伤。

    「──亨丽,问你一个问题。」

    「?」

    「我昨天被约瑟夫刺出的伤口,是你帮我治好的吗?」

    亨丽深深倒抽一口气,这个反应就和回答没有两样。没想到她这么不会说谎。

    「慧、慧太郎……我、我──!」

    「没事了,我懂。既然你说不出口,表示一定发生了什么,对吧?」

    隔了一会儿,才听见她小声地「……嗯。」了一句。那就没问题了,心中顿时放下疑虑,其实慧太郎自己也隐约察觉到了。的确,这几天已经忙得不可开交,若是再提出这种多余的问题,只会碍事而已。

    「抱歉把你叫住!快走吧!」

    慧太郎仍旧没有回头,最后说出这句话送走了亨丽。一瞬间,她似乎有话想说,但随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礼拜堂。

    于是现场只剩下两个人,周围一下子安静多了。虽然街道上的喧嚣声依旧层出不穷,但是眼前这个男人所散发的杀气,让无关于战斗的外界一切事物,全都被慧太郎拋在脑后了,他觉得视野似乎越来越狭窄,重振精神试图维持良好视野。

    「──你好歹也有一点自觉啊?」

    约瑟夫说道。他偷偷横向移动,想找机会追上枢机主教。

    「一次又一次听见你刻意带著暗示的话,就算不特别多想,也会察觉到吧。」

    「这样啊。我承认那的确是我刻意所为,没有白费功夫真是太好了。」

    慧太郎也朝著相同方向移动,意图挡住对方的去路,又接著说了下去:

    「你们一开始的目的,应该是那人托付给我的宝石。但是现在不知出自什么理由,你们却执著在我的眼睛上。就是之前在船上应该已经毁坏的,这只左眼。」

    「…………」

    「死在勒克莱尔号上的那个男人是什么人?那块宝石是什么东西?我的身体,现在到底发生什么变化?」

    「我没有对你坦白的必要──虽然我想这么说,不过毕竟在冥冥之中结下这样的缘分,我就回答你第一个问题吧。向你交代后事的那个男人,本来是我们的同胞。」

    预料以外的答案,让慧太郎竖起眉毛。在船上离世的那个男人,在黑暗中连长相都无法确认的他,竟然和约瑟夫一样,是〈烈日幻雾〉的一员?

    「也就是说,那是内哄……?」

    「不错。他背叛了我们,心生叛意,将我们耗费长久时间终于发掘出来的贵重物品,就这样夺走了。那是发生在中国的事情。然而他却甘冒危险,试图搭船回到组织的大本营法国,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有可能是政府的走狗。」

    原来是间谍吗?慧太郎在心中转了一下思绪,而约瑟夫似乎颇为不悦地说了下去:

    「……但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那个家伙的行动,其实也是『预言』的一部分。」

    「???预言?」

    「『女王』曾经说过:『在不远的将来,第四人应会在我等面前现身。』但没想到竟会是个东方人,而且还是个连〈裸虫〉也不是的小孩,实在太让人意外了。」

    女王?第四人?听不懂。完全听不懂,约瑟夫到底在说什么。

    他又想要刻意暗示些什么吗?不对,感觉不像,约瑟夫的口气,像是迷失在某些事情之中一样。

    「我并没有怀疑她的预言。但是,发生了这么多超乎寻常的事情,基于人的天性,自然会想亲自确认看看。」

    「……!」

    此时慧太郎已经拋下了所有的疑问,因为约瑟夫身上的斗志,突然膨胀到令人胆寒的程度。要来了。集中到了极点的心神,直觉性发出这样的预感。

    「──来吧,让我见识你的力量!证明给我看看,你究竟是不是那样的存在!来自极东的岛国,能够引领我们的『不应存在的达太安』啊!」

    谜一般的称呼。但现在也无暇解读他的话中含意,两名修罗再度带上自己的獠牙,在神的居所中飞速移动。慧太郎摆出最擅长的蜻蜓架式,爆发出锐利无匹的气势。

    若是有第三者在场的话,肯定会因为他们的表现而颤栗不已。

    看著已无法用纯粹的技术来解释,动作超乎常理的这两道身影──拥有六只手臂的男子自然不用说,但肯定也会认为那名黑发少年,同样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

    从后门离开圣戈哈丹主教座堂的亨丽,对于跌跌撞撞跟在后头的两个慢郎中,很快就失去了耐心。一想到自己出手救这两人吃力不讨好,就忍不住烦躁地大喊:

    「受不了耶!就不能再跑快一点吗?这就是全力了吗?」

    「你、你这无礼之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从刚才开始语气就如此傲慢……」

    「吵死了!还有力气高谈那种连一块银圆都不值的废话,至少也让你的双腿动得跟正常人一样快吧!就是平常没有好好运动,才会变成这样啦!」

    到了这个关头,仍然傲慢至极的柯尔亚诺所说的话,被亨丽一脚踢开,事情发展成这样,实在不是她所愿意看见的。虽然决定要介入这场事件,可是真的让她出手帮助梵蒂冈的枢机主教之后,心中仍然涌起一股负面的情绪。

    「呼……那么能不能请问这位小姐?接下来究竟打算要往哪边走呢?」

    出声询问的是跟在柯尔亚诺身后的梯也尔。这一位虽然同样动作迟缓,却给人一种摸不透的感觉。他的表现,不能单纯用生性不拘小节来解释。如果坊间流传的谣言属实的话,这位首相也是一位不容小觑的人物。

    「那还用说吗,首相先生!应该马上去飞船的机场──」

    「不可能。对方还有同伙,怎么可能用那么显眼的方式逃走啊?」

    在警告过目光短浅的柯尔亚诺后,亨丽观察了一下周围。现在,自己和这两个人,正在离圣戈哈丹主教座堂不到五百公尺远的西侧地区的小巷中移动。大马路上人潮太过拥挤,带著身穿鲜红法袍和高价礼服的二人组,根本走不过去。抬抬头看看天空,果然还是看得见那群蝗虫。

    「不过,数量倒是减了不少。」

    大概是军队魔法师奋斗的成果吧。虽然这的确是个好消息,但同时也是让亨丽气愤难平的原因之一。因为要是〈烈日幻雾〉没有利用「他们」使出这种奸计的话,就不会引发这样的骚动,而「他们」也不会被通通杀死了。

    「可恶、可恶啊!为什么我总是会碰到这种莫名其妙的灾难?我可是枢机主教啊!我明明为了歼灭民众的敌人〈裸虫〉,这么地尽心尽力!」

    柯尔亚诺还是完全没学到教训,不断在抱怨。但这番话就连亨丽也听不下去了,她心想还好有飞行帽可以遮住长相,接著便动手抓住对方的领口,一口气把他压在墙上。

    「你开什么玩笑啊!就算你想抒发不满,也要留点口德啊!那些人之所以会组成〈烈日幻雾〉这个组织,还不是因为像你这种人对〈裸虫〉进行不当虐待所造成的!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你还一点反省也没有吗?」

    「反、反省……?叫我反省?你这个魔女在说什么蠢话啊!我就知道,你也是异端分子!所以才会袒护那些也是异端的〈裸虫〉!」

    就算被压在小巷中的墙上,柯尔亚诺依旧口沫横飞,叫骂个没完。亨丽还来不及生气,反而先涌起一股徒劳无功的感受。因为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得出来,他完全不认为自己的价值观哪里有问题。

    但是,这并不仅限于柯尔亚诺一个人,这也同样适用于许多人身上。

    魔女的待遇还算好。虽然能够使用不可思议的技术,至少外观的确与常人无异,即使还是有些人对魔女感到不满,但算上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贡献的话,好歹还能容许他们归入军方之中。

    那么〈虫〉和〈裸虫〉又是如何?昂菲尼恩这种燃料只能利用〈虫〉的尸骸炼制,但是难道有人就会因此将〈虫〉视为益虫吗?而对于社会无法做出重大贡献,外表也超脱于常人之外的〈裸虫〉呢?现在在这片土地上,还有多少人记得,他们原本也是「和自己一样的人类」这项事实呢?

    自私。这些人都自私到令她感到厌恶。而这些人对自己的偏差毫无自觉,更是让她火大。

    虽然从理性上,她愿意认同慧太郎的主张正确,也觉得见死不救是一项罪过。可是,从感情上来说,亨丽还是无法对这个世上大多数的人产生好感。如果不是因为慧太郎开口拜托,她绝对不会出手救助枢机主教。

    「……这下你欠得可大了,慧太郎!全都是为了你我才会这么委屈。」

    她放开柯尔亚诺,噘著嘴喃喃自语。总觉得光凭「因为是朋友」的理由,似乎还不值得付出这么多。他打算怎么弥补自己这份心情啊。

    「喂,你们看。那些〈虫〉的样子好像有点不对劲?」

    这时梯也尔忽然指著天空这么说。亨丽柳眉一皱,也瞪向头顶上。

    的确如他所说,那群蝗虫的动向有点奇怪。直到刚才为止,都还聚集在同一处,任由骑著魔女扫帚的魔法师随意攻击,现在却渐渐出现了反击的徵兆。不仅如此,还有一部分蝗虫正在降低高度,照这样下去就会落到街道上──「该不会──」亨丽脸色发青地喊了出来:

    「糟了!那些人想要改变计画!」

    「?这是怎么回事?」

    「是『虫的预兆』!〈裸虫〉他们拥有某种心电感应能力!一定是约瑟夫通知他们,说我们已经逃走了,所以操纵蝗虫的术士才会变更行动方式!」

    亨丽原先猜测〈烈日幻雾〉的魔法师,无法操纵超过特定群体密度〈虫〉。她的判断应该没有错,但是在军队魔法师的摧残下,蝗虫的数量已大幅锐减,现在已经不能将「他们」当作不会动的潜在威胁了。那些人大概是打算将「他们」放入街道中,藉此赶蛇出洞。

    「你们两个快把上衣脱掉!穿得那么显眼,一下子就会被发现!」

    快点!又听见一句催促,大概是因为攸关性命吧,柯尔亚诺和梯也尔也一改懒散的态度,动作俐落地脱起衣服。而在他们忙著的时候,亨丽绞尽脑汁思考对策。

    「这样下去可能会伤及一般民众,一定要阻止他们才行!可是……该怎么做?」

    现在根本不知道术士的所在位置。只要能弄清楚这一点,就能动手干扰魔法了。

    「会不会在高处呢?」

    突然冒出这句话的人,果然还是那位梯也尔。因为心思被看穿而有一点点受到惊吓的亨丽,不由得反问了一声「什么?」,而对方则是晃著突出的肚子这么说了下去:

    「那个男人不是说过吗?从上面往下看,我就像广告塔一样。」

    「上面?……我懂了,飞船的机场也在西侧地区。既然得知目标经由空路进入伊苏,那就以此地为中心进行监视……」

    她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思考。不光是飞船的机场,还有枢机主教和首相可能下榻的高级旅馆,以及可能用来举行会谈的场所,都要在透过魔法提升的视力所能监测到的范围内。而满足这些条件,说起西侧地区最为突出的建筑,就只有那一栋了。

    亨丽抬头望向那个方向,就在不远处卓然而立的,是虽然称不上古色古香,却也充满了怀旧风味的尖塔。她忍不住喊出它的名字:

    「伊苏复兴纪念钟塔!」

    ○

    蔻依内心十分著急,甚至忘了要安慰惶恐不安的同班同学。反而对著神情畏缩却坚持不肯退让的米蕾优修女,气势汹汹地不断逼问:

    「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不准我去找她们两个呢?慧和亨丽埃塔都是我们的同班同学啊!我身为级长,有义务要确定她们两人平安无事才行!」

    地点在街道上,全校学生和全体教师才刚离开圣凯萨琳学园没多久。排成一道长龙走在街上的学生,为了搭乘列车暂时离开菲尼斯泰尔省,现在正前往附近的车站。因为平时搭长途列车时常去的伊苏车站,现在已经无法使用了。

    「明知道她们下落不明,我们却自己跑去避难……这实在太荒谬了!」

    「……嗯~我也是这样跟校长说的呀~?可是~校长说不需要担心她们两个~」

    这句话她已经听过一次了,事实上她也已经找那位泰芮丝修女直接谈判过。正因为没有得到寻人的许可,所以才想要偷偷沿著原路回去,但是才刚离开队伍,就被米蕾优发现了。但是蔻依仍然以真挚的口吻,希望能劝对方改变心意:

    「求求你,让我去找她们吧,米蕾优老师!现在应该还来得及──」

    「虽然我懂你的心情~但是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要是连罗休杰克朗同学都不见了~又会让其他的同学担心~让她们变得焦躁不安喔~!」

    「……」

    她说得没错。身为级长的自己,这时候才应该以全班为重,留在这里好好鼓舞大家的情绪。但道理虽然说得通,有时还是令人无法接受。才刚认识就意气相投的秋津慧自然不用说,那位回想起来似乎老是跟自己吵架的亨丽.法布尔,事实上蔻依对她一点恨意也没有。就这样把这两人放著不管,她心里实在过不去。

    「总而言之~罗休杰克朗同学也快点去避难喔~!要是又偷偷脱队的话~我会睁~大眼睛把你逮回来喔~」

    米蕾优的笑容看起来十分迷人,却坚决不让步,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展现像个教师的风范。蔻依沉著脸无可奈何,准备再次回到学生队伍中。

    就在此时,她突然发现一位女孩,和自己一样脱离在集团之外。

    那是玛蒂娜.罗塞里尼。是隔壁班的同学,来自萨丁尼亚的留学生,在学园当中应该也算是一号知名人物。虽然是个内心世界成谜的女孩子,不过属于学园圣歌队的她,拥有压倒性的美声,现在已然成为校内校外的话题人物。

    本身也属于圣歌队的蔻依,曾经看过好几次,在亨丽弹奏风琴的伴奏下一展歌喉的玛蒂娜。而每一次都让她深深体会到何谓「天才」的存在。就连职业乐团和剧团也早早便来挖角,丝毫不让人意外。

    虽然没和她说过几句话,但有些在意她的举动,便随著她的视线望了过去。原来玛蒂娜正在注视著现在已经离得有点远的学园附近,那座伊苏城的景况。

    原本在天空聚成一团的〈虫〉,从刚才开始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不光是蔻依,想必在场的所有人都隐约感觉到,事态即将演变到最糟糕的地步了。想必玛蒂娜也一样,十分在意那座伴著自己度过许多日子的城市吧。

    蔻依决定要去提醒她一声。虽然自己也没资格说别人的不是,但就现况而言,留在原地是不智的选择,自己应该提醒她早点去避难才对。

    带著这样的想法,蔻依正打算以平和的语气呼唤玛蒂娜时──

    「……!」

    就在这瞬间,她的喉咙不由自主地冻结住了。

    因为,玛蒂娜在笑。嘴角高高扬起,天真无邪地露出兴奋的眼神。

    总是面无表情、宛如人偶般的那位少女,就像个捧著偷藏的点心,不知该从何开始下口的小孩子一样,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看起来就像是她一直引颈期盼著,伊苏遭到〈虫〉摧残的这个瞬间。

    「──?有事吗?」

    大概是察觉到自己的动向,她转身面向这边,脸上依旧是一副爱困的样子。

    僵在原地的蔻依这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心想自己刚才看到的应该是错觉吧。

    「啊,没、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没有跟上队伍会很危险,所以想多嘴提醒你一下……」

    「是吗?我知道了。」

    她以平淡的语调简短回应后,就头也不回地走向队伍。不管怎么看,她还是平常那位我行我素的玛蒂娜.罗塞里尼。

    果然,刚才那只是错觉而已。想通之后,她松了一口气。

    总之,蔻依也急忙回到队伍之中。虽然内心依旧十分牵挂下落不明的两位同学,但令人遗憾的是,现在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

    ○

    〈虫〉终于开始飞向街道,让伊苏的气氛更为狂暴失控。但是这些居民浑然不知,有两只身系利爪的飞燕,正在自己的头顶上纠缠飞舞。

    「「──啊啊啊啊啊啊!」」

    宛如二重奏的怒吼声、连绵不绝的交击、清澈冷冽的一把刀、满天乱舞的六支枪。以惊艳超绝的体术跳向一幢又一幢的屋顶,为了追求此生最极致的刚猛与神速,两人手中的兵器不断激烈碰撞。

    疾驰、瞬转、跳跃、后退,甚至是空翻等等,两人展现了如特技般的动作,一刻也不曾停歇地持续战斗。决心一路对攻到底的这两个人,此刻已然成为战斗的化身。那些经过千锤百炼的招式,在真正的武人手中显得朴实无华,唯一的目标就是取敌性命,因此在招式之中,仅仅只能看到冷酷无情。这才是真正的死斗。

    「哈哈!就该这样啊,小子!你的动作和昨天真是判若两人啊!」

    约瑟夫的吼声中充满炽热。他的心境究竟产生了什么变化呢?这名〈裸虫〉枪手现在已完全不再压抑感情,化为一头出栏的野兽。

    「精神相当集中呢!双眼的颜色也变深邃了!出刀时也不再犹豫不决了!最可怕的是,竟能光靠一把刀将我压制住!看来你的确是抱著某种觉悟前来的啊!」

    「啧……!」

    六道闪光化为怒涛般的奔流袭击而来,慧太郎仅以毫厘之差闪过,而错失目标的枪直接贯穿粉碎脚下的屋顶,顿时化为一堆木屑。这强大的破坏力让慧太郎不禁咋舌。

    约瑟夫舍去了迷惑对手的虚招,因为他从圣戈哈丹主教座堂的战斗中得到启发,威力不上不下的攻击只会被对方击落,打乱自己的步调。从主教座堂来到这里的途中,他转而改采直来直往、只重视威力和速度的连续刺击。

    「……事到如今,还提什么觉悟不觉悟!」

    但是,这样的展开也是慧太郎乐于见到的。虽然对方的连击又重又锐利,但只是单调的进攻,反而更容易抓住招式之间的空隙。

    慧太郎在难以立足之处如履平地,彷佛滑行般飞速移动。他以绕圆的方式迂回攻向对手右侧,面对准备防御的三把刺枪,他依旧维持蜻蜓架式,以一刀入魂的气魄挥出电光石火的一斩。

    眼见砍向头部的这一击已来不及闪避,约瑟夫在格档的同时还要拚命减缓冲击力,以免武器遭到斩断,却也在强劲的力道下不得不往后退去。

    「你打算斩杀我吗,小子!杀掉这个已经不是人类的我!」

    「是啊,我要斩了你──!」

    就像是要鼓舞自己一样,回答十分果决,同时毫不畏惧地直视约瑟夫那双滚烫的眼眸。

    「但是,那并非因为你是〈裸虫〉的缘故,而是你的方法错了!」

    「我的方法错了?哈!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拿出如此伪善的理由!但是,要追究错误的话,这个世界就没有错吗?那个枢机主教和首相呢?难道你想说他们才是正确的吗!」

    「……那种事情我当然也很清楚!」

    慧太郎接著追击上去。约瑟夫施展复杂的动作,试图打乱对方的节奏。

    「但是,我们绝对不能用错误来纠正错误,那是最糟糕的选择啊!要是不能切断仇恨的连锁,就会变成无止尽的恶性循环!你自己应该也很清楚!」

    所以还是住手吧,约瑟夫。拜托你别再错下去了。像你这么杰出的男子汉,一定能够成为〈裸虫〉的典范,成为让他们看见希望的旗帜。所以求求你,不要这么急于求成。

    这些哀求在胸中卷起漩涡,又缓缓消失。最为讽刺的是,慧太郎的攻势却随之越来越凌厉。他将对方听不进去的道理,全都融入刀中,一心只求能传达到对方身上。

    慧太郎同样也犯了错。因为他无法将心中正当的信念,透过言语传达给对方,到了最后,还是沦落到只能仰赖刀剑这样的暴力方式。这不就和约瑟夫及〈烈日幻雾〉他们一样吗?因为已经没有别的方法,所以只能走向恐怖主义。

    不尽人意。难以割舍。他只能一味地咒骂自己的不成熟。

    「所以说……不管有什么理由,都不能做出这种天理难容的事啊!」

    战场转移到街道上后,可以看见四处都是暴食蝗虫的身影。慧太郎在与约瑟夫交战的过程中,也斩杀了好几只试图袭击路人的蝗虫。也能看到警察和一部分的居民正在拚死抵抗。就为了区区一个目标人物,摧毁了整座城市,实在令人无法苟同。

    「约瑟夫,快住手!不要再撕裂你们和这个世界的感情了!这样下去会无法挽回的!」

    「说什么蠢话!我是〈裸虫〉!那些家伙是人类!我们之间的鸿沟早就无法弭平了!能够挽回的机会,早就随著过去而消失了!」

    看著慧太郎出于义愤而拔刀的样子,觉得有些悲哀,约瑟夫放肆地大笑起来:

    「你现在还相信那个『总有一天』吗?藉由同情怪物沉浸于自我满足之中,感觉一定很棒吧!但是,那种行为只能算是一种假道学!」

    「不是这样的!〈裸虫〉也是人啊,约瑟夫!不管外貌变得如何,你们都是──」

    「闭嘴!那就叫做假道学!」

    在大声喝止的同时,约瑟夫从口中吐出某样物体。在昨晚的战斗中也曾出其不意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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