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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1 冬季的跑步)

    台版 转自 喵生赢家组

    图源:刷着正太过日子

    录入:数着学长过日子

    新田市的冬天在意想不到的突兀之中来临。十月的最后一天下起了霜,枝头上鲜红的柿子残果冻成了白色,看起来有点不真实。

    寒气没那么重的时候就会起雾,让晨间交错的人影变得朦胧。除非来到几米之前的距离,不然脸孔与身形全都看不清楚。最初看到人影突然在白雾之中浮现又消失,让巧有点吃惊。

    当白雾散去、开始勉强看得见的时候,覆盖在新田上空、厚厚的灰色云层就化开来了。然而那并不是慢慢地,而是像突然被刀子划开来似的,天空正中央的云层被切割出细细长长的一条缝,亮眼的蓝天从后面透了出来。阳光流泻下来时,地面残存的雾气便沿着地表迅速消失。接着云也像是被什么追赶似的,流向山顶的另一端,之后就只剩下一片晴空万里。

    巧在玄关绑着慢跑鞋鞋带时,发觉背后有人。他转身回过头去,只见母亲真纪子就站在那里。她穿着一袭蓝色花朵图案的睡衣和一件纯白羊毛衫,蓝和白是真纪子喜欢的颜色。

    「这么早就去慢跑?还不到七点呢,而且还是星期天。」

    「嗯……把你吵醒了?」

    「上厕所啦!年纪愈大愈容易跑厕所。」

    真纪子耸耸肩,笑了起来。

    骗人的吧,巧心里想着。虽然在下楼梯时尽量不发出脚步声,不过还是被真纪子给发现了。听到儿子的声音,她才爬出温暖的被窝,披上羊毛衫。

    巧站起身来,手扶着门把。

    「妈,回去睡吧。」

    「咦?」

    「我只是去跑个三十分钟左右……难得星期日,去睡吧。」

    「啊……嗯,好吧,你要小心喔。」

    大门一开,初冬的寒气就窜了进来,巧身体微微一颤。

    「很冷吧,回来帮你弄点热的东西。」

    真纪子的声音既体贴又柔和,巧摇了摇头。

    「不需要。」

    「咦?可是身体会冷吧?」

    「跑一跑就会变暖了……好了好了,不必那么费心。妈,你再呆站在那里才会感冒。」

    巧来到外头,大口地吸气,让冷冽的空气直灌入胸口深处。他做了点柔软操,然后开始跑步。目标是到新田市郊的某间种社,往返约五公里。这段起起伏伏的道路,穿过了市区、越过河流、再一路沿着田地持续下去。他从搬来新田的初春开始,几乎每天都跑这段路程,连续跑了春、夏、秋三个季节的道路,就像用惯了的手套一样,已经化作身体的一部分,配合着巧的呼吸。

    今天早上也很冷,一走上河堤感觉更为强烈。九月那时将整面河堤染成深红色的彼岸花花丛,现在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深绿色的叶片在枯草之中显得特别抢眼。降下的霜落在叶子与枯草上面,迎着微微晨光,正闪闪发亮着。

    「原田,跑吧!尽情地跑。」

    这么指示巧的是棒球社顾问、有魔鬼教练之称的指导老师户村。身为指导者,魔鬼教练的指示通常都只有一句。新人赛和秋季大赛已经结束,从明天开始进入期中考的考试周。所有社团全都处在三年级生退出后、组成新队伍及充实基本实力之前的时期。同时也是为了一周后的期中考,在考试结束之前禁止所有社团活动的阶段。放学后的运动场是安静、空荡荡的,学生则用比平日还要快的脚步从旁边经过。

    ——尽情地跑。

    昨天在老师办公室前走廊错身而过时,魔鬼教练叫住原田要他跑步。巧应了声是,魔鬼教练突然轻声笑了。

    「一脸你不用说我也知道的表情。」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跑步几乎是生活的一部分。

    「跟你讲道理也没用,不过现在的你,除了安静跑步之外什么也没办法做。」

    记得也要好好用功。魔鬼教练加了这一句,然后转过身去。

    跑过堤防、越过桥梁、来到坡度和缓的登山道路。嘴里吐出的呼吸化作白色气体朝后方飘去。有霜的早晨不会起风。在仿佛冻结的寒气之中,唯有吐出的气息还在游动。

    ——现在的你,除了安静跑步之外什么也没办法做。

    在老师办公室前面,铺着油地毡的走廊不太清晰地反射着窗口流泻进来的光线。魔鬼教练背对着那道光低声说着。巧咬紧牙关,仰望这名比自己略高一些的男人的脸庞。

    唯有在这个男人面前,绝对不想难堪地挪开视线。

    虽然心里这么想,屈辱感却还是一点一点地渗了出来。不是在别的地方、而是在投手丘上束手无策地呆立着的感觉,鲜明地浮现。就在视线几乎要垂下的时候,魔鬼教练转过身去。在转过身去的瞬间,挪开视线的是魔鬼教练这一边。魔鬼教练不使用挑拨性的言语,而刻意率先挪开目光、背过头去的作法,更显体谅。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魔鬼教练身上就带有大人习于命令式管理的那份傲慢,巧讨厌这种人。对于大人、老师这些只懂得坚守立场、老想强逼别人做些什么事的人,巧本能地有一种厌恶感。譬如自我牺牲、譬如协调精神、譬如努力与友情的故事……对于无视个人的想法、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逼迫别人去做不喜欢的事等等,巧就是想要反抗,所以才讨厌魔鬼教练。不过巧觉得魔鬼教练总是站在他的正对面,对于十三岁少年的反抗没有随便搪塞、没有忽视,而是试图承担下来。两人是对等的,巧这么觉得,所以才会被若无其事挪开的视线伤害。要是魔鬼教练不这么做,巧想必会率先垂下视线,加深败北与屈辱感。不过被人体谅还是好的,体谅与同情只有一线之隔。要是被人同情,那不就完了,甚至连彼此对等的机会都没有。

    「早安。」

    突然间有人跟自己打招呼,一位身穿运动服的老人在路的对面举起手来,巧点头示意。

    「老是这么拼啊。」

    那是三不五时会擦身经过、连名字也不晓得的老人。巧再度点头,默默地走过。巧不擅长和别人说话,尤其是现在,并不想从素不相识的外人嘴里听到很拼之类的激励话语。

    巧猛然停下脚步,然后回头。

    好醒目的打扮。

    萤光紫的背影随着跑步的速度渐行渐远,慢吞吞的步伐叫人感到不耐,即便如此,还是的的确确地走远了。被整丛夏季时分尽情抽长、几乎没开花就已经枯萎的野波斯菊遮住的老人背影,从巧的视野当中消失。发现自己愣愣地看着老人背影消失的巧,啧了一声。

    作为折返点的神社马上就要到了,接下来是交通量相对较高的柏油道路。堆着木材的大型卡车发出沉重引擎声,从一旁穿过。

    那位老爷爷在这种地方跑步,不会太危险吗?

    想到这里的那一刹那,脚底滑了一下。巧抓着栏杆调整呼吸,又对自己啧了一声。对为了别人分心的自己、才不过停下来一下就乱了的步调,以及变得急促的呼吸暗自嘀咕着。五公里的距离根本不算什么,巧有自信就算是十公里也能呼吸轻盈地跑完全程,之前就是这样跑过来的。结果却在这条跑惯了的路上不过数公里的地方喘气。原本确信存在于自己体内的力量正迅速瓦解,这种感觉真叫人窒息。

    巧倚着栏杆,仰望宛如一片蓝色玻璃的天空。高亢的鸟叫声从某处响起,豪说这是伯劳鸟。巧将视线挪向道路前方,从这条路左转、走过田间小路就会抵达豪家的后门。

    那家伙还在睡觉吧。

    伯劳鸟啾——啾——的叫声,听起来比刚才更近了。

    「巧……」

    豪垂着两手、脸色惨白地站在投手丘旁,叫了巧一声,接下来就没有再说下去。一边咽下说不出口的牢骚,一边举起右手。然后像在手中看到奇怪生物似地倒吸一口气、摊开手指。豪当时那个茫然的表情烙印在巧的脑海中,即使是比赛已过了一个多月的现在,在巧的心底还是一样鲜明。

    巧离开栏杆,用略微放慢的步调开始跑步。就算喘息加速、脚步沉重,还是希望跑完自己所决定的距离。只要慢慢跑,身体一定会想起自己的节奏,不是下令要它跑它才跑,而是自己本身想跑,巧想要忠实面对这份渴求。突然之间右手动了一下,巧边跑边按着手腕。

    想要投球。

    想要用这些手指握着球、挥动这只手臂,然后投球。

    一股冲动直涌上来。

    想以豪为对手,一股作气地投球,将最棒的一球送进豪的手套。这同时也是身体自己的渴望,比跑步的渴望还强烈许多。

    可恶,巧暗骂了一声。

    九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距离和横手进行练习比赛的那天已经超过一个月以上,和豪几乎完全没有交谈。即使是在棒球社练习的时候,豪也没有要帮巧接球的意思,而魔鬼教练和新任队长野野村也没有做出要他接球的指示。

    在十月中旬新人战的一周前——

    「原田,新人赛和秋季大赛,你跟永仓不算在正式队员里头。」

    练习过后,野野村一边收拾用具一边说道。口吻自然到像在预测明天的天气一样。

    夕阳在红色的运动场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巧简短地应了一声。

    心想这是理所当然。连好好面对面部做不到的搭档,怎么可能出席比赛。

    野野村将抱在手里的球棒轻轻放到地面。

    「原田。」

    「有。」

    「你也多少表现得不甘心一点嘛,怎么就认命了咧,笨蛋。也不想一想,你们两个给队里带来多大的麻烦。」

    「是。」

    巧也只能这么回答。野野村轻声叹着气。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永仓变得像我一样,你会怎么办?」

    「啊?」

    野野村轻轻拍着自己的肩膀,那因为发炎而被诊断为无法担任捕手的肩膀。

    「因为肩膀痛,没办法再当捕手,到时你会怎么办?放弃当投手?放弃那个地方吗?」

    野野村的视线前方是投手丘,泽口和东谷正在进行练习后的整理。两人不知道讲到什么事那么好笑,笑弯了腰,笑声交叠着传到耳中。

    「你是不是太依赖永仓了?」

    野野村的口气有点焦躁。

    「不只你,永仓也是。搭档彼此过度依赖,该怎么办?」

    野野村这么说完,接着吐了吐舌头。

    「换作海音寺就会这么说,不过我有耐心。还有时间等候……嗯,我就等到最后一刻。还有,最近你肩膀的状况很不错,之前和横手的比赛也带来不少自信,看来上场是件好事。」

    「那……是由高槻来投球?」

    「嗯。虽然又是第一棒又是投手,忙到不行,不过那家伙比外表看起来还可靠、有耐心。缺点是体力不足、撑不久,不过是个相当不赖的投手。」

    巧很清楚。自己被横手的打线逮到、比赛快要一面倒时,是高槻将它拉了回来。高槻取代一年级的巧,让号称最强打线的横手中心打者之一的第三棒击出双杀打,稳住了局面。

    「高槻是个好投手,这点我最清楚。不过咧,大赛是一种锦标赛。要一个投手连续投几场比赛,是很吃力的,至少也要有两名投手。更何况高槻又没有投长局数的持久力,这些你通通知道。难道被排除在正式队员名单外,你还能一脸无所谓吗?」

    「我不是无所谓。」

    「那要不要以我为对手,上去投手丘呢?原田。」

    「这个……」

    红蜻蜓停在巧的钉鞋前端,那熟透了似的红色,在被泥土弄脏的钉鞋前端闪闪发亮。

    「你和永仓都不需要进入球员休息室,比赛时就到观众席上看比赛吧……这是教练的指示。原田,要是有你们在,比赛获胜的机率或许会比较高。不过就算少了你们,我们球队还是可以顺利运作。这点你要牢牢记住。」

    巧也非常清楚这一点。获胜的可能性就别提了,现在在扯球队后腿的正是自己。

    蜻蜒飞了起来,透明的翅膀闪了一下。

    「麻烦收拾收拾吧。」

    野野村说道。

    「啊?」

    「球棒。不好意思,请好好收拾,要确认数量。啊,还有,家政科社团送了饼干过来。很赞喔,我是打算等到全收拾完了再来发,不过吉贞想必会哇哇大叫。那就麻烦你了。」

    和前任队长海音寺相比,野野村的话很多。话多、动作也仔细。和老是闭着嘴巴、默默行动的高槻恰好相反。野野村的多话并不会让人感到不悦或是罗唆,应该是跟他柔和的语气与表情有关。

    这个人也是捕手。

    巧望着野野村的背影突然想到。接球时的柔美、运用机智将迎面而来的东西给接住的柔软度,野野村都有。这应该是身为捕手的本质吧。

    巧拿起球棒,在自己的心底传出「可是……」的声音。

    可是,野野村还是不行。

    哪里不行,巧弄不清楚。是身为捕手的力量?还是配合度的问题?

    不,并不是这些原因。

    金属的四支、木头的二支,巧正想抱起这六支球棒,不晓得为什么却瘫坐在地上。

    野野村在问,如果由他来当捕手,巧可不可以投球。巧对答不出话的自己、觉得野野村不行的自己感到慌乱。

    由谁来当捕手还不是一样。不论捕手是谁,只要能站上投手丘就好了啊。

    只要能站上投手丘、能投球,其他的事都无所谓。朝着一八·四四公尺外的手套投出一球,这才叫投手。要求特定的接球对象不但傲慢、而且愚蠢。难怪会被说成恃宠而骄、被人骂说不要狂妄、被人嘲笑说是软弱。

    巧在和横手的比赛中落败。对于败战投手,野野村以队长的身分判断,决定再给巧一次踏上投手丘的机会。不回应对吗?就这样让机会溜走对吗?

    巧抬起头,视线移向投手丘。

    泽口他们虽然一边开玩笑,不过还是好好地在整地。在黄昏的运动场中,整好的土堆美到怎么看也看不腻。

    想站上去、想握着球、想投球、想出赛。不想把投手丘这么美的地方让给任何人。

    明明不热却在冒汗。「可是……」的声音再度响起。

    可是,捕手不是豪,终究不行。

    对于投手丘的渴望,还比不上想和豪组成搭档的渴望?

    「六支。」

    头顶传来低低的声音。

    抬头一看。

    吉贞正站在那里,提着放球的篮子,低头往巧这里看。

    「球棒总共有六支。」

    「我知道啦,废话。」

    「咦——是吗?看你一脸超为难的样子,还以为你不会数咧。」

    「白~痴,数字我可是超厉害的,别把我跟你这种只知道『一、二、三、很多很多』的人搞在一起。」

    「又来了——你知道吗?我可是号称新田的佛根斯坦(注:Frankenstein,《科学怪人》主角名)喔。」

    「是爱因斯坦才对吧。」

    「啊,对对。」

    吉贞冒着雀斑的脸笑了起来。两人并肩走向器材室。

    「原田,我劝你啊,不要摆出这,么郁卒的脸。你不这样,就已经长得够没人缘了,要是再不摆出开朗的笑脸、快乐地与人交谈,你不会受欢迎的。」

    「遵命遵命。」

    巧这么回答,然后问道:

    「我的脸有这么忧郁吗?」

    「有,就是有。像是那种被裁员、香港脚恶化、圆形秃、老婆跑掉之类的人的表情。」

    「天哪,那不是遭透了。」

    「就是遭透了的表情。」

    吉贞的口气突然转为认真。

    老婆跑掉是吗……?

    秋天的太阳一点一点地落下。前一刻还晕染着天空的夕阳红晕,这时已经在东方用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浓郁的紫色。吉贞加快脚步,催促着巧走快一些。山边有颗星星开始闪烁。

    秋季大赛的地方预赛,新田东在八强赛中落败。

    离开大路,进到了岔路。路面只比田间小路稍宽一些,坡度和缓地绕到山脚下,之后再分成无数条细细的小路,连到不同的田埂去。收割过后的稻田既寒冷又空旷,麻雀热闹地此起彼落叫着,不知是否在捡拾遗落的稻穗。

    跑上神社的石阶,还是喘不过气。内院寂静而寒凉,只听得到巧的呼吸。卡沙一声,明明没有风,银杏树叶却片片落下。染成黄色的叶片飘呀飘地一边旋转着一边落下,在树根的地方叠成厚厚一堆。往那棵树下一站,可以环顾半个新田市。自古以来就是老街的市区将城址围在中央,像马驱町、鞘前圾这些有老旧感的地名,现在市内仍是处处可见。

    巧转转肩膀,感觉很轻盈,又甩甩手臂。他对着眼底的街道,反复做出模拟投球的姿势。

    ——为什么会输……?

    和横手比赛后,豪如此自言自语了无数次。并非在针对谁问,甚至也不是在对巧说话。

    一阵寒气传来,并不是身体受寒,而是恐惧。只要想起那回的投手丘就觉得恐惧。明明是自己的球,却使不上力道。没有力道的球当然会被打回来,从内野之间穿过,落到中外野、右外野,掠过游击手的手套前端然后滚落。自己在投手丘上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无比的困惑,感受到一阵寒颤,就是这么恐惧。在投手丘上失去自己的力量、感到恐惧,全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所以巧一辈子都会记得。棒球、投手丘、对继续当投手感到恐惧的那场比赛,到死都无法忘记。

    远远传来喇叭声。

    再一球。

    对着正要苏醒的假日街道,巧投出没有实体的一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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